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回答有点儿不太确定:“……刚开始的时候,很紧张,可到后来……”到后来,可以很安心地趴在猎背上,不再畏惧那闪电般的速度,因为她觉得可以把什么都交给那张宽阔结实的背的主人,那种“交给他就没问题”的信任来得毫无道理又自然而然,“后来,甚至有点喜欢坐机车的感觉。”
“是吗?”陆乔的反问透着一丝困惑,“可我坐在父亲身后时却害怕极了。”他低声说,眉心皱着灰色的阴影,“就像是抱着一个陌生人,而且还是个危险又疯狂的陌生人,总觉得下一刻车子就要翻倒或是撞上什么,我会死掉,而那个陌生人一点儿也不会管我的死活。你知道吗?那种没有一点儿安全感的状态,可是,那个人明明是我的父亲。”陆乔苦笑,迷茫不已。
然美只能这么倾听着,喉咙里带着团呼不出的压抑。
陆乔继续说:“后来也有几次,我壮着胆子尝试坐父亲的车,可是,那种丝毫无安全感的印象完全无法改变,甚至越来越严重。父亲一心想要我和他一样成为赛车手,可我最后却告诉他我讨厌机车,我不喜欢那种玩命的方式,那时我十五岁,正是叛逆的年龄。我父亲大骂我没出息,在我那狂傲的父亲眼里,不能像他那样玩命就不能算一个真正的男人。不过我不理睬他,还是坚持己见,结果他对我失望透顶,看我的眼神都变得鄙夷。他挑选出的好苗子,在他眼里,随便谁都好过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他的话告一段落,长舒了口气,“……我十七岁的时候得到他残疾的消息。赛车时出的意外。右腿废掉了。我去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装了假肢。他在我面前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对赛车的热情是被腰斩的,我和他依然说不到一块儿去。后来听说他成了赛车教练,最后一次得到有关他的消息,便是在警察局……”
然美没敢去看父亲,心紧张地悬着。
“据说,他涉嫌谋杀。”陆乔平静地说,“据说”二字放得很轻,“警察跟我们谈案情的时候很多都是赛车术语,我只听懂似乎他在那个年轻人的机车上动了手脚,导致比赛中发生了事故,那个选手因抢救无效死亡。令我吃惊的是,那个年轻人便是当年他最看好的赛车苗子。父亲什么都没对我们说,到底是不是蓄意,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法庭认定的事实。那段时间是他有生以来最谦卑的日子,后来,他在监狱里迷恋上了折帆船。”粗粗的主线终于散成琐碎渺小的线头,陆乔的回忆也适时中断,“猎,有时会让我想起我父亲。”
同一句话,作为开始和结束,悬而未决,不太安稳。
然美默不作声,尽管内心思潮翻涌。其实好想告诉父亲,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猎像爷爷,真的一点儿也不觉得!但是,有什么东西冥冥之中阻止她破口而出。猎一点也不像爷爷。她凭什么这么认定呢?至少那火焰般的气质,一定是秉承自那个人吧。
窗外风雪渐渐平息,已经可以看见位于路的尽头的警察局。
“……然美,自从你来了以后,猎变得安静了。”
车子缓缓停下时,然美听到自己的父亲如此说。说这句话时,他也是很安静很安静的。
今夜的警察局,混乱得热闹。
然美跟着陆乔,很快就发现了大厅里猎的踪影。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帮男生,其中几个貌似东林的学生,大部分是面生的脸孔。一个个鼻青脸肿,垂头丧气。猎的额头也受了伤。他在这群少年中无疑是最惹眼的,即使穿着咖啡色的机车夹克,即使垂着头,也被陆乔一眼认出。
身边负责调查的警察正向陆乔讲着经过:“他们在盘山公路大打出手……”
没等他说完,陆乔已经大步朝猎走过去。面对神色冷酷的父亲,猎皱着眉,很不情愿地站起来。
等待他的是毫不留情的耳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重重地扇在猎脸上。一想起那个精心准备的生日蛋糕,想起当年出于歉疚给猎买来他最喜欢的机车,陆乔下手的力道更是惊人。
这一刻,好像所有人都屏息静默下来。直到一个声音抱歉地打断:
“……陆先生,你误会了,你儿子没有参与群殴。他一直帮着阻止……”
然美愣住,连忙看向父亲,只看见陆乔顿住的背影。
猎狠狠瞪了陆乔一眼,一把推开他,飞快地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然美情不自禁地追到门口,又停下来犹豫地望向父亲。
陆乔转过身,脸上的木然转成无限的后悔,他看着她,慢慢点了下头。
她赶紧追了出去。
猎骑上机车,正系着安全帽。
然美急急地冲出来:“猎!等一下,你要去哪儿?!”
他没理她,兀自踩下伐门。机车轰轰地吐出热气。
“猎!那个,”然美跑到他身边,着急之下,说起话来笨拙又无措,“我们一直在家等你,今天……”
猎盖下护目镜,不耐烦地推了然美一把,她往后一趔趄,机车随即发动,眼看着朝夜色尽头奔去。
然美沮丧地站在原地。好笨!她该对他说生日快乐的!第一句就该说出来的!她却尽说些没用的!
可是,没对他说出那句话,总觉得好不甘心……
讷讷地,她迈开步伐,朝着渐行渐远的机车的影子,一步、两步、三步、四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猎的机车驶出平直的马路,斜斜地拐进右侧的小街,速度慢了下来。他很迷茫,没有目标,连加速也没有了意义。
要是这条冷清的街道没有尽头,让他可以不用频繁地做选择,一直无目的地跑下去就好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又一个岔路口出现在眼前,他来不及想什么,本能地再次右转。
后视镜上,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路灯下,雪一样剔透的少女追过来,却被远远地抛弃在第一个路口。
猎惊异之际,机车仍在陌生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回去?还是继续?
心跳得那般狂野,他几乎咬紧了牙关。
机车越驶越远,身后那股温暖的引力却越来越强烈……
第二个路口,然美扶着电线杆停下来,喘息中夹着哭腔,胸口堵得那样紧,她难受得想蹲在地上抱头大哭。像个笨蛋啊,陆然美,你是十足的笨蛋啊,真的以为这样可以追上他吗?为什么会这么伤心?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猎,有时让我想起我父亲……
猎不是那样的偏执的人!但是,如果这样顽固下去,如果这样寂寞下去……
她突然心痛地发觉,她好喜欢这个弟弟,超出了她可以想象的范围。她的亲人、她的弟弟、她的猎,总在默默保护着她的猎……
没有泪水,干枯的哽咽。然后,她听到不真切的引擎咆哮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刺眼的光照射在她身上,全身笼罩在舒服的热度里,她讷讷地抬起头。
猎英俊桀骜的面孔,位于光影交错的地方。
“……生日……快乐。”然美望着他,喃喃却确凿地说,这一次,就算是幻觉,也不能放过。
猎一动不动地注视她。英俊的少年和清秀的少女,在飘着细碎雪花的夜街上,彼此对望着。世界这一刻无比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