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少年埋首在空荡荡的桌前,压抑着哽咽的声音,而对面的她面如死灰。从何时起,她习惯了忽视,放任流光的困惑和怀疑变成难以治愈的伤?
然美听着沈涵口中的真相,每一句话都将昔日流光粉饰太平的微笑生生瓦解。她忐忑地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写着简单的一行字——
妈妈,谢谢,对不起,再见。
她的嘴唇僵僵地翕动,喉咙里的哽咽快要冲口而出。那时,流光兴高采烈的声音言犹在耳:
“我已经回家了,现在在喝老妈亲手炖的汤。……接下来,他们要逼着我上学和补课了,我落下了很多课程啊,想想就头痛!……所以……以后,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见面了。”
“明知道那孩子根本就不属于这个城市,却因为我自私地想要寻求安慰,非将他带来这里,是我摘掉了他的翅膀,然后他就再也逃不出去了……”沈涵明亮的眼睛覆上婆娑的水气。
“流光他……”然美的嘴唇讷讷地掀了掀,又闷又钝的痛感袭上心头。
“然美,其实你和流光,你们小的时候曾经是见过面的。”沈涵回过头来,抱歉地望着怔在原地的少女。
然美抬起头。
孤儿院……
你和流光……
你们小的时候曾经是见过面的……
“你在画什么?”她走过去,盯着男孩在沙地上勾勾画画。
男孩没有答理她,兀自画着,一个半圆的弧,扣在一个椭圆上。
然美局促地坐着,这个时候忍不住说:“你画的好像帽子。”
“不是帽子。”男孩硬邦邦地应了一声。
“那是什么?”然美凑拢来,为他终于有了反应而高兴。
“不知道。”
然美歪着脑袋,还是决定发表自己的看法:“嗯……可我觉得真的很像帽子哦,我就有一顶……”她正要取下背上背着的妈妈编制的嫩黄草帽,却被男孩打断:
“我画的是飞碟。”
“飞碟?”她好奇地瞪大眼。
男生张嘴做了个“笨蛋”的口型,低下头继续画飞碟。
然美尴尬地坐在一旁,抬眼望了望宽敞的院子。那边明明有那么多孩子一起玩耍,而他却只是一个人坐在这边。不寂寞吗?她第一时间想,于是,同情心泛滥的她就小心蹭了过来。可是,她红着眼圈想,他的态度真的好恶劣……
她看见他又在飞碟下画了几个奇怪的东西,悄悄说:“这个……好像章鱼……”
“你怎么老是说错呢?”男孩抬起头来,很生气地睨着她,树枝一本正经地指着沙地上的涂鸦,“是外星人。”
然美难得一见他的正面,不由怔住,好漂亮,像雪白的洋娃娃。他被她瞪得有点不悦,她急忙笑着说:“可是,我见过章鱼哦,真的是这个样子……”
“你居然说我画的外星人是章鱼?!”
“那个……”她笨拙地转移话题,“你是女孩子吗?”
两只手扑过来,死命掐住她的脖子!
陪妈妈来阿姨工作的孤儿院,怎么也想不到会遇上这么古怪的男孩子。后来从阿姨和妈妈的交谈中,她断断续续听到几个字眼,“火车事故”“唯一的生还者”“失忆症”,当时她听得半懂不懂,可是妈妈和阿姨脸上的表情,却让她隐隐觉得抱歉。她摸摸红红的脖子,本来决定不再去招惹那个男生的,可是,望向窗外的庭院,今天,他怎么还是独自一人呢?
于是她又不讨好地走过去。
“这个送给你,昨天(弄错性别)的事对不起。”她小心将漂亮的帽子递到男孩面前。
男孩抬起头来,然美不由红了脸,她发觉他是这里所有的男孩子,甚至是女孩子当中,最最漂亮的一个。
“真的……给我吗?”
