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浮山上青阶古刹,烟升雾绕,鹤歇钟鸣。真真仙家福地,与世无争,巨木参天,造化神秀。
升化台上立着个黑衣赤足的幼童,幼童依旧干瘦单薄,面色倒不见了当初上山时的病黄,只是更黑了些,头发还是乱蓬蓬地散着,那双骇人的重瞳呆滞无神。幼童身边立着头全身雪白的幼虎,虽说是幼虎,可那体格足有幼童身高,白虎对幼童天生亲近无比,只记得幼童第一次入神山出来便见当时才小猫般大的白虎跟着,此后形影不离,好在那白虎并不随意闯入山上的道宇宫殿,这才叫一众提心吊胆的弟子放下了心,日子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苍浮山千年道庭,万物有灵,没啥稀奇的。
一众弟子倒是对这位打上山便几乎没言语过的小师叔祖极是敬畏,小师叔祖看着虽是有些傻态,可那一身力气,真真是天神转世,有回小师叔祖随掌教祖师在太极峰采药,山间突然窜出头直有几头牛那般大的吊睛白额巨虎,一个飞身便要扑向掌教祖师,被赤手空拳的小师叔祖一拳打到在地,半天愣是没能爬起来,小师叔祖犹不解气,提起小山般的巨虎一个转身一把扔到了山下,这不是天生神力是什么?
幼童安静立在升化台上,对着东南,沉默不语,脸上没了平时的戾气,偶尔许是想起了什么,一个人便轻轻傻笑。旁边的白虎不停用头蹭着幼童的小脑袋,被不耐烦的幼童一脚踢出好几丈远,白虎倒地装死,见幼童没搭理自己,起身轻叫两声,乖乖卧在了幼童身边。
年老掌教姜神庭一步步走上升化台,歇了口气,看着幼童和蔼笑了笑,道:”霸王儿,该随为师打拳喽“,幼童依旧直直看着东南,没有回头。
老者笑着上前,坐在幼童身边,高大的身影正好与幼童齐肩,轻声道:”你四师叔可说了,你哥是有大气运在身的人,不会有事的“。幼童耸拉着小脑袋,没有说话,老者好一番哄骗,幼童理都不理自己这个师傅,实在无奈,老者想了想,正色道:”徒儿啊,你哥下山时说了,要是有一天你练成了了不得的绝世高手“,老者四处望了望,指着相隔数千丈的太极峰道:“喏,就是能从这升化台一下飞到太极峰那边去,你哥就上山来接你”。
幼童顿时双目有神,死死盯着老者,老者笑着起身,对着落日云霞,摆开架势,幼童在一旁跟着起势,双手抱圆,拳法极慢,浑圆运转,偏偏行云流水,如风如火,有如天成。一老一少,动作如出一辙,老人轻声道:”徒儿啊,你可别总嫌弃这套拳法没用,你天生神力,天人体魄,但煞气太盛,至刚易折,多练这套拳法,对你大有裨益”。幼童自顾自打着拳,并不言语,老者对此早已习惯,一老一少专心无比。
一套拳法打完,老者正色道:”来,咱爷两比比,谁功力更高“,一老一少立在升化台边,手提裤子,屏气凝神,两道热尿射出老远落往山下,少年一脸天真,呵呵轻笑。显然已不幸败北的老者连连道:”大意了,大意了“,一边赞许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一边伸手去拍幼童肩膀,被早已戒备的幼童一下闪了开,老者尴尬缩回手,在胸前胡乱抹了抹,笑骂道:“臭小子,谁说我徒儿傻的”?幼童开心无比,老者挥了挥手,黑衣幼童与白虎纵身一跃跳向那漂浮神山。
——
羲神大江上一片寂静,黑沉沉的江面显得格外压抑。
