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84年(嗣圣、文明、光宅)是惊心动魄的一年。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内,武则天安葬了高宗,撤换了新皇帝,改变了高宗留下来的政治结构,镇压了徐敬业的叛乱。告别了这年,武则天想从劳顿之中暂时解脱出来,把自己的精力从紧张的权力斗争转移到巩固政权、建设国家方面来。第二年正月初一,她宣布改元垂拱,大赦天下。垂拱之意为垂衣拱手,是古代无为而治的代名词。
事态的发展使武则天很快放弃了“垂衣拱手”的打算。随着临朝称制的实现,走上了政治前台的武则天,意识到自己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阻力。毕竟在中国的政治传统中,以女主的身份临朝称制,总是要受到官僚士大夫的反对,甚至也遭到为官僚士大夫所左右的整个社会舆论的谴责。武则天面临着无可回避的矛盾:为了稳定政权,必须将紧张的政治形势缓和下来,否则会造成人心的混乱,甚至社会的动荡;但果真实行“无为而治”,对一切听之任之的话,就有可能给一些反对者以可乘之机。
要制造恐怖气氛,她有两件事非做到不可:要有一群忠心残忍的办事人,结成死党,做一个坚固的中心,这群人是否读过书,倒无关紧要,而是通过她的暗示,凭她的颜色,不用吩咐,就能行事无误;她还得要一个效力强大的间谍网,要有充足的特务人员,谁要敢造反,就能立时捕获。
恐怖政策是以垂拱二年(公元686年)出台的奖励告密的规定开始的。在帝国建立前,恐怖政策经历了两个阶段,它以两个大酷吏为标志。
第一个是索元礼阶段。索是个胡人,最早以告密起家。他的最大贡献是打破刑不上大夫的法律禁令。古时有刑不上大夫之说,对贵族可以定罪处罚,但不加以肉体折磨。现在,索元礼把刑罚用在高级官员身上,结果便是那些达官显贵在花样翻新的刑具之下失魂落魄,一下子尊严扫地,吓破了胆,见到这些昔日最看不起的小吏如同见了虎狼。
徐敬业起事兵败之后,索元礼立刻平步青云,成为政要,为当时以告密而致身显贵的第一人。索元礼的上升绝非偶然,比起别人,索元礼单独逮捕得多,定罪也多。因为他有一系列对于刑审和拘押犯人的“创新”。
索元礼对刑讯的工具作了重大的改进。此前唐代系囚的刑具,如枷、锁、钳等都有定制,而索元礼创造了许多新式讯囚刑具,最有名的是他的铁笼。史书称他做的铁笼夹在囚犯头上,打入楔子,使铁帽逐渐缩紧,至口供逼出来为止;因被告顽强不屈而致头脑夹裂的,并不少见。在逼供方面,他也有许多骇人的创作,全是一些极为残忍的刑罚。比如,使囚犯躺平,以大石上悬梁上,下垂在囚犯的头上,可轻击,可重击,视囚犯的神志而定。索元礼还发明了一种新式监狱——制狱。其所以要在一般监狱之外,另置制狱,是因为犯人太多了。
索元礼总是逼使犯人牵连别人及亲友相识等,所以每逢一人被捕,便有十余人受株连。武则天对索元礼的作法表示了强烈的兴趣,她接见并赏赐了他,目的是为这帮酷吏壮行色,加声威。从此,大规模的刑杀之风兴起了。
第二个是周兴阶段。索元礼杀害的对象,是与扬楚事变有关的人,而周兴杀害的对象,绝大多数是李唐皇室成员。