“嗯,你喜欢的话,可以把它当成飞碟。”然美点点头。虽然都不知道飞碟是什么。
“这跟飞碟可差远了。”男孩嘟囔着,还是接了过来,“不过,将就。”他难得地露出第一次收到礼物时的笑容。
然美放心地坐下:“我叫陆然美,你叫什么名字?”她鼓起勇气问。
“啊!叫什么呢?”男孩停下来,仰起头望着天。云朵慢悠悠地荡过,他看得出了神。
然美傻傻地抬头望着他,整整两分钟了,男孩一动不动,她的脖子都跟着僵了。
良久,传来男孩浅淡的声音:“如果我跟你说,我没有名字,你是不是会和他们一样?”
男孩当时的语调让然美有种奇特的感觉,她从来没有听见别的孩子用这种缥缥缈缈的嗓音说话。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那种奇特的感觉其实叫做寂寞。
“他们?”她纳闷地问。
男孩低下头来,目光投射到那群玩游戏的同伴们身上:“因为没有名字,玩起游戏来就不方便。”他们每次都说“你当‘稀饭’好了!”稀饭、稀饭……那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然美愣了半晌,破天荒地说:“那,我送给你一个名字,好吗?”
男孩怔怔地转头。
“陆然猎。”她很郑重地说,“这个名字好不好?”
“陆……然猎?”男孩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表情有点不可思议。
“嗯,我听妈妈说,在生我之前就给我想好了名字,如果是男生的话,就叫陆然猎,是女生的话就叫陆然美,不过你看,我现在是女生了,所以陆然猎那个名字便空下来了。”
“……”男孩不发一语。
“不是随随便便起的代号!是有很认真思考的名字哦,这个名字里有我爸爸和妈妈的祝福!”然美很快活地说,“你喜欢吗?”
男孩顿了顿,腼腆地点头。
两人相视而笑。
夜晚。
“上来啊!”
“……很危险的!”
“没关系!”
“可是……”
“啊,女孩子就是麻烦!不要怕啦!”他拉住她的手,一脸不由分说的嗔怒。
于是然美就这样战战兢兢地爬上高高的灯塔的窗台,听到迅速袭来的波涛汹涌的声音,让她吓得不由闭上眼。在身边男孩的牵引下,好不容易坐上窗台,面朝起伏的潮声。
“你干吗闭着眼睛?睁开啊!”
“不……要!我这样就很好……”然美抖抖地说,两只脚就这样悬在窗外,风很大,大得让她无所适从。
“哎呀,服了你了!真的没关系的!”他按住她抓住窗沿的手,牢牢握在手中,“如果你不小心掉下去了,还有我陪你啊!”
她终于簌簌地张开眼——
刚开始,惊吓于眩晕的高度,然后隔了一会儿,忽悠悠地,便看清夜空下的大海,广阔得令视野都显得狭窄。一抬头,神话中的星座就在头顶闪耀,星光洒落海面,幽蓝的视野里到处都在闪闪发光。静静地听,仿佛可以听到天体的音乐,叮叮咚咚的,伴着风笛的悠扬。她忘了先前的恐惧,很崇拜地仰起头,这才发觉夜晚不是黑色的,而是很深很浓的蓝,海是蓝色的,连天空也是,越靠近宇宙,就越来越蓝……
“没骗你吧?”男孩的声音有些骄傲,“即使掉下去也很值得!”
那天的景象还时常浮现在梦中,仿佛整个夏天的夜晚,都被深蓝的海洋覆盖着。
那个时刻,才相信老师在地理课上所说的——
地球,是颗蓝色的星球。
BLUE,好听的颜色……
即使在夜晚,也是这样。
噔噔……有脚步声自下而上传来。
“糟了!巨人回来了!”他连忙将她连拖带拽地拉下窗台,躲到门后。没多久,就有人很粗暴地推开了门,眼见那扇门吱呀一声朝躲在后面的他们扇来,两个人都不由闭上眼。
蓦地,是某个大伯震怒的吼声:“该死,又有谁来过的吗?!”
趁欧吉桑站在窗前摸不着头的时候,他迅速拉上她奔出门去!
“小子!又是你!!”
他们沿着旋转的楼梯一路逃下去,脚步如飞,就像在梦里,被可怕的怪兽追赶时,可以很神奇地咻咻地跃下一连串高度。
做了坏事,然美的心不由怦怦直跳,而他偶尔地回头,一闪而过的兴奋笑脸如星辰般灿烂,让她也跟着无所顾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