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沉的,一阵阵风声呼啸,芬芳抬头看,枝头上的树叶逃跑似的纷纷脱离了树枝,四散而去,冬天到了。
远远地她看到7号楼的门洞前停着一辆小货车,上面装满了家具,她挣脱外婆的手飞奔过去。她一把拽住了林超的衣服:“林超哥哥,你们今天就搬家了吗?”林超点点头,他把摊在车边的东西一样一样往车上递,他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显出这个年龄的孩子身上所没有的沉稳。芬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像是要把他刻在心里一样。林超感觉到了芬芳的目光,他转身对她说道:“芬芳,快上去做功课吧,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别忘了,一定要自强不息,做一个最优秀的人。”
林越抱着林老师的遗像,低着头从楼洞里出来,芬芳冲到他跟前:“林越,你们要搬到哪里去?”林越含着泪摇摇头:“我也说不清。”芬芳看到张老师默默地走过来,她上前一把抱住了她:“阿姨……”张老师伸出手想抚摸一下芬芳的脑袋,但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把手缩了回去,她叹了口气,挣脱了芬芳往前走去。对于林老师的死,她在心底里或许对芬芳是有怨怼的。芬芳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孤独无助。
“林超、林越你们抓紧上车吧。”张老师说着坐进驾驶室。林超和林越刚要往后车斗上爬,芬芳忽然上前从林越手中一把抢过林老师的遗像,她紧紧地把镜框抱在怀里痛哭了起来:“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外婆上前劝阻芬芳:“芬芳你别这样,你快把林老师的照片还给林越,司机要开车了。”林超想取走芬芳手里的照片,可芬芳死死地抱着,怎么也不肯松手:“我不让你们走,我不让你们走……”
司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这还走不走啊?”张老师这才从驾驶室下来了,她走到芬芳跟前,用双手捧起她的小脸蛋,帮她擦拭眼泪,擦掉一串,芬芳的眼里就涌出一串,再擦,再涌。张老师的眼泪也涌了出来,她仰脸朝天,深吸了一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芬芳啊,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善良的孩子。我们虽然要走了,但阿姨还对你有个期望,你想知道吗?”芬芳一个劲地点头。“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其实不像林老师说的那样美好,这个世界常常是无情的,你知道吗?”芬芳茫然地摇了摇头。张老师继续说道:“阿姨对你的期望就是,以后不管这个世界对你多么无情、多么冷酷,你都要坚强地面对它,而且你还要勇敢地去战胜它,你记住了吗?好了,好孩子,一定要记在心里,坚强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好孩子,现在,把你最坚强的一面展现给阿姨看,不许再哭鼻子了,把照片给我,好吗?”芬芳果然也硬生生地把眼泪给憋住了,张老师用不容置疑的态度拿走了芬芳怀中的照片,返身进了汽车的驾驶室。
汽车开动的一刹那,芬芳奔跑着向林超和林越伸出手去,他俩几乎同时也冲着芬芳伸出了手,林超手臂上的疤痕被阳光一照竟然闪出了一道亮光,芬芳不由得眯起了眼,亮光仿佛刺中了她的眼睛。
三个小朋友的手紧紧拉在一起,芬芳拼命地跑着跑着,终于,他们的手被车的力量拉扯得一点点松开了……
1990年夏天,向阳一村变成了一座空城。这个老旧的工人新村即将正式告别历史舞台,一条六车道的高架路将要从这一片穿过。民工们手中的大锤无情地落下,一块块墙体从空中跌落下来。7号楼已经被拆得只剩下一面破墙了。烈日下,荣芬芳在破砖烂瓦中低头搜寻着,像是遗失了什么值钱的宝贝。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高高黑黑壮壮的,在她身上丝毫看不出一丝童年的模样了。
十年前,她在这儿与林老师一家作别,此后就再也没得相见。后来她家也搬走了,搬到南市区的祥仁里,这些年,芬芳就像杂草一样卑微又顽强地生长着,外婆的疼爱和对林家的想念是她生活的支撑,当然,她心里还有一个更强有力的支撑,那就是理想。记得小时候林老师问她,长大以后理想是什么,她说要当一个像林老师一样的老师,从此理想就在她心里扎下了根,特别是在林老师去世后,她把这个理想当成了对林老师的一个承诺,可是今天,这个理想也要和她作别了,就在一个小时前,她去学校查了分数,今年的高考她落榜了。
几个民工用绳索一拉,最后一堵墙轰然倒塌。尘土散去时,芬芳看到一块铁皮门牌被扔在了地上,向阳一村7号,多么亲切的字样啊,当年她看到这块牌子就像是找到了生命的归宿一般,她刚想伸出手去捡,旁边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也正好伸出手,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小伙子朝芬芳温和地笑了笑。
“哦,你也是向阳一村的老住户吧,你想要你就拿着吧。”小伙子弯腰捡起那块牌子,递给芬芳,“快拿着吧,一定要好好保存啊。”小伙子转身去推他的自行车,那辆永久牌的“老坦克”让芬芳觉得那样眼熟,和林老师以前骑的车一模一样啊!突然像是有一道亮光一闪,芬芳看到小伙子手臂上那块烫伤的印记,这一刹那,芬芳像是被电击中了一样,等她回过神撒腿追赶时,小伙子和他的“老坦克”已经消失在这片废墟中。芬芳恍惚看见他的运动服后背上印着六个字:申江师范大学,这正是她今年报考的学校!
