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富商打扮的谢飞鸿后面跟着一个伙计,她是女扮男装的凤儿。谢飞鸿已经多次到这里查访过,知道这个莺歌燕舞的地方隐藏着的秘密。他们漫步在灯红酒绿的街区,搜寻着猎物。
谢飞鸿已经打听到,范国璋今天晚上要在这里宴请王汝贤,听著名歌妓柳如烟演奏曲子。王汝贤担任湖楠军政办公处主任,是代理湖楠省督军的不二人选,范国璋现任援湘军副总司令,这两个人可是目前在湖楠督战的直系高级将领,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在这圆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黄昏,初上的灯儿一点点掠剪着柔腻的夜的凉薄。听着叮当的小锣,伊呀的胡琴,沉浑的大鼓……嗅着茉莉花、白兰花的清香,脂粉、胭红的浓香,纱衣薄裳的体香……凤儿粉面羞红、眉头紧锁。
华灯璀璨里,一个,三两个,五六七个,比肩坐在阁楼里的红男绿女,有的互相笑语,有的默然不响,有的衬着胡琴亮着嗓子……朦胧里胎孕着一个个如花的幻笑,唱的拉着嗓子,听的歪着头、斜着眼,醉里梦里都在演绎着痴狂和迷乱。
蓦然地,从浓荫里窜出一个年纪并不大的女人,狡猾的把一扣破烂的手折摊在谢飞鸿的眼前,让他细瞧那些戏目,好好儿点个唱。
灯光映射着她的容颜,月华洗涤着她的秀骨,她以热腾腾的心焰舞蹈着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
她说:“先生,这是小意思。”
凤儿窜身挡在谢飞鸿的面前,红着脸说:“你要干什么?”
谢飞鸿把一只手搭在凤儿肩上,用力摁了一下。凤儿聪明过人,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失态,侧身站到一旁。谢飞鸿才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这是各种辩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
他所说的“不能做”凤儿倒真的不明白。只是刚才那女人也好像有些“不明白”,她似乎有些生气:“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事呢?”还如洞彻所有人的心肺一样的补充了一句:“男人们不是都想做这样的事吗?”
“算了罢。”还是谢飞鸿来过几次有些经验,他在女人摊开的手折上放了些一个袁大头,这才摆脱了那女人的纠缠。
如此情节至少也有三五次,都被谢飞鸿一个一个的打发走了。但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你可以使她们走,却不能禁止她们来。
凤儿在那一半失望、一半轻蔑的眼神里,似乎还感受到了一种恶狠狠的嚎叫:“都是呆子,都是吝啬鬼!”眼看她们一个一个的回到廊下,痴痴的蹲踞着,无聊又无赖、无怒亦无哀,惟有一种情意的紧张,使人从颓弛中体会出挣扎来,她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惋惜,还有三分的不悦,一路上不停地打量着他的大哥哥。
凤儿不知道的是,这里是城市中的公共娱乐场所,设有露天的戏场。对象包括下级官吏、士农工商、引车卖浆者流,雅俗兼容,无所不包,甚至还藏有暗娼。说白了,这里就是一个纯粹的买醉与卖笑的场所,纯粹的肉体与金钱的交易。
走过一段无人的浓荫,街道变得宽阔、整洁起来,两旁低矮的瓦舍,被疏疏朗朗的阁楼取代了。这里的建筑比刚才走过的地方奢华得多,也见不到在廊下相依相偎,或独自搔首弄姿的身影。
这里才是高级娱乐场所,被称为剧院,其实就是妓院,换汤不换药。这里的剧院规模不大,规格很高,里面的建筑都比较讲究:门前一般要有杨、柳等树木,窗前少不了流水之景,院子里的花卉、水池这些怡情之景也是必不可少的。姑娘们的雅阁内,陈设非常考究,琴棋书画、笔墨纸砚是必备之物,古董瓷器等摆设一应俱全,床前的屏风等也都很精致。