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武则天的下一个目标轮到李唐宗室官位次一等的王公了。她的用意是要在正式宣布改朝换代以前,把唐室的宗族斩尽杀绝。所以在鞫讯之时,证人所提供的证据并不重要。在光宅元年,徐敬业起兵作乱失败之后,徐敬业的一个弟弟想逃往突厥。当时幽州两个地方官并未帮助他逃亡。后来,徐敬业之弟被捕,两个地方官遂被逮捕。这两个地方小吏没有资格,也没有福气认识唐室王公或大臣,也无法知道王公大人在京都的行动。而且光宅元年徐敬业之起事与唐室王公之起兵平乱也风马牛不相及。这两个小吏当中有一个要自己活命,朝廷给了他一张朝廷要杀害的人的名单,又吩咐他在判官准备好的那张有关那项阴谋及联系关系的宣誓陈述书上签了名。这样,就可以随便将唐室的皇族杀的杀害的害了。
由永昌元年下半年至天授元年上半年,残杀是一次又一次,密密相连。镇压了反叛后,在永昌元年(公元689年)三月至四月这一批处死的是12个王公。几百户人家要跋涉两千里之遥流配到南方去。这一次过去,第三次残杀跟随而至。在武承嗣、武三思的教唆煽动下,王公、文臣、武将被杀者36人,其中包括很多鸿儒学者。到第四次残杀到来之时,唐室皇族已经零落殆尽了,第四次残杀主要是针对唐室宗族中的文武官员。这个阶段基本完成了摧毁李唐王室的任务。合法而有系统地屠杀步步加紧。武则天是使老百姓死心塌地地相信唐朝的天下已无可挽回,而秉命于天的圣母已然兴起,古代的预言就要应验了。
真正的恐怖高潮是第三个阶段——来俊臣阶段。天授年间,以来俊臣为首的新酷吏集团受到武则天重用,他们采用了一种“罗织”的方法。
来俊臣在讯囚中的与众不同之处是能很迅速地得到口供。就榨取口供的能耐而言,索元礼只是残酷而已,而来俊臣则采用心理战术。例如,他制造了十种大枷,每一种都有一个可怕的名字:一曰定百脉,二曰喘不得,三曰突地吼,四曰著即承,五曰失魂落,六曰实同反,七曰反是实,八曰死猪愁,九曰来即死,十曰求破家。每次审讯,先把刑具摆在囚人面前说:“这是刑具”,犯人见之无不魂飞魄散,赶快承认以免皮肉之苦。来俊臣在刑讯上也有发明。对被密告的对象,来俊臣第一步先从鼻中灌醋,然后抛置于臭气难闻的土坑之中,不予饮食,犯人据说饿至自咬衣絮,再继之以神经疲劳。犯人被接连盘问,不许睡眠。犯人一睡着,就被猛然推醒,所以数夜不眠之后,头脑便昏昏迷迷,于是问什么招认什么,结果便被处死。此法极其灵验,而被告并无受刑痕迹。来俊臣还有一种诱供的方法,就是所谓“一问即承反者得减死”,即任何囚犯,不管其罪如何,只要第一次审讯时招供就可免死。这实际上是诱供。这个方法得到了武则天的认可。
在许多政治案狱中来俊臣的丽景门之狱则是最森严的一个。来俊臣有一所监狱,奉武则天旨意设在丽景门内,在皇宫西面不远。同僚王弘义戏呼丽景门为“例竟门”,意谓被告一进丽景门便一例无治。
最可怕的是长寿二年(公元693年),武则天下令对六道流人进行了屠杀。被流放在六道的人,大多数是政治犯及其家属,武则天在大肆屠杀李派士族之后,唯恐那些流人将来会出来捣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从肉体上干净彻底清除隐患。来俊臣的党徒万国俊被派到广东,调查朝廷残杀者留下的孤儿寡妇不满朝廷的谣言。万国俊把他们传到官府,命令他们都去自尽。官府的厅堂里哭声振天,一片阴森凄惨。他回到京师,向武则天回奏罪人的妻儿对朝廷极为不满,正急谋反叛,幸而他及时赶到,才使阴谋不得逞。万国俊因此官拜御史大夫。
恐怖政策的顶点是黑手伸向李旦。李旦在武周建国后降为皇嗣,赐姓武,但被软禁在别殿。皇嗣的位置使他处境危险。他有一个奴婢叫韦团儿,深得武则天信任,李旦却和她发生了矛盾,团儿就诬告李旦的两个妃子。窥视太子之位的武承嗣乘机和来俊臣勾结,最后罗织出李旦有异谋的结论。长寿二年(公元693年)恐怖之手伸向深宫了。但在来俊臣讯问李旦左右时,一个叫安金藏的人坚持认为李旦无辜。来俊臣不听,安金藏就抽出佩刀,部开自己的腹部,顿时五脏俱出,血流满地,嘴里还说:你们不信我的话,我就割开肚子证明太子的清白。武则天知道后赶来了,她感动地说了句“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李旦的命保住了。
