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就要过八周岁生日了,外婆为了她又去敲林家的门:“林老师,我想麻烦你一件事情。是这样的,上次我带她一起去菜场的时候,她看到菜摊上的大虾眼馋得要命,她从来没吃过啊,我呢就一直想烧给她吃,可是,我们家阿菊,实在是斤斤计较,所以……”外婆吞吞吐吐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林老师心领神会:“哦,我明白了,明白了,没问题的,我去帮你买,然后烧好后帮芬芳送到医院,坚决不让阿菊知道这是你出的钱。”外婆连连点头,心花怒放,她直夸文化人就是聪明,一讲就明白了。
芬芳生日那天,林老师不仅带去了外婆托他烧的大虾,还带去了一样新鲜玩意,一台单喇叭的饭盒式录音机,这是林老师花220元买来的。本来张老师是坚决不同意买这玩意的,花掉好几个月的工资买一台录音机,难不成以后的日子就光听歌不吃饭了?林老师跟张老师解释说这个东西不光是用来听歌的,还可以听英语,听语文,还可以把他俩上课的声音录进去,往长远处想想,这220元买到的可是个无价之宝啊,因为这个世界上最无价的是时间、是岁月啊,这个东西可以把它们都记录下来啊,等老了以后,就可以靠它回到别人再也回不来的过去,那该有多迷人啊。张老师被林老师说得两眼放光,林老师也就顺理成章地把它从宇宙无线电商店拎了回来。
医院的花园里,芬芳、林老师、林超、林越和外婆围着那个“饭盒子”团团而坐,林老师郑重地按下录音键做起开场白:“今天,是荣芬芳同学的八周岁生日,芬芳以前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所以,今天我们要为她好好庆贺一下,我们用录音机把这段宝贵的时刻录下来,永远地保存下来。好,下面,我们先请芬芳先说几句话。”
“我,我……”芬芳红着脸身子扭来扭去,她害羞得不知该说什么。突然,响起了“扑”的一声。林超说:“林越,你放了个屁。”林越着急反驳:“不是我,不是我。”哥俩正要闹腾,被林老师阻止住了:“安静安静,放屁乃正常的生理现象,我们好好听听芬芳想要说什么。荣芬芳同学,请你回答老师的问题,你长大后的理想是什么?”芬芳像下了决心般:“我、我长大了想当一名老师,跟林老师一样的老师。”
接着是外婆说话,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什么呢?芬芳,等一会给你吃香喷喷的大虾喔,那可是林老师帮你烧的啊,大家对你这么好,你以后要做个有良心的人。老话说行了春风就有夏雨,好人有好报,芬芳以后就做个好人。”
轮到林老师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我为芬芳同学准备了一首小诗,不是我写的,是冰心奶奶写的。她通过这首诗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嗯,我开始念啦。”林老师清了清嗓子,念道:“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播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哀。”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美的诗,这是芬芳幼小心灵从未有过的体验,她深深陶醉在那香花弥漫的意境中,仿佛吮吸到了生命中最甜的甘露。她晶亮的眼睛上慢慢蒙上了一层薄雾,林越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
“我不想说话,我想唱歌。”林越还没说完,林超也附和:“对,我也想唱歌。”
两人唱起了那首脍炙人口的《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林老师的脸上浮现出万般幸福的神情,他闭上眼睛喃喃说道:“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美的歌声了,以后就算我到了天边,只要一听到你们这歌声,我也会被召唤回来。”不知为什么,芬芳听到这话心头微微一颤。
荣老大拎着一个空酒瓶跌跌撞撞沿着新闸路往北走去,以前好像听江建英说过她上海的家离火车站不远,这些天,他已经把火车站附近的地盘转了个遍,却一点线索都没打听到。荣老大在兔场镇那边是出了名的酒鬼,也是乡里的一霸,人送外号火阎王,他父亲当支书时,他嚣张得不得了,这两年,他父亲下去了,他的势头才灭了,但是喝醉了酒,照样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他这次放出风来,他去上海杀人去的,以扫江建英给他带来的奇耻大辱。
他拐进一条小弄堂,上次他是在这儿吃到林越送的包子的,他想再去碰碰运气。他走过小学校门口,无意中向旁边的橱窗一瞥,他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橱窗里的光荣榜里挂着芬芳的照片,荣老大一跺脚大叫道:“小王八蛋,小野种,可算让我找到你了!
荣老大敲响了江家的门,对着江建英的遗像,他嚎啕大哭起来:“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就走了呢?妈,我要去建英墓地看一看,尽管她这么无情无义地甩手走了,可我还是想去看她,我们毕竟是八年的夫妻啊。”外婆一口回绝:“你别叫我妈,你怎么对建英的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我让你在她照片前哭一场已经够赏你脸面了,建英生前说得很清楚,下辈子她都不想见你!你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吧,别等我老太婆跟你翻脸!”冯阿菊递给他一条毛巾:“这人都已经走了,你再哭也哭不回来了,你呀,还是想想以后该怎么把芬芳照顾好才是啊!”
芬芳自打见了荣老大,她一直在哆嗦,听冯阿菊这么一说,她一把紧紧地抱住了外婆的腰,拼命地摇着头:“外婆、舅妈,我不跟他走!求求你们别把我送给他呀!我以后不姓荣了,我姓江啊!”
外婆把芬芳紧紧护在身后:“芬芳不怕,外婆拼了老命也不会让他碰你一指头的!阿菊,你什么意思啊?什么叫以后把芬芳照顾好啊?建英她去世前怎么说的你没听到啊!你要还认我这个婆婆,就别妄想把芬芳往火坑里推!”冯阿菊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来:“妈,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我也舍不得芬芳啊,可她爸都找上门来了,我们想留下她来也没名堂啊?芬芳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啊,他难道会不要吗?”
荣老大跳了起来:“我才不要呢!她不是我的亲生骨肉,她是野种!是江建英和高文涛的野种!我是有凭有据的,江建英住院的时候,我亲耳听到护士私下里在议论,说这个野种的血型跟我和建英的都不配,县医院里都传遍了!我替高文涛白养了八年,我恨不得现在就掐死她!”
外婆怒不可遏地抓起一只茶杯朝他砸过来:“你这个畜生!我女儿人都没了,你还敢朝她身上泼脏水!我非把你撕烂了不可!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女儿真是瞎了眼了!”
暴怒中的外婆抓起身边能够到的一切朝荣老大砸去,荣老大一个劲地往桌子下面躲。冯阿菊突然像发了魔怔似的,抄起暖水瓶就朝荣老大扔了过去:“你这个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不认的王八蛋!从我家里滚出去!滚啊!”
荣老大被开水烫着了,也被这两个疯了似的婆媳吓傻了,他抖着裤脚嗷嗷叫着落荒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