就因为在山坡旁,一个叫胡正言的人种了10余棵竹子,所以他起斋名为十竹斋,这大约是明末清初时期。这个胡先生是安徽休宁人,当时客居于南京金陵鸡笼山旁,1627年,他主持完成了《十竹斋书画谱》,这是中国书版印刷艺术达到一个崭新高峰的标志。
就因为我在人群中多看了它一眼,公元2012年元旦上午,阳光灿烂,我路过中山北路237号国都公寓时,看到一店门口摆满了花篮,这是一家名叫十竹斋的店的开张志喜,当时,我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画廊开张。抑或,它是卖竹制品的。
大约400年前,好像阳光穿过一张薄薄的信笺,也好像一个电影镜头的转换,安徽休宁人胡正言的十竹斋,交到了浙江嵊州人魏立中的手里,从此历史和现代完成了一种传承,一种交接。
更多的镜头我只能一一快进了,比如浙江兰溪人李渔所创的芥子园画谱,大约略晚于胡先生的清初时代,这位笠翁先生常常游走于金陵和杭州之间,那时没有高铁,走的可能更多的是水路,有时还带着他的家庭戏班子。为什么他要游走于这两个地方,因为在当时,在明末清初,杭州和南京是出版业和娱乐业最为发达的城市。虽然当时国家政权正在更迭之际,但是生活和艺术的夜航船还是有着自己的航道的,文人士大夫甚至包括妓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一种,寄情于山水艺术,躲进小楼成一统也是一种。约300年后,即使在铁屋里呐喊的鲁迅先生,也很好这十竹斋的信笺,曾经跟温州人郑振铎一起出资印制十竹斋笺谱。郑先生是著名的藏书家,对古籍版画尤有心得,两位先生颇为气味相投。
那么还是打个比方吧,自十竹斋画谱等一问世,骚人墨士对其的热爱,好比今天的时尚之人喜欢香奈尔喜欢劳斯莱斯一样,有的爱好者钱都不问就直接买回家去了。清朝时候虽有数版的刻制复印,后来因为战乱也因为技术的渐渐失传,慢慢地式微了。
直到魏立中的出现,这十来棵竹子在杭州的水土里悄悄地生长了出来。
这个生于越剧之乡的艺术青年,小时候梦想的路线就是到杭州西湖边,能考进中国最高的美术学府——浙江美术学院。经过努力,小魏如愿以偿。二三十年前的美院,用形象的话来说,它只要打个喷嚏,杭州就有得感冒的可能。多少大师,多少藏龙卧虎之大才,尤其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思想开放,观念活跃,魏立中如海绵吸水般地吸收着新知识新观念,当然,还有手艺。
说到手艺,有人马上会想到工艺美术。在一般人的概念中,学工艺美术可以养活自己,但这在艺术的大家庭里好像有点低人一等,曾几何时,国画油画系专业的考分也相对要高一些。可是那时的魏立中还真是迷上了手艺,什么手艺?那就是中国最传统的木版水印术,这是版画中的一种。什么是版画,照我的理解,版画就是今天的电视。
什么是“饾版”、“拱花”?通俗地说,就是以前在乡下逢年过节吃到的馒头和团子上带有印花和凹凸状的模子。原来唐寅的画只有一张,但通过了诸如十竹斋的刻印技术,唐寅的画有了50张或500张,这是什么概念,这等于是唐伯虎在电视演播室里一坐,像开电视电话会议一样,有50个或500个地方可以看到他了,这不就是伟大的印刷术之魅力吗?这就是一种传播,正如后人发明了电视和网络传播一样。也可能有人会说,这算不算盗版呢?不,你这样问,不代表你落伍,但至少说明你对传播还少了一点认识。这是正版且是真版,因为它会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是印刷艺术品!这是版画之一种,且是我们老祖宗的宝贝,因为木版是我们古已有的,我们现在可见到唐朝的《金刚经》插图,就是公元868年用木版印刷的。
是的,我们是很想独占唐伯虎,但你占得了吗?你占得了唐伯虎,你占得了凡·高和毕加索吗?印制出来让大家共享,哪怕是少部分人的共享,这不就是在享受人类文明的成果吗?而杭州作为江南文化重镇的地位,史书上就说过:“今天下印书,杭州为上。”杭州自北宋以来便是全国印刷业的中心,这就为十竹斋木版水印技艺的传承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浙江美院,在潘天寿院长的主持下,一批年轻人开始做木版水印。当时学校办起了木版水印厂,多的时候有四五十个人的规模,而他们中的佼佼者就有人称“陈一刀”的陈品超老师。后来水印厂虽然没有了,但版画系仍然聘请张耕源、陈品超等老师手把手地教学生。而在这些学生中,就有一个叫魏立中的。
那一阵子,魏立中迷上了木版水印,虽然他并不是学版画专业的,但他喜欢。而他也的确从陈品超老师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更为可贵的是,在20年前的艺术风尚之下,多数艺术青年是眼睛向西的,那时多数的人喜欢霹雳舞而不爱听越剧,可是魏立中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那种咿咿呀呀的唱腔啊。而他,能够拿起一把拳刀,安静地坐下来,这已经能让“陈一刀”这样的老师非常欣慰了。是啊,传承,有时就像戏曲的流水,它一定是自然而然的,如春暖花开,如瓜熟蒂落。
蒂落,魏立中这个艺术青年也总是要闹出点动静来的。也许有人说你生逢盛世,不需要你背井离乡,但是魏立中不,他偏要去流浪。其实20年前的一个美院毕业生要找工作还是容易的,而从家庭的角度看,特别是绍兴嵊州的那块土壤,世世代代还是讲个安稳的,好不容易家里出了一个大学生,且是美院的大学生,找个安稳点的工作不好吗?但魏立中相信行万里路和读万卷书同样重要,所以就开始了漂流生涯。现在我们只知道有流浪歌手,殊不知流浪或者说叫漂流,有时也是艺术家之成长的关键一步,当年中央美院和浙江美院有多少毕业生去了海外,在那里做街头画家,反正没听说有饿死的,给人画肖像画速写,面包还是会有的,这大概是画家的生存之技吧!而且如果你真有追求,技艺也可以在街头日渐成熟,而不一定是在画室里。
那两年,魏立中跑了好多个地方,江西、福建、广东,一路走一路画,居无定所但也并不风餐露宿,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可能是很“**丝”的日子,但或许人生的很多经历和感悟,正是在“**丝”的日子里获得的。行万里路,看似越走越远,其实从内心来说,反而是越走越近,因为只有走得越远,你才知道内心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两年之后,魏立中回到了杭州,开始为饭碗去谋职。当时杭州的印刷厂大约有上千家之多,有的连小学都有印刷厂,更不用说如火如荼的乡办企业。他去应聘某家厂的艺术总监,老板一看他现场作画,马上拍板要了他,而他也很快为该厂创造了利润。当时做什么?就是做品牌商标的设计,比较有名的就有大红鹰、西湖龙井、五粮春等,后来他已经做到了一个商标两万块钱的价格,做设计就是这样,有时踏破铁鞋无觅处。但那个时候,客户是上帝,你在上帝面前妥协,那么上帝是会原谅你的。那些年,他也是痛并快乐着,痛,那是要看老板和客户的脸色;快乐,那是从打工的角度说,他已经挣了一份不错的薪金,这也为他后面的事业完成了一定的原始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