武则天的目的达到了。朝廷内外官吏诚惶诚恐,莫不畏服。高压总是被人唾骂的,但高压的作用又总是立竿见影的。所以,尽管它是统治者武器库里最危险、最不好驾驭的东西,可是,那些权威之主总舍不得扔掉它。不过,高压政策虽有奇效,但其副作用也是很大的。压力越大,反弹越大,高压政策不能长久使用。在血腥的压力之下,人人无以自保。在这种气氛下,反对的力量只是被消灭或沉潜。但这种压力终究是一时的,没听说高压可以压服一世,沉潜的力量终究会爆发出来。
武则天对满朝文武有不言自威的气势。她制造威势的一种方式是以我为主、特立独行,以显示君主的特殊性;另一种方式是刑赏交互运用、恩威并施的统治术,主要表现在对臣下的处理上。
处理完裴炎的案件之后,徐敬业的叛乱也很快得到了平定。杀裴炎、平徐敬业、斩程务挺,武则天显示出极强的政治威慑力。无论对于武则天本人,还是对于当时百官,回想起来都会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武则天因此变得更加果敢和自信。据唐人小说《唐统纪》记载,当年年底,武则天在盛怒之下曾经这样训诚群臣。
武则天问:“朕并未辜负天下百姓,群臣皆知之乎?”
群臣说:“知道。”
武则天接着又说下去:“朕辅佐先帝,三十余年,为天下忧劳,竭尽忠智。汝等爵禄富贵,全系朕所赐予。天下太平,全系朕休养生息之功。自从先帝弃群臣,朕以社稷为重,不敢自惜,只知爱人。叛军兴起,首魁竟系将相大臣。”
武则天越说越激动,大声训斥起来:“你们当中有受遗老臣、倔强难制超过裴炎的吗?有将门贵种、纠合亡命超过徐敬业的吗?有握兵宿将、攻战必胜超过程务挺的吗?这三个人,都是一时人杰,不利于朕,朕轻而易举地就将他们除掉。如果你们觉得自己能超过他们三人,尽可早日起事,如若不然,忠心事朕,切勿自作聪明,为天下耻笑。”群臣顿首,不敢仰视,齐声奏道:“唯太后所使。”
武则天这一段训诫至今读起来如飞瀑高落、酣畅淋漓、王气十足,在群臣心中留下的印迹之深可想而知。
刑赏交互运用、恩威并施的统治术是武则天制造威势的另一种方式。
武则天在以周代唐的非常之际,利用了一群有野心的中级官员的不满情绪和抱负来帮助她取得权力,任用了一个以近戚和亲信为主的执政班子。这些人多是些不学无术的奸猾之辈。这些人既得志,乱政滥刑,贪赃求贿,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武则天一方面要任用他们,想依靠他们来巩固新王朝,压服反对者;但另一方面又要限制他们,只要这些人对她不再有用处,她就会马上弃之如敝屣,贬黜他们,甚至毫不犹豫地处死他们。因为她知道,任用这些人,要非常小心,否则反会扰乱朝政,引发更多人的怨言,影响她自己的声誉。
宗秦客、宗楚客、宗晋卿三兄弟,是武则天姑姑的儿子,为武则天外家。在武则天改朝换代的前后,他们表现得异常积极。宗秦客在武则天即位以前就已做到了凤阁(中书)侍郎,为位列四品的近侍要职。在元载初年之前,他是暗中为武则天革命称帝出谋划策的核心人物。大周帝国建立后,他成为第一任首相——内史(中书令)。
