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笑着又说:“生日快乐,猎,生日快乐!”
清脆、温柔、幸福的“生日快乐”……
不知道是谁说过,游乐园是妖精们的场所。
然美心想,那一定是在形容:深夜里,没有一个人的游乐园。
“拉住我。”猎向她伸出手来。
她抓住他的手,被拉上陡峭的坡。他们弯腰穿过一个破裂的铁丝网。
“到了。”猎将双手插回口袋,兀自抬起头来,望着某个方向。
真不可思议,他们现在已置身游乐园中了。夜晚的游乐园和热闹的白天截然不同,静悄悄的,像真有妖精在飞舞,又像是薄薄的冰,流淌着怕被惊扰的美好和脆弱。
然美顺着猎仰望的方向看去。夜空下,山顶巨大的摩天轮,隐匿在散漫稀疏的枯枝后,宛如从童话王国发掘出来的遗迹。硕大的骨脉延绵,像是某类美丽昆虫的骨节,撑出一片蜻蜓翅膀的透明。它是最漂亮的奇迹。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摩天轮。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情绪叫做摩天轮情结。
“你坐过它吗?”身边的猎出声问。
“嗯。”然美点头,坐过两次,一次是和妈妈,一次是和流光。
猎没有说话,默然地牵上她的手:“我想靠得更近点看。”
他们来到魔天轮脚下,体会着它的庞大和亲切,感受着他们的渺小和孤独。
两个人肩并肩坐在长椅上,第一次靠得无比地近,因此也很温暖。
然美侧目,猎的轮廓在星辰下朦胧俊逸。
半晌,猎静静地问:“坐在摩天轮上,是什么感觉?”
然美按着膝盖,想了想:“它带着你慢慢上升,然后你就看到下面的世界慢慢变小,人、车子、树木、房屋、河流……全都变得很渺小,你会觉得自己身在天堂。不过,也会有一刻觉得很孤独,所以,大家都不会一个人坐摩天轮。”
“是吗?”猎浅笑,“那好可惜。”
“为什么?”
“因为总有人注定要一个人坐。”
然美愣了愣:“如果有人一直都是一个人,那他就暂时别坐好了,直到他找到可以陪他的人,然后再两个人一起来坐它。”
猎无聊地瞥她一眼:“笨蛋。”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认为她很笨,但就是忍不住要骂她“笨蛋”,好像口头禅。很多时候,他对她的感情,好像只能用这么迂回古怪的方式来表达。而她也从来不像别的女生一样,会打打闹闹地否认。他喜欢看她被他的一声声“笨蛋”“白痴”唬住,喜欢看她毫无怨言地将他的恶言恶语全盘接收。
曾有一回课间,当他趴在课桌上睡觉的时候,听到前面几个女生兴致勃勃地议论,“真想不通,男生怎么就爱欺负自己喜欢的女生!”
“真的是这样的哦!”
真的,是这样的。
“困了吗?”见猎默然,然美小心地问。
猎恢复抵触的表情,很冲地回答:“困的是你吧。”
“没有没有,我精神好的很!”然美连连说,然后又补充,“真的。”
猎斜瞄她一眼:“我困了的话,怎么办?”他别过头去,抿抿嘴,“在电视上看见,弟弟好像都是枕在姐姐腿上睡觉的。”
“你想睡……”然美惊异地低头,有点儿脸红,大概是因为猎压根就不像一个弟弟,又高又帅气,在她心中,他的形象跟莲华更接近,“可是,或许会不舒服……”
“那就算了。”猎拒不正眼看她,口气里的潜台词分明是:烂借口!
于是然美从容就义地拍拍腿上的雪,大方地说:“请吧,如果骨头弄得你不舒服,还请见谅!”
猎的目光瞬时变得定定的。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女孩,和她一样的面容,和她一样的声音,和她一样腼腆,和她一样迟钝,只是……不是他的姐姐,那该有多好。
他眷恋地枕在她腿上,她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我们就这样坐到天亮吧,我有生日礼物要送给你。”
“为什么现在不给我?”
“现在……还拿不出来。”然美心虚地笑。
“嗯,我等你。”猎硬邦邦地说,语气还是很冲,“但是,如果我不喜欢的话,那你就……”
“?”
“那你就等着倒霉吧。”他闭上眼,软绵绵地说。
枕着她的腿,真的很舒服,猎轻蹙的眉渐渐舒展开,原来,他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人。
意识游荡在半睡半醒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短得像是剪辑后入睡和醒来的两个镜头,却又长得容得下一个梦。梦里他骑着他的“火焰”,一阵阵冷风飕飕地刮过,女孩紧紧环抱着他的身子。后面似乎有什么在追杀着他们,很滑稽很夸张,却很真实。
他听到自己对身后的女孩说:
“我会保护你。”
“猎,猎……”轻柔的声音将他唤醒,模糊地睁开眼,有热热的东西扣着他的眼帘。他嗅到清晨的气息。
“快看。”
然美手指的地方,是一轮非比寻常的日出。阳光如充沛的雨,凝聚在摩天轮的某个点上,涌起一时的流光异彩,温暖灼热地充溢着两人的视野。他们高高地仰起头,目睹丛生的光晕沿着那把巨伞的轮廓蔓延。阳光下的摩天轮,仿佛被光的力量推动着,在一点一点地旋转……
然美微笑着对身边的猎说:“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猎忽然沉默,埋下头去。
然美出神地凝望着猎,就连他的沉默,也是火焰般的浓烈,让人挪不开眼。失神之际,有冰晶落在她鼻翼,她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猎的外套,不太温柔地盖在她肩上。
“……谢谢。”然美受宠若惊地拢住身上暖和的机车服。
猎仔细打量她。良久,他说:“之前,有个人曾跟我说过他喜欢你。”
听到猎几不可闻的低语,然美一怔,机械地问:“……是吗?”
“嗯。”
然美默不作声。
“你不想知道他是谁?”猎冷不防地问道。
“他……希望我知道吗?”
那般小心翼翼的语气,仿佛她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如此过分的温柔总是让猎有种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不,那时你已经和莲华交往了。他永远也不想让你知道。”他沉了口气,“只是,我想告诉你。”非要她一直记得,有个男生曾喜欢过她,也许,到现在都还忍不住喜欢她,也许一点儿都不会比那个家伙喜欢得少,再也许,一辈子都会这么喜欢着她……
然美静静地仰头,眺望巨大的摩天轮:“……谢谢你告诉我。”至少,她可以还一些祝福给那个人。
一刹那的宁静。
身边窸窣一响,猎漠然地起身,双手插进裤袋里,背对着她。
“走吧,姐姐。”
虽然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但那两个叠音还是让然美惊喜得差点慌乱。
猎站在四五米远的地方,帅气地侧着身子,眉毛不耐烦地拧着:“快点!待会儿就有人来了!”
“哦!!”她连忙追上去。
猎没有等她追过来,率先转身,走进冬日的阳光里。他一直走在她前方,脚步踩过一路枯萎的草坪,一丝不可名状的痕迹镌刻在他高挑的身影上,那样动人、英俊、叫人揪心。
在梦里,他听到自己对身后的女孩说:
“我会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而你,要是能成为我的就好了。是“我的”,而不是“我的姐姐”。那时,他曾清醒地、痛心地想。
告别的仪式,至少他很努力地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