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骊山,就算进入了真正的南方地界,不说这一路良田阡陌,城镇村落越来越多,人烟行人越来越盛,就连这脚下土地,那都是软绵绵的,湿气十足。山水草木,钟灵秀气,难怪这南方之地能出水灵女子,风流士族。
羲州得名于羲神江,支流错布纵横数千里的羲神大江在此开始汇流,再经下游数州,东归入海。偌大南方版图,即始于羲州。二十年前大夏王朝崩乱,天下诸族叛而自立,羲州属旧吴国境界,农耕甲于天下,民生富庶,商贩云集,多世代簪缨之族,更多钟鸣鼎食之家。只是后来楚家铁骑南下,多少世家大族没来得及见风倒便被天杀的楚蛮子给连根拔起。好在羲州毕竟底子不薄,天下安定十余年来,已有重回鼎盛之象,朝中重臣多有羲州世家名士,近几年朝廷钦定的天下族品中,高居三品的百年世家,羲州便有双手之数。所谓物华天宝,地灵人杰,莫过如是。
位于羲州之北羲神江汇流之处的羲神台风景尤为壮观,乃是羲州一绝,靡声于世。被世人津津乐道誉为”八百年第一“的羲神台大战即爆发于此,川流不息无舍昼夜的羲神大江十余年来冲走了数十万白骨阴魂。羲神台非但没有因曾经的人间炼狱之象变为禁地,反倒名声大燥,成了兵家之人,游学士子,江湖侠客的必到之地,连带着江畔的禹王城也在十余年间越发繁盛,宗门士族,水陆商客,参差近十万户烟火人家,甚至隐有压过州城之势。
天已有了几分秋凉之意,小山间华叶纷飞,林鸟空鸣,暖暖的阳光洒在小道上,别是一番风景。此时若在北方,想来正是草黄风大之时,接天连地的野草如潮水般起起伏伏,牛羊遍野,马正肥时。
一辆马车慢悠悠走在林间小道上,楚玄策斜靠在车前有一搭没一搭驾着车,斑斑点点的阳关落在脸上,极是惬意。
老者坐在车内,手里拿着本《野斋洗剑录》,一目数行,翻得极快。
昨日到了禹王城后,饥肠辘辘的两人看也不看便一股脑钻进了一家当地名气极大的酒楼,楚玄策一口气点了好几道拿手招牌,直把一直黑着张脸没拿正眼瞧过两人的伙计乐得眉眼开花,连说话语气都恭敬了好几分。李沧溟要了壶酒楼最出名的”羲神醉“,一番风卷残云后,楚玄策从容看向老者,老者愣了愣,看了回来,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撒腿便跑。这还了得,能在如今这寸土寸金的禹王城开着偌大酒楼生意的,背后岂能没有些不为人知的后台实力?当即十几号恶奴好汉一顿猛追,更是扬言要拿两人沉入羲神江喂鱼,也亏得两人身手境界高深,远非平常三脚猫的花架子可比,才生生逃过一劫。
最后楚玄策无奈,找个当地底蕴很是不薄的铺子当了本剑道秘籍,换了几万两银票。楚玄策对于当哪本秘籍可是好一番天人交战,最后李沧溟直接将那本《白辰剑录》扔了出去,理由极是彪悍,说白辰那小子的半吊子剑术都是从老夫这里跪了几天几夜求去的,卖他剑藉那是给了他脸,直叫正肉疼不已的楚玄策好一顿讥讽。
两人找了家上好的客栈,洗浴了一番,又买了两件崭新的衣裳,楚玄策自顾自全身打量了一番,除了高些,曾经世子殿下的形象没变。老者只是简单整理了一下须发,并不曾换掉那件青色长衫,饶是如此,也叫人看着有几分说不出的气韵,楚玄策琢磨着,这家伙年轻时应该也是个有几分气度的风流人物。
楚玄策依旧一幅吊儿郎当的懒散模样,嘴里轻吟道:”木落音空山色夕,苍风尽里天欲垂“,沉吟了半天,没能憋出下两句,车内老者声音模糊:“百年杜康重阳日,醉就东篱共黄昏”,楚玄策本想接下去,可惜胸中就那么点墨,心中突然想起了姐,以姐的天纵之才,作首诗那还不是张张嘴的事?想了想,突然道:”前辈,咱们好像被人给盯上了啊”?
老者轻笑道:“你小子才发现”?
楚玄策有些尴尬,压低声音道:“你说会不会是咱们白吃白喝的那家,这可就太过了”。
老者没好气道:”你小子倒好意思提“。
楚玄策理直气壮道:”你本事那般了得,谁知道你没银子,传说中的江湖高人不都挥金如土嘛“?
老者哭笑不得道:“你听谁说的”?