宗氏兄弟因此得意忘形起来,大肆贪污受贿。这种为大周帝国抹黑的行为,使武则天大为恼火。在任命宗秦客为检校内史的下一个月,将宗氏三兄弟全部流放到岭南。宗秦客被贬到钦州遵化县(今广西灵山西南)任县尉,后来死于贬所。内史邢文伟想通过包庇宗秦客获得武则天的好感,不想武则天并不领情,反而还治他阿附之罪,贬为珍州(今贵州正安县)刺史,他听说有使者到州办事,以为武则天要诛杀他,惊恐自杀。
傅游艺,是武则天夺权过程中的辉煌人物。武则天称帝前夕,他首先以外臣的身份,向武则天上书请求改唐为周,不仅在上书中大称祥瑞,制造“天命”,还组织了几百人的请愿团,诣阙上表。他从一个九品的合宫县(即洛阳所在的河南县)主簿,很快升为正五品上阶的给事中,跻身于朝廷高官的行列。改唐为周前后,傅游艺更是加入了宰相班子。天授二年(公元691年)五月,加银青光禄大夫(从三品文散官)。在前后一年的时间里,傅游艺从九品一直做到了三品官,其服装也因之变换了四次,由青而绿、自朱入紫,时人号为“四时仕宦”。过高的荣宠,使得暴发分子很容易飘飘然,傅游艺变得越来越忘乎所以。有一次他梦见自己登上湛露殿,他又神使鬼差地讲给亲信人听。亲信立即上告,武则天命将他下狱。结果,傅游艺也自杀,时在天授二年九月。
在赏罚互用方面,武则天的统治艺术所表现出的作风是喜怒无常,让下属永远摸不透上锋的内心,心中总有畏服的压力。
武思文本姓徐,是开国功臣李勣之子,随父被赐国姓而改姓李。徐敬业起兵前后,官至润州刺史,武思文因反对徐敬业起兵并事先告发其叛乱阴谋,被徐敬业抓获后予以数落:“叔党于武氏,宜改姓武。”叛乱平定后,他被免于连坐,为司仆(太仆)少卿。武则天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令侄徐敬业改卿姓武,朕今不复夺也。”武思文写此上表请姓武,他成了被赐姓武氏的第一人。荣获国姓之赐的武思文,在武则天建周后做上了地官(户部)尚书。天授二年(公元691年)一月,他带领这2800人上表请封中岳嵩山。因为封嵩山是武则天的夙愿,几次准备终而放弃。但武思文此番率众上表,似乎也不是时候,没有引起武则天的多大兴趣。武思文的结局颇富戏剧性。当年八月,因拒不与徐敬业合作而被武则天称为忠臣的他,被告发当初与徐敬业通谋。武则天下令将其流放岭南,并恢复其徐氏本姓。武思文的戏剧性结局昭示着,在政治波浪中家族和个人命运的不可捉摸性。
长寿元年(公元692年)四月,武则天因重佛教,命令在全国禁止屠宰及捕鱼虾。当时,左拾遗张德添了一个男孩,为了表示庆祝,生子的第三日,私自杀羊宴请同僚。补阙杜肃赴宴,他悄悄地藏了一块羊肉,宴散后上表告密。次日,百官上朝,武则天对张德说:“听说爱卿生了一男孩,向你贺喜。”张德拜谢。武则天又问:“从哪里弄的肉请客的啊?”张德一听,魂飞魄散,忙伏地叩头请罪。武则天说:“朕禁屠宰,但红白喜事宴请并不限制,此乃人之常情。不过,爱卿今后宴请客人,须要加以选择啊。”乃把杜肃之奏表出示给他看。杜肃羞愧得无地自容,百官皆欲向他吐唾沫。从这事,官员们很难把握住女皇的准脉,无法窥测武则天的天威。
武则天具有高超的政治技巧和风范,她总是站在群臣之上而不是陷入群臣的矛盾中来处理各种纠纷,所以她能在权力斗争中泰然镇定,游刃有余。
酷 吏
据两唐书《酷吏传》记载,武则天统治时期共出现过11位有名的酷吏,他们是丘神勣、索元礼、侯思止、万国俊、王弘义、周兴、来俊臣、傅游艺、来子珣、郭霸和吉顼。
酷吏集团是武派的一支重要力量。恐怖时期的制使一部分后来成了酷吏,这些酷吏能量之大、触角之深广、手段之残忍都超出了预先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