江面之上不异于天雷骤响,不是说楚家之人都死尽了吗?但眼前这阵势,可绝非作假啊。整条江上万余人死死看向那提剑白衣少年,神色复杂。有的悄悄退去,这热闹,不寻常啊!有的睁大眼睛,想要瞅瞅震慑了天下二十年的楚家之人长得是否真如传说中的那般青面獠牙三头六臂。
数百近千骑全身包裹在铁甲里的骑军急速驰来,江岸拥挤的人潮连忙退开,让出一条大道。江面划来数条百尺楼船,一排排装备罕见的弓箭手站满甲板。
人潮中有人惊呼道:”是羲州水师和吴陵王麾下的玄水黑骑”,江面顿时又是一阵骚动,已有不少人悄悄退远,毕竟看热闹不能把小命搭进去不是?那浩浩荡荡的铁骑停在了数十丈外,为首的将军二十来岁模样,驻马高处,身长八尺,面相极佳,先从容瞥了瞥老者,再慢慢打量那白衣提剑少年,双眼微眯,风流尽显。
人群中又是一声惊呼:“那是吴陵王世子”,江面瞬间炸开了锅,不少女子更是一阵尖叫。
吴陵王乃当今天子唯一的同母胞弟,在十余年前,骁勇有谋的吴陵王甘为兄长马前卒,曾随楚冥王征战南北。与其他藩王不同,人家可是实打实从战功中爬出来的亲王,大秦定鼎中原后,开国天子特意将其封于江南富庶之地,一来以示亲近,二来偌大南方版图,总得有心腹宗室镇守。传言皇帝陛下特准其可随意入朝,与其驾则同辇,卧则同榻,皇恩浩荡,亲宠至极。
吴陵王妻妾成群,子嗣众多,光王世子便有十六人之多,在众多子女之中,吴陵王最重第五子李元夜,自幼便使其进入麾下号称江南第一铁骑的玄水黑骑,现已成为玄水黑骑一营统领,曾多次击灭江河水贼,加之文采卓然,名动江南。朝中的皇帝陛下也甚是喜爱这个侄子,年仅二十出头便封其为从四品宣威将军,明眼人都知道等吴陵王百年之后,这王位怕是会原封不动地交给这位仪表出众,文武兼资被皇帝陛下誉为“吾皇家之宝玉”的第五世子喽!
一身宝甲的李元夜突然轻笑道:“楚家之人,也不过如此“。
楚玄策提剑不动,眉心朱红,周围三尺,尘土飞扬。
那名一直躲在桌子底下的卖瓜汉子不再故作畏缩,从桌子底下抽出把长刀,气息顿变。那名抱着酒葫芦的船夫睁开双眼,走上了岸。那目盲琴师拉动二胡,声如铁石,身后数丈江面水珠沸腾,波涛翻卷,无数水花飘起围绕目盲琴师一圈圈旋转,化为滔滔剑气奔向老者李沧溟,那持刀男子同时躬身直取老者后背。抱着酒葫芦的船夫将酒葫芦系在腰间,对着楚玄策奔去,速度越来越快,每一脚落下,地面随之裂开,到楚玄策身前一丈时,一步跃起,举起干枯的右手,一拳落下。
楚玄策双腿微屈,一剑劈出,正对老者落下的拳头,脚下倒滑三尺,指尖溢血,青石地面龟裂蔓延数丈。
目盲琴师双眼血流不止,二胡声越来越烈,周身不断缠绕的江水化为一条剑气长龙,刺向那气定神闲的青衣老者,那名持刀男子已横死在地,眉心有一条极小的血痕。老者眼神一直在远处那少年身上,对那船夫的致命一击并不阻拦,看少年被击出数丈,老者微微摇头。那气势磅礴的剑气已至老者身前,老者转头,伸手微微一弹,让整个江面都惊艳到静气屏神的粗大剑气就这般雷声大雨点小地打了水漂,化作水花散落一地,目盲老者手中二胡双弦齐断,垂首气绝。
李沧溟一手拿着书,一手往后轻拂,一滴水珠从江面飘起,到老者掌间,老者屈指轻弹,水珠直奔船夫而去,被拉得越来越长,最后变成一柄三尺长剑。
年老船夫一招得势,眼中虽有惊奇,但手上速度不慢半分,双拳携风雷之势紧随急速倒退的少年,拳头已至少年眉心一寸时,突然停住,然后轰然倒地,背心处好似被水打湿一小块,像朵小花,在楚玄策背后,那名一直咒骂不止的妇人同样倒地身亡,眉心挂着一滴水珠,手中握着一把短刀,寒气逼人。
