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丫头心里道道曲里拐弯的,可没这么好心。既然她不肯下楼,就饿着吧。待我们用完了,饭菜统统撤下倒进污水槽,谁也不准另做,听到了吗?”
“是”一众奴仆唯唯诺诺道。
狄少阳没多说什么,狄氏执箸,他也跟着安安静静吃了晚饭,等狄氏上楼关上了门,悄无声息地走到院中,唤来一名使役,低声问道,“可有现成的饭菜?”
那使役躬身答道,“回狄都尉,现成的饭菜没了,灶房做饭的厨子已经回家了。”
“这么早?往日难道没公差星夜叫饭吗?”
驿馆中的使役通常夙夜长留,以备前来投宿的官员或夜深赶至或半夜用饭,断无天未大黑就归家的道理。
“都尉见谅,此处荒僻,少有人家,人流稀少,在此住宿的官员少之又少,而在驿馆中做工的大都是附近百姓,赶回家中路途遥远,故而天色未暗便早早离去了。”
“往常若无官员也就罢了,今日本都尉家眷在此,怎能依循旧例?难道尔等不把本都尉放在眼中?”狄少阳手按腰间刀柄,气势凛凛,与在家人面前的随和恭顺如同箭之两端。
使役被他声势所骇,双膝发软,扑通跪在地上,“小的万万不敢如此,还请狄都尉明断,只因······只因近来不太平······小的这就把厨子追回来,求都尉海涵。”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就要往马厩跑去。
“等等”
“您还有别的吩咐?”使役犹犹豫豫回到狄少阳身前,“小的马上照办。”
“你说近来不太平,是为何意?”
使役太阳穴突突猛跳,心中痛骂自己嘴快,黝黑的方脸拧巴出怪异的曲线,就像被人拍实了又捏扁搓圆的热馒头,“是小的失了方寸,胡言乱语,都尉切莫放在心上。”
狄少阳看他摇摇欲坠的厚壮身板,和因连连鞠躬而快要弯折的粗腰,扬手道,“罢了,本都尉不与你计较,你去灶房看看可有旁的垫饥的吃食。”
“还有熏干的咸牛肉,都尉看成吗?”使役偷偷抬头,小心翼翼地窥觑狄少阳的神色。
狄少阳握着刀柄的五指猛然收紧,“咸牛肉?耕牛还是水牛?耕牛由