芬芳茫然地站在一个残留的墙基上,明晃晃的太阳照得她睁不开眼。林超哥哥!真的是她想了十年找了十年的林超哥哥吗?
两个月后,芬芳进了一家中餐馆当服务员,之前她也试图去找过好一些的工作,但人家都没要她。她也想过明年重考,但鼓了几次勇气,都没好意思向家里开出口来。高考前,舅妈跟她打过预防针,说今年的考试就是她唯一的机会。这些年外婆身体一直不好,但为了家用还在叫传呼电话。舅舅成年在外跑长途车,挣一份卖命的钱,舅妈今年面临“厂内待业”的可能,危机感越来越重,在这样的情况下,芬芳自然是没脸在家里吃白食的。
距高考揭榜才两个月的时间,芬芳的体重足足重了二十斤,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日子过得这么不开心,也没什么好东西吃下去,怎么就胖了呢?后来,等她系统地学习了心理学的知识后,才明白了真相: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胖,名字叫自暴自弃。这个在餐馆里端盘子的胖姑娘,已经不好意思再去提理想这两个字了,如果硬说还和它沾点边的话,那就是那家餐馆恰好就开在师大对面,芬芳干活时一抬头就能看到“师范大学”那几个烫金的大字。
一有空闲时间,芬芳就会往师大校园里钻,好几次,她都产生错觉,以为看到了林超,狂追上去,结果却闹了笑话,最出格的一次她还差点把人家给惹恼了。那是一个下午,她和阿秀被老板派出去“搞宣传”,她俩混进师大,在校园主干道上一边往学生手里塞传单一边还在不停吆喝:“学校对面的西城饭店新开张啦,月底前优惠酬宾,不要错过啊。”初秋的校园里色彩斑驳绚烂,几个女生手挽着手,说说笑笑迎面走来,让芬芳有些恍惚起来,如果她争点气考得再好一些,她就是她们中的一员了。正这样想着,一辆“老坦克”自行车擦着她身旁驶过去,骑车人穿一件印有申江师范大学字样的球衣,芬芳激动地冲着他的背影喊了起来:“嗳,嗳,你等等。”芬芳撒腿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自行车的后座。那人在车上晃了晃,差点从车上摔下来,他双脚撑地,狼狈地稳住了自行车,头一扬,脑袋上的假发套掉了,露出了一头卷卷的长发。芬芳知道又认错人了,但她还是不甘心地凑近去看看他裸露在外的手臂,长发男恼怒地骂道:“你他妈的干什么啊?抢劫啊?”芬芳吐了吐舌头:“哦,不好意思啊,我们西城饭店新开张,正在优惠酬宾,有空去尝一尝吧。”芬芳把传单往长发男手里一塞,长发男恼火地把传单扔回到芬芳手里:“不要,不要,有你这样发广告的吗?太嚣张了吧!”他弯腰捡起假发,芬芳忍不住咯咯地傻笑起来:“你别生气啊,其实我是认错人了,你的背影跟我哥太像了,可是这一头、一头的卷毛,哈哈哈。”芬芳顺手将一份传单塞到长发男的自行车车篓里,大笑着转身奔走了。
长发男拍去假发上的尘土犹豫着要不要再把它戴上自己的脑袋。这时,有人从后面重重地拍了他一下:“林越,你傻站在这儿干什么呢?”
高高酷酷的林越一副艺术青年范儿,哪还找得着童年时候的怂迹,但仔细看,他笑起来还是小时候的顽皮样。“哥,我刚刚碰到一个疯子。”林越指着芬芳的背影说道,林超扯了扯林越的长发皱紧了眉头:“我远远地看过来,你才像个疯子呢,你不是答应你们辅导员把这长毛剪了吗?怎么还是老样子啊?”林越吊儿郎当将假发在林超面前甩了甩:“剪什么剪呀,戴上它不就行了吗?这假发花了我好几十块钱呢,我正在想这个月到哪儿找饭吃啊,哥,没别的招儿了,还是得靠你救济啊。”
几个女生嬉闹着经过,看着这一正一邪的哥俩儿,捂着嘴偷笑。林越热情的跟她们打招呼:“嗨,几位吃饭去啊,带上哥们儿吧。”林超对着林越后背重重地拍了一巴掌。“你少在这儿给我丢人了啊,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