马背上一直静坐不语的李元夜双眼紧眯,身旁两个气机晦暗的男子欠身对其细语。
楚玄策面沉如水,直起身形,走到老者身边。
江岸拥挤的人群中走出一名负剑老者,空中突然坠下一名中年汉子,肩扛大刀,地面随之崩裂一丈。江面楼船之上两人飞身如鹄落,一男一女,皆衣绣飞鱼,且皆为紫色。
楚玄策咬牙道:”前辈,是朝廷飞鱼池之人,听闻飞鱼池死士探子皆衣绣飞鱼,青黄赤玄紫,紫色最高“。
老者看向四周四人,眼中首次出现凝重之色,打趣道:“你小子命倒值钱得紧”。
楚玄策有些歉意道:”前辈,能行吗?陈乞儿曾说过,打不过就逃,不丢人“。
老者没好气笑着将书揣在腰间,身上气势徒然一变,道:”老夫虽不复当年境界,但也并非是随便几只小猫小狗可敌的“。
相比老者的从容,分立四方的四人竟是眼中震惊复杂,一脸茫然苦色,如临大敌。有的是当年曾遥遥见过老者,有的是在飞鱼池禁档中看到过。
那名负剑老者上前一步,躬身道:”先生消失江湖二十余年,今日能在此遇见先生,纵是身死,亦无憾也”。
江面上有一艘小楼船,上面立着一群青衣男女,皆腰配长剑,气态不俗,尤其为首一名五十余岁的男子更是气度出众,一看便是一方宗师高手。
男子身后两名二十出头的青年争得面红耳赤,一者说那岸上四人应该都是二品小宗师,一者更是大胆,猜测其中肯定有人入了传说中的一品大境界,身边弟子多有附和,一名模样持重的青年见男子面色凝重,躬身道:”师父”?
那名男子回过头,沉声道:“快,速速退走“。
那青年弟子从未见师父这般失态,突然瞳孔大张道:”师父,难道那几人中,真有一品高手”?
男子双拳紧握,一字一句道:”全是一品,且有朝廷飞鱼池之人”。江面如起炸雷,瞬间寂静无声,然后一阵惊呼。
李沧溟看了看那负剑老者,轻笑道:“难得数十年过去,还有人记得老夫,堂堂洞玄境高手,与人围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愧对手中三尺剑“。
老者满面苦色,退身取剑,道:“请前辈赐教”。
四人同时动手,江面风雷骤起,黑云低垂,摇摇欲坠。江面之人惊叫着向远方散去,不断有人被挤落江中,四位高高在上的一品高手一齐出手,气机已勾动天地异象,此时哪还敢看热闹,只恨爹娘少给两条腿,唯恐慢上一分,即会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高坐马背上的李元夜轻笑道:”再高的武力,也不过我帝家池中之鱼罢了,威震千年的楚家,竟会在我手上绝种“,然后猛然大喝道:”江湖匹夫不服王化,恃武乱禁,依大秦律,格杀勿论“,身后上千铁骑应声而动,逆江而上,正如江水倒流,不少躲避不及的江湖市井之人被撞死在地,踏为肉泥。
江面之上同时万箭齐发,如天落大雨,楼船上数百锦衣绣鱼之士不断飞落上岸,江湖二十年,这一幕,也堪称大气象。
李沧溟低头,笑着张手,楚玄策嘴唇发青,紧咬牙齿,笑脸干净,递出古朴长剑。
李沧溟笑道:“小子,怕了”?
楚玄策使劲摇头,道:“我姓楚,不怕流血,不怕赴死”。
老者大笑道:“老夫数十年不在江湖,这天下早已忘了我李沧溟”。老者接过长剑,整条羲神大江顿时翻卷不息,一道苍凉气息冲天而起,禹王城中,凡佩剑之人,腰间长剑皆颤鸣不止,直欲脱鞘离去。
羲神大江之上,老者声音苍凉:“我有一剑,仙人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