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车的是一个三十来的岁的壮汉,很高很大,身量与筋肉都被岁月铸成了固定的格局。身上没有号坎,而是长袖小白褂,黑色的裤子,裤筒宽肥,脚腕上系着细带,脚上一双千层底青布鞋,干净,利落,神气。一见这样的服装,就知道他属于那种高级车夫,有自己的车,且都是八成以上的新车;有稳定的客源,且多是有钱的主顾。
上了黄包车,凤儿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扑入谢飞鸿怀中,她忍受得太多了。这么多年来,她都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谜,然而,知道的却是这么一种结局,又来得那么猛烈、那么凶残,是人都受不了的。谢飞鸿的一双大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算是给她一点慰藉。同时传达着一个信息:别怕,有我呢!
拉车的壮汉迈着四六步儿,不快不慢地低着头,目不旁视的贴着马路边儿走,带出与世无争,而自有专长的神气。这类车夫都是跑长趟的,不愿拉零座,拉一趟是一趟,一般能把一二块银元收入囊中,而不屑于三五个铜子的穷凑。当然,因为他们总是守株待兔一般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等候客人愿者上钩,有时候也会一整天碰不上一桩买卖,他们也无所谓,反正车是自己的,不必担心租赁的费用。
自己有车的是少数,多数车夫都是靠单纯出卖体力为生的、来自农村的青壮年,他们花一定数目的钱给租车行,租到的还多是旧车。他们从不闲着,没客就拉着车四下里转悠,碰到谁拉谁,没有固定的客人也没有的固定收益。他们还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货物,钱少,可是无须快跑。
自己有车的,一般只是白天拉客,晚上可以把车租给别人,增添一些收入,自个去享受人生的美好时光;自己没有车的,大多是不分白天黑夜或只在夜间招揽生意,他们挣来的钱,大部分都拿去付租金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不多,所以他们不敢偷懒。他们甚至不计较钱的多少,只要给钱就拉,反正今天用不了明天的力气,自己的体力是不用花钱的。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买一辆属于自己的黄包车,然而,这样的梦想大多都只能是梦想,很少有人能把它变成现实。
夜间的生意也有好处,因为车相对少了,你可以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如果遇到一个有急事的,或是不懂行情的,或是在赌场赢得盆满钵满,或是在情场志得意满的主,那你就发了。当然,也会遇到地痞流氓,或是个别不够道义的警察之类的东西,他们不但坐车不给钱,还要教训你一番。对于这样的情况,有经验的车夫,那是点头哈腰,求得谅解之后赶紧有多远躲多远,弄不好被揍个鼻青脸肿就亏大发了。
赵海洋找这个车夫,腿儿长步子大,他的脊背微俯,双手松松拢住车把,跑起来没有多少响声。看不出急促却跑得很快,快而没有危险。不论跑得多快,偶然碰到一个需要减速或是停下的地方,只见他的一双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就站住了。坐车的人几乎没有任何的不适,这是一个很优秀、很有经验的车夫。
谢飞鸿和凤儿在广冬就坐过这样的黄包车了,却没感觉到这样的安全与舒服。在王汝贤的将军府所受到的惊吓,被这位车夫的优雅动作和从容态度冲淡了不少。
时间就像黄包车的两个车轮一样,在衡阳的街头无声无息地往前滚动;又像街道两旁的树木,被车夫极有节奏感的脚步,一棵一棵的抛在了身后。穿过一片热闹的喧嚣与繁华,一双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黄包车稳稳当当地在衡大酒楼门口停住。
“到叻!”随着车夫的一声吆喝,凤儿坐直了身子。谢飞鸿一个跳跃,钉子一样扎在地上,左手接着凤儿伸出的右手,右手贴在她的背上,凤儿在他的搀扶下跨步下车。此时已经接近午饭时间了,谢飞鸿提议去弄点东西吃了再进去,却被凤儿一句冰冷的“不想吃!”挡了回来,其实他们都没有心思吃饭,只是出于男人的担当与责任,谢飞鸿才略作表示而已。两人手牵手走进酒楼,在账房先生那里交了房钱、拿了钥匙就向楼上走去。
这是一座两层小楼,伴着一阵“噔噔”的楼梯声响,他们来到了二楼的住处。两个人,两间房,紧挨在一起。谢飞鸿想把凤儿直接送到她的房间,打算简单安慰几句就回房,让她一个人呆会。他希望凤儿哭出来,情感是需要宣泄的,如果得不到宣泄,郁积于心,会把人憋坏的。尤其是对练武之人,搞不好就会走火入魔,他真担心她的精神大堤会不会被滔天的洪水冲毁。
自己也抓紧时间休息一下。自从昨天到了天香阁,到了王汝贤的将军府,接收到的信息量太大了。他想独自呆上一会,好好梳理一下。同时他还要考虑,凤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该怎样对她作出抚慰?将来的路如何走?王汝贤的话有多少可信度?他到底想干什么?什么时候能见到范国璋?能从他那里打听到些什么……许多的问题纠缠在一起,斩不断,理还乱!