楚玄策脱口道:“说书先生,呃,这些万恶的骗子”。
——
马车很快出了林子,到了江边,羲神大江烟波浩瀚,宽不见边,两条大江汇流,撞在一处,汨汨江水恍若天上流来。对面江畔三块百丈巨石累成一座大山,如一位老人静立江边,又如一位黑色神灵守护着这滚滚大江。当地传闻上古年间,人族始祖伏羲大帝曾在此山结庐演卦,后来另一位上古贤王大禹王治理江河水道,因此地水流势凶,便于此地设坛拜祭伏羲大帝,水患乃除,大江东去。此山从此名为羲神台,对岸的禹王城也因此得名。羲神台下是一片丘原,草木青郁,震惊天下的羲神台大战便发生于此,只是十余年江流不息,冲走了很多东西,徒留遗迹教世人心驰神往。
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光景的楚玄策心神震荡,久久无言,难怪说世间大山大江大漠大海,是英雄四大心归处。这话说得真是极有道理。
这回之所以要来羲神台走一遭,纯属临时起意,毕竟羲神台的名声在那摆着,天下如此之大,一生能有几回得见。记得当年楚墟之中那帮老将每每说起羲神台大战时,那等唾沫横飞,掀胳膊挽袖子的模样,当时自己年幼,常常高坐在楚离身边翻白眼,每当这个时候,楚离并不言语,只静静在一旁看着为当时谁战功战绩更了得而争得面红耳赤的一帮老将,偶尔开口打趣两句。后来曾听亚父说,若羲神台一战楚家兵败,即无今日之大楚,更无中原日渐兴盛的大秦帝国。这天下,至少要再分割大乱一百年。
小渡口一名年老船夫拖着个酒葫芦打着盹,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卖着瓜果,桌前一名妇人抱着个七八岁的幼童,那幼童盯着瓜果哭闹不停,妇人在幼童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嘴里咒骂不止,大抵是说自家男人没出息负心汉老天瞎了眼之类的丧气话。
旁边一名目盲老者拉着把老旧二胡,声音悠扬悲婉,倒是合景得很,两名中年儒士面前摆着棋盘,其中一名儒者眉宇紧皱,举棋不定。
天色说变就变,江面很快就暗了下来。
车内老者毫无动静,楚玄策摸了摸身侧的“造化“,剑身轻鸣不止,忽然一柄长剑出现在楚玄策头顶,直直落下,势如风雷。楚玄策闭目举剑上刺,剑尖相对,车轮下陷数寸,车前马蹄一屈,悲声嘶鸣。那柄突然出现的长剑迅速弹出,五名男子出现在车前,其中一名伸手接过长剑,脸色阴沉。
为首一中年男子面容端正,一看便是那等在江湖中受人待见的正派君子,男子声音同样大方爽朗,笑着开口道:”在下禹王城剑罗宗宗主蜀致远,请两位朋友至蔽宗一叙,蔽宗上下,必倾力相待“。
楚玄策扫了扫眼前五人,都是三品高手,那为首的中年男子应是二品小宗师,气机远在自己之上,其中一人,楚玄策倒是认得,正是昨日那家当铺的掌柜,楚玄策笑了笑,想来是当时见着了自己的那几本剑藉,又看自己一老一少,掂量了一番,只当自己二人是软柿子了。
楚玄策故作惊讶道:”我与我家先生身份卑微,只是听闻羲神台大名,游历贵地,哪里敢当蜀宗主如此厚礼“?
那名出剑男子当先按捺不住,沉声道:”小子,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爽快交出你身上那些本秘籍,否则今日羲神江中两具死尸,连个浪花也激不起“。
楚玄策笑着转身道:”老李啊,怎么说“?
