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以后。
离开的时候,孤儿院的孩子都来送别,然美坐在车窗边,因为没看到男孩的身影而难过。
明明说好了的,他为什么不来送她呢?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送给他珍爱的笔记本,原本是因为漂亮而从妈妈那里要来的东西,现在当做是某种信物转送给别人,才觉得它变得沉甸甸的,格外珍贵。当时,他因为没有可以回馈的礼物而有些沮丧,她便信心十足地安慰他只要有那个日记本就够了,就算他们因为长大而“十八变”,她也能一眼认出他来。
这一刻,她守在车窗边,眼睛兜兜地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车子启动,她怏怏地缩回脑袋。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再来啊?”
“然美想来的话,下次放暑假的时候我们再来啊!”
“嗯!一定哦!”
两分钟后,车子在乡村路上轻快地行驶,她郁郁的心情被寄予未来的希望取代。
没关系的,反正,还会再来的啊!
她难过地咬住嘴唇,记忆中许多无逻辑的片段终于都有了确定的位置。
“陆然美,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名字。”
“果然……都忘了……”
“你现在……是不是在看星星?”
“流光,你是不是怕我会认不出你?”
对不起,流光,我竟然没有遵守约定!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然美,”沈涵的声音打断然美的回忆,美丽的妇人显得六神无主,“……我现在该怎么办?”
然美抬眸:“当然是……去找他啊!”她的声音陡然提高,眸子里有坚定闪动的光,好像瞬间恢复了神智。
“已经通知警察局了,我也派家里的人出去找了,可……”
“为什么要拜托别人?那些人,他们根本就不认识流光啊!能够找到流光的,不是只有最了解他的沈阿姨你吗?”
沈涵怔住,女孩的话是不容置疑的,如此简单又真实的逻辑,让身为母亲的她惭愧不已。她终于点头:“嗯,我们去找他。”
然美随沈涵坐进车里,天空阴沉得很快,司机急急地赶来,一面开门,一面询问夫人要去什么地方。
想不出一个具体地点,沈涵只得无奈地吩咐:“先去风华学院吧。”
司机转过身去,正要发动车子,动作却突然顿住。
第一滴雨水落在挡风玻璃上,透过那抹淡淡拂落的水渍,然美望见一名陌生俊俏的少年一脸愠怒地站在大门口。看清心力憔悴地坐在车里的沈涵,他甩掉手里提着的书包,径直奔了过来。
“妈!!你要去哪儿?!开门!快开门!”他蛮横地对着车门又拉又拍,司机忙不迭地开了门。
沈涵下了车,面对情绪激动的儿子,不知该说些什么:“流水,我……”
“不许去!我不许你去!”这个年纪的少年有着敏锐的洞察力,根本不待沈涵把话说完,他死命抱住她的腰,“你是我的母亲!为什么我要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母亲?!”
最末的话震耳欲聋!沈涵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流水将她抱得很紧,明明是单薄又娇嫩的十四岁少年,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可怕的力量。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和着流水带着哭腔的声音:
“如果他要走,为什么不放他走?!他留在这里谁都不快乐!!”
流水的话像尖刀捅进沈涵的心。雨水打湿流水的头发,她痛心地埋下头,对亲生儿子的怜爱和愧疚顷刻间占据了她彷徨的心。一个人的心,终究是容不下两个人的吗?
“啪”的一声,身后的车门突然打开!
“啊,小姐!”司机吃惊地望着毅然冲进雨中的少女。
弱不禁风的,却也是义无反顾的——
没关系,流光!我会找到你的!不会让你再一个人!
去了学校、去了医院、去了两人曾一起去找ROOF BAND的那栋楼……最后,来到他们多年后重聚的那个公园。
如果这里再没有的话,她该到哪里去找他呢?