可是,到了凤儿的门口,她却径直走了过去,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没办法,谢飞鸿继续跟进几步。他们的房间紧挨着,只有一道泥墙隔着,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听到,这也是谢飞鸿选择在这里住下的一个原因。这种泥墙是用衡阳特产的毛竹编制而成的,外面糊了一层泥,既是为了保暖,看起来更为美观。凤儿从小到大没离开过滇东北的十万大山,许多事情到需要他的照顾。
到了门口,凤儿闪在一旁,谢飞鸿开了门,让到一边,想等凤儿进去他才跟进去。可是,凤儿依然站着不动,谢飞鸿也就先进去了。“嘭”的一声响,凤儿关上房门,“咔嚓”一声,又顺手把门闩插上。这里不像王汝贤的将军府那么阔气,甚至与天香阁都没有一点可比性。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不同的阶层,两个不同的世界,两种不同的人生。
屋内空间相对狭小,除了一张木床、一张圆桌子、一把竹子做的躺椅,再没有其它多余的东西。洗脸、洗澡都要到楼下,那里有一个公共的区域,专供洗漱之用。洗漱间后面隔出两个小房间用来洗澡,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里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木桶,刚好够一个人站在里面洗浴。想要洗澡,需要预先跟账房联系,并额外交20文铜钱,他就会安排人在木桶里装上热水,准备好了,有人会来通知你的。
谢飞鸿已经走到床边,听到身后传来的异响,他有些诧异:以前凤儿进他的房间或他进凤儿的房间,都是不关门的。谢飞鸿转过身来,恰好看到凤儿把头上的鸭舌帽一把扯下,一头乌黑的头发从头上倾泻而下,凌乱地挥舞着,把整张脸都笼罩进了绿云当中。
不等谢飞鸿反应过来,凤儿已经箭一般飞到了他的身边,并将他紧紧抱住。谢飞鸿早已料到,凤儿会宣泄一阵自己的情绪,但是,他想的是回到自己的房间蒙头大哭,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凤儿一直以来都表现得比较矜持。他们之间,有的是亲情般的依赖。她可以牵你的手,可以用两只手肘支在你的膝盖上看你的眼睛,可以搬个小凳子,坐在你面前听你讲故事等等。然而,像这样全身心地投入你的怀抱,从来没有过。
谢飞鸿刚想安慰她几句,他的嘴就被堵上了。一阵疯狂的拥吻,很疯狂很疯狂,却没有激情,也没有温度。不!并非没有温度,而是那温度在冰点以下!凤儿的嘴唇、舌头都是一阵冰凉,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谢飞鸿的身体是僵硬的,手也是僵硬的,僵硬的抱着凤儿,僵硬的拍着她的肩膀,拍着她的背。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倒在了床上,谢飞鸿不敢去看凤儿的脸,他能想象出那张脸,一定比蜡染的还白,没有一丝血色。他不敢看她眼睛,那眼睛肯定就像小白兔的眼睛,水汪汪、红通通的,布满了血丝。他干脆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任凭凤儿去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