车内老者依旧专心翻着泛旧剑藉,头也不抬道:”屁大点事,少烦老夫“。
楚玄策悻悻然转身拍拍手起身,嘴里念道:”得嘞,看小爷的“,少年抬手微指,身旁长剑竟就这般直直掠出,为首那名男子神色剧变,大喝道:“当心“,长剑已重回楚玄策手中,剑尖滴落一颗鲜红血液,剑身一尘不染,无污无垢。楚玄策脸色平静,先前出剑的那名男子一脸茫然,眼中神采急速消失,倒地身亡。
渡口边那妇人突然一声尖叫“杀人了”,那幼童哭声更大,被妇人死死抱在怀中,那卖瓜果的中年男子畏缩在桌下,那船夫抱着个酒葫芦睡得正酣,两名儒士依旧举棋凝眉,目盲老者身前破碗里放着几枚铜板,安心拉着老旧二胡,声音苍凉。
那中年男子回头看了看地上已死透的同伴,狠狠瞪了眼那名当铺掌柜,再无那等温淳模样,面色阴鸷道:“你不是说对方气机不深吗”?肥胖掌柜一脸苦色,率先飞身上前,双手白嫩,朝着楚玄策一掌拍出,车上却已不见了楚玄策身影,薄薄的车帘仅是微微动了动,车前那匹马顿时暴毙当场。那肥胖掌柜神情大变,连忙转身一掌拍下,少年已退出丈余,掌柜轰然倒地,肥大如牛的肚子血如泉涌。
剩下三名男子同时飞身上前,三人皆用剑,尤其那为首的中年男子剑术大开大合,如流水不绝,楚玄策不断后退,出其不意以一手奴剑术杀死了两名男子,自己肩上也被那中年男子趁机留下一道口子,雪白的衣衫瞬间开出一朵血色花红。
那名中年男子脸色阴沉到了极点,自己一身修为早已至二品高深之处,离那一品境界,是真正的只差临门一脚了,就等有朝一日能遇见一丝机缘,昨日宗门在城中的当铺得了那本剑道圣品的《白辰剑录》,这可不就是自己一直苦等的那一场泼天大机缘嘛?若潜心修悟,五年之内,一品有望,到时候,自己也算是实打实的一方江湖宗师了,二品虽有小宗师之称,但毕竟前面有个“小”字,在真正的一品宗师人物眼中,与六七八九品凡夫又有何异?尤其当中年男子听说那一老一少身上还有好几本类似的武学圣藉时,男子震惊艳羡之余,只觉得上天有意照怜自己,要叫自己大器晚成。男子不是没有顾虑过万一那一老一少背后势力惊人,但与那掌柜再三确认后,一咬牙,干了,只要手脚干净些,偌大羲神大江,谁能从鱼腹中找出两具尸体?只是始料未及,到头来却是这般光景。
男子剑招越发凌厉,最后只能见到十几道虚影围着楚玄策不断出剑,行云流水,而被围在原地的楚玄策左右支招,险象环生。
中年男子终于稳下心神,今日纵然门中高手死伤殆尽,宗门怕是很快便会被其他门派吞掉,但只要能杀死这小子,拿到那些武学绝本,找地方潜修数载,这羲州甚至偌大南方江湖,也会有自己一席之地。男子突然咤喝,举剑前刺,十数道虚影不断归于一处,快如光电。那少年呆立原地,一动不动,中年男子心中大定,在这一剑之下,便是初入一品的高手也得小心应付,你一个未入二品的小子,纵是再如何妖孽,还不是得眼睁睁受死?只是那少年眼神为何如此冷静?中年身影停在楚玄策身前,一剑刺出,少年双手内合,剑尖已入少年胸口,被夹住的剑身却难进分毫,中年男子面如死灰,这少年怎会有如此雄浑的力道?剑身上传来阵阵嗡鸣之声,如黄钟大吕。中年往后拔剑不出,就要弃剑抽身,未及转身,一柄暗金色剑身已穿过自己胸口,那少年轻笑,松手后退,胸口和肩上片片鲜红,像个魔鬼,被少年夹住的长剑落地,胸口剑身上,立着只通体赤红的小鸟,眼露凶光,神俊如火。少年微微伸手,长剑穿胸而过,落入少年手中,赤色小鸟站在少年肩上,少年像传说中的神灵。
那抱着酒葫芦的船夫依旧打着盹,嘴里模糊道:”奇怪的少年哦”。
男子已死,楚玄策拍拍屁股转身,车内忽然生出一道剑气,直指而来,楚玄策连忙侧身,一枚黑色棋子在头顶崩碎成灰,却在一片涟漪中不散也不落,像极了滴落水缸中的墨花。楚玄策头冒冷汗,转身看去,一名儒士眼神直接越过自己,看着那辆马车,如临大敌。
老者掀开车帘,一脚踏出,身体浮空,一脚踏下时已至那两名儒者头顶虚空,两名儒者神色剧变,所坐之地陷落三尺,手中飞快落子,在老者头顶,出现一幅巨大棋盘虚影,每一子落下,都有一道雷霆轰向老者,棋盘之上不断泛起涟漪,老者对此不闻不问,仿若未见,径直一脚踏下。两名儒者七窍流血,有如十万大山压身,暴死当场,虚空中的棋盘随之崩碎。
老者落地之后,一手拿着书,一手负后,从容自在,笑着望向那目盲老者道:“你这曲子不赖,可就找这么个地儿开张,是真瞎啊”。
目盲老者悲叹一声道:“先生既早已看穿,何不早些下手“?
禹王城中早早便知道了此地异象,一些胆大的江湖游侠,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市井商客早已挤满了江面,直把城中船夫乐得连说话底气都大了几分,价钱一律翻倍,爱坐不坐,江上更是有几条楼船,坐着些贵气逼人的大人物。
老者抬头看了看远处急速驰来的数百铁骑,转身对着楚玄策没好气道:”小子,你是前生造了多少孽”?
楚玄策一手提剑,望向远方曾经十万大楚铁骑血战不休的羲神台,高声道:”大楚冥王之子楚玄策在此,谁来取我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