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芬芳一个人站在厨房发呆,她看到林老师进来,便问林老师什么叫野种:“我爸他骂我是野种,还说我不是他亲生的,那我是谁的孩子啊?”林老师听得心里发痛,眼圈一红:“芬芳你给我记住,你不是什么野种,你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好孩子,你是谁的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一个好孩子!你就是个好孩子,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好的孩子。记住了吗?”
第二天正逢星期天,为了转移芬芳的注意力,林老师决定带她去动物园玩一次,林越也一起去。他们三个刚走到楼梯拐角就被荣老大堵了个正着。大清早的,荣老大已经喝得两眼通红,他上前一把抓住了芬芳。“老子想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老子不能白白养你八年吧?我现在啥也没有了,就是野种我也要把你带回去,你得给我再干八年的活,把吃老子的饭给还回来!那个死老太婆要是舍不得,就让她找姓高的要钱去,得给我赔偿费!拿钱赎人!老子得把损失补回来,不能白白当王八。”
芬芳害怕地挣扎着,林老师冲上来拽住荣老大的手:“哎!你干什么,快放开她!这儿是上海不是你们乡下,你有话说话,有理讲理!再敢动手我送你去派出所!”荣老大一把甩开林老师的手:“你滚开!老子管教孩子关你屁事儿啊!”林越从后面冲上来狠狠地推了荣老大一把,荣老大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抬腿就给了林越一脚,林越被他踹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芬芳怒了,她疯了似的冲上去狠狠地咬了荣老大一口,荣老大的手臂立刻淌下血来,这下子把他心里的那股恶气被彻底激了出来。他抡圆了胳膊抬手狠狠地抽了芬芳一个耳光,然后一把揪住芬芳的头发,恶狠狠地大叫嚣着:“小野种,老子今天非活活地摔死你不可……”
千钧一发之际,林老师拼尽全力一把把他紧紧抱住了:“芬芳,快跑啊,回家去,快啊!”
荣老大急了,他一使蛮力把林老师的两手掰开,抓着他的双臂一甩,林老师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他的后脑正好撞在台阶上,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鲜血汩汩的染红了楼梯。芬芳和林越哭叫着扑向林老师。荣老大见到满地的鲜血,酒一下子醒了,他觉出势头不妙,拔腿就跑。
医院对林老师进行了全力的抢救,手术持续了好几个小时,芬芳和林越站在楼下抬头看着手术室窗户透出来微弱的亮光,两个孩子手紧紧地拉在一起,他们唱起了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林老师曾经说过,就算他到了天边,只要一听到这歌声,他也会被召唤回来的。他们一遍遍唱着,一直唱到泣不成声,突然楼上传来张老师凄厉的喊声:“别唱了!你爸死了!”
这一刻,天塌了,芬芳绝望无比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的光亮了。
长大后,考上研究生的荣芬芳曾经非常理性地总结过她的人格形成,她觉得有三个人对她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苦命的妈妈教会她凡事必须咬牙忍让的生活法则,念经信佛的外婆则告诉她“行了春风有夏雨,好人总会有好报的”简朴道理。而真正教会芬芳懂得“爱”和“善”的是林老师。他的品格影响了芬芳一生,甚至在她的心里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她觉得林老师才是她的父亲,一个世界上最仁慈的好父亲。可是,这个给予芬芳最多温暖、最大关爱的人这么快就离开了她,而害死他的人恰恰是她那个姓荣的父亲。
外婆这些日子总是心事重重的,荣老大嘴里说出的高文涛这个名字一直在她脑子里盘旋。高文涛是江建英的中学同学,以前经常到江家来玩,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就好上了。中学最后一年,高文涛家受到冲击,因为家庭成分问题高文涛必须下乡,江建英本来可以留在上海,但为了能和高文涛在一起,她毅然报名去了贵州,后来却莫名其妙嫁给了荣老大,而荣老大又说芬芳是高文涛的野种。外婆觉得这事实在是太蹊跷了,她决定去找高文涛问个究竟。外婆是这么想的,如果没这么回事,就可以还建英一个清白,如果是这么回事,那么,那么或许会给芬芳带来一些帮助吧?