绕过一丛丛树木,那块堆着沙的空地一点点呈现在眼前。
空空的沙地变得泥泞,秋千架和滑梯湿淋淋地立在那里,除此以外,只有四周寂寞的树群。
然美站在树下,隔着雨帘,远远地望着那块沙地。当时,流光就蹲在靠近第三个秋千的位置,低着头,在沙地上写下那首诗:
沿着鸽子的哨音
我寻找着你
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
小路上
一颗迷途的蒲公英
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
那首《迷途》,小小的她曾抄在那个笔记本上的第一页,唯独落下最后一句。所以,流光才总是无法完成。
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测的眼睛。
原来如此,迷途从来就不是偶然,而是某个人的执著。
唰唰的雨声一直持续,然美在其中失了神,直到短信铃突兀响起。
拿出手机,看着上面的信息,她惊愕地瞪大眼:
——然美,不要再找我了。
是流光!她四下张望,公园里除了她以外依旧一个人影也看不见。难道因为她的马马虎虎所以中途错过了?她迫不及待地回复:
——你在哪里?
没有反应,无可挽回的遗憾在然美心里横冲直撞开来,快要沉下去变成绝望时,跳跃的声音终于姗姗来迟。
隔了仿佛有一个世纪之久的短信,上面写着四个字和一个微笑:
——我在天堂
然美呆住。
我在天堂……
心中垮下一半,又被缓缓支起。
——天堂,好吗?
她平静地问。
——嗯,很好,不用被家长整天唠叨,还顺便见到了上帝他老人家。
——这么好的话,那我也来陪你吧。
——不要啦,你要是来了就只有嫁给我了,很划不来啊!
——是因为那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娓娓的交谈因为她不和谐的提问断了线,幻想空间里起了一阵盲音。然美拿起手机,踯躅着按下那个号码。
电话通了,没有接听,也没有挂断,嘟嘟的声音断断续续。她全神贯注。
雨中突然传来细小的喷嚏声。
像是走失的小动物,倦缩在野外,一哆嗦,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声音捅破一层膜,近得仿佛只隔了两棵树的距离。然美紧张不安地循声走去。
第二棵树干后露出黑色的衣角。竟真的只有两棵树的距离……
流光蹲在树下,头挫败地埋在胳膊上,缎子般的黑色鬈发被时而滴落的水震得簌簌地抖,手里的手机还在闪着微弱的光。
总算找到了……
“……傻瓜,天堂有什么好啊?”她哭着蹲下来,抱住不敢抬头的男孩。
流光一动不动地任然美搂着,蓦地,手机掉落在地,空出来的两只手有点僵硬地拥住她。高大俊秀的男生在这一刻化身成小动物,蹭蹭地挤进少女怀里,头疲惫地搁在温暖纤细的肩上。浓密的鬈发浸着雨水,变得沉重,需要依靠。
感觉到流光身体的颤抖,她努力将他搂得更紧。
我终于发现了,为什么常常遇见你都是在雨天。
其实,是你在哭泣……你在哭泣,对吧?
——成群结队的搁浅的心愿,朝向温暖明亮的南方,早已起飞了……
“对不起。”和着雨声,流光淡然地开口。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本来决定不再来打扰你的,不再去打扰妈妈,我本来可以很干脆地走的……”他皱着眉,羞愧于自己的拖泥带水,苦恼于自己的词不达意,“总之,我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不是吗?”
“……是有麻烦,”然美凝视他,“但还有更多快乐。”
流光的睫毛动了动,没有说话。
“流光,小时候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们玩了这么长的捉迷藏,差点就擦身而过了。
“为什么?”流光喃喃自语,润湿的唇泛着浅浅的光,“……我不知道。”大概害怕她忘记,又或许希望她忘记。像他这样一面长大,记忆库一面空空如也的人,是这世上的异类吧。而她,必定和这个世界上其他所有的人一样,一面长大,脑海里一面挤进太多纷杂的记忆。所以如果她忘记他了,那也不过是忘记幼时的一张面孔而已。
“大家的脑袋里要装太多东西,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兄弟姐妹,还有数学、英语、历史……”流光平静地说,“而我就不用,脑子里很干净,就可以专心地记一些事情。”害怕一觉醒来又是什么都不记得,害怕忘记那个第一个和他做朋友的女孩,害怕忘了和她的约定,所以他在脑海里小心地打扫出一片园地,种上当时的太阳,当时的星空和大海,心无旁骛地,让她永远留在那里。
然美看着这样的流光,不知该说什么。良久,她向他伸出手:
“不会再离开了吧,流光?”
雨花蛋糕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