来者也都是一些社会地位很高的人,主要以达官贵人、富商巨贾、江湖豪客为主,其中尤其以文人居多。他们中间有的人是游戏人生、笑傲江湖,有的是寄情于红粉知己,享受温香软玉,有的完全把它当作一个社会交际的舞台,想借助这个舞台建立各种各样的朋友圈。朋友多了路好走,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剧院中的姑娘色艺双馨、才艺俱佳,卖艺不卖身。她们斡旋于文人墨客左右,常常在文人即席赋词之后演唱新词侑酒,浅吟低唱或是闻歌起舞,翩若惊鸿。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作曲、填词的技法,不少歌女文思敏捷,锦心绣口,应宾客要求能立就新词,成为艺苑中令人瞩目的一支新军,呈现出百花争妍、千峰竞秀的盛况。
这里的姑娘并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的,而且也不是你有钱就能够办到的事情。尤其是那些一枝独秀的名角,背后会有许多有权势有财富的人物作为靠山。一般说来,她们是不会随意见客的。即使有客人有幸见到了她们,也都是客客气气的,不敢对其动手动脚的。
悠扬的古筝曲调从远处的高楼上袅娜传来,带有几分哀怨却又非常柔美的女音响起:“柳如烟困,将人间眷念,樽前倾尽。塘中采得并头莲,只教同枝连理。寒玉嘶风,香云卷雪,独守珍珠引。刘郎去后,有谁堪对香茗。谁料浊羽清商,幽管怨弦,犹自留余韵。若是鸳鸯池中戏,金童玉女相随。白发梨园,青衫老杜,试与来人听。嘉宾何处,满庭霜月秋凉。”
凤儿听得如痴如醉,不由得赞道:“好词,好曲,好声腔!这种地方哪来如此高雅的曲调?可惜了!可惜……”她终于还是忍住了,只拿眼睛看着谢飞鸿。
“柳、如、烟、困……”谢飞鸿一字一顿地念着,脚下的步子却是加快了许多,凤儿如影随形,很快就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楼阁之下,高挑的三盏红色纱灯,门头上“天香阁”三个黑色、苍劲的大字被映射得十分醒目。
临街五间门脸,中间的一间大门敞开,门口两个全幅武装的警卫笔直站立,两边的窗户灯火阑珊。到底三层,全为阁楼样式。从敞开的门厅可以看到,里面一个院落,有假山池沼,各种花木掩映其间。仪门内,两边厢房,三间客坐,转角有过道,想来还有后院。
谢飞鸿迈着稳健的步伐,向两名警卫走去,在三丈开外就被喝止了:“站住!不准靠近。”警卫一边喝呼,一边从腰间的木盒子里拔出了手枪,分别对准两人。
谢飞鸿后来才知道,这是西康机器局仿制的德国C96毛瑟手。到1904年,这款手枪共制造出2824支,普通士兵是配备不上的。直至1918年,西康兵工厂才将此款手枪投入生产,但产量不高。
谢飞鸿杀过法国侵略者,也没把这两个大兵放在眼里。他抱了抱拳,不卑不亢地说到:“请两位军爷通报一声,谢飞鸿特来拜见范国璋和王汝贤两位将军。”
两个警卫相视一眼,都摇了摇头,然后就是一阵哈哈大笑,其中一个道:“两位将军的大名,任谁都可以乱叫吗?今天大爷心情好,不跟你们计较,哪里凉快哪里去,别扰了将军的雅兴。”
另一个说:“赶紧走开,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刚落,两个警卫的手枪就到了谢飞鸿和凤儿的手中,对准了他们的脑袋。谢飞鸿明白‘大官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不想跟他们多费口舌,给凤儿递了个眼色,攻其不备,一人一个将他们拿下。
两个警卫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缴了枪械,这是他们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可是,事实就在眼前,就发生在自己身上,硬邦邦的枪口就顶在他们的太阳穴上。
然而他们并不慌张,毕竟是将军的贴身护卫,见过许多大场面,也有几分硬骨头精神。其中一个说:“既然落到了你们手里,要杀要剐随便,来个爽快的!”
另一个则说:“看二位气度不凡,有话好说。请说明来意,我好给将军通报。”
谢飞鸿简洁的说:“前面带路,见过两位将军,保你们没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两个警卫不得不向院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