外婆领着芬芳来到高文涛家门口,这是在北京西路上的一幢老洋房,以前江建英指给她看过,后来每次路过,她都会多看几眼,那时她以为这儿会是江建英将来的家。外婆不敢贸然去敲门,就躲在不远处等候着,过了很久,见高文涛一个人从里面出来,她才牵着芬芳的手迎了上去。
眼前的高文涛只能用一表人才来形容,他是1972年返城的,那年,他时来运转意外被推送回上海读工农兵大学,从此人生开始一帆风顺。他毕业留校后娶了妻子生了女儿,家里也落实了政策,一年前他考上了研究生,可谓是春风得意,前程似锦。
“小高,……你还认识我吗?”外婆期待地问道,“我是江建英的妈妈,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高文涛的眼神里涌起一丝慌乱,他下意识地转身看了看,二话不说把外婆和芬芳带到拐角的一个街心花园里。“阿姨,我没想到您会来找我,这么多年不见,我是有点认不出来了。”高文涛说着把目光落到了芬芳身上,外婆赶紧把芬芳往他面前推了推:“这是建英的女儿,芬芳,快叫叔叔。”芬芳乖巧地叫了一声:“叔叔。”高文涛伸手轻轻在芬芳头上抚摸了一下,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外婆让芬芳自己去玩,她和高文涛在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
当高文涛听到江建英去世的消息后,他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许久,他摘下眼镜,轻轻擦去眼角的一滴泪水。“对不起,阿姨,没想到建英她……我的心里真的……尽管我和她分开这么久了,她的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可是,我的心里真的很受不了,太难过了,她还这么年轻,毕竟我和她曾经有过很深的感情……”
外婆决定不再多绕圈子,她直接把自己心里的疑问端了出来。高文涛却一下子激动地跳了起来。“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您不用再说下去了,我这么跟您说吧,这纯粹是造谣中伤,胡说八道!”外婆十分尴尬:“小高,你别生气,也许我今天不应该来找你的,可那个姓荣的坚持说芬芳是你的孩子……”高文涛直接打断了她:“请您不要再跟我提这个人渣,阿姨,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但你应该相信您女儿的清白和人格。只是我没想到这个姓荣的人渣做事可以这么没有底线。当初建英放弃了我们的爱情,去跟了这么一个人,我在心里确实恨过她,但后来,我渐渐地也想开了,建英她毕竟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儿,在那段毫无希望的日子里,她就算放弃爱情选择了生存,那也是人之本能啊,可今天,当我知道她嫁的人竟然是这么无耻卑鄙肮脏的一个人渣,我实在无法原谅建英当初的选择,阿姨,你今天真的不该来找我,因为,这是对我的再一次污辱。”
高文涛的脸因为愤怒涨得通红,他在原地来回不停地走动着,情绪几乎失控。外婆有些不知所措了。
“对不起,小高,你就当今天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当我从来没有找过你,请你理解我一个当老人的心情,我呢,知道建英是清白的,心里也轻松了。这一趟也算没白来。那我走了,打扰你,不好意思了。”
外婆领着芬芳逃跑似的走了,芬芳这才开口问:“外婆,刚才那个叔叔是谁啊?”外婆叹了口气:“你就别问他是谁了,他跟你没关系。唉,外婆是既希望他跟你没关系,又希望他跟你有关系,如果他真是和你有关系,那你这辈子就享福了,唉,一个人的命哪!”
外婆并不知道此时高文涛一直在偷偷地跟着她们,他关注地看着芬芳的一举一动,表情复杂。有一瞬间,高文涛加快步子似乎想去追上她们,可是马上他的脚步犹豫着停了下来,他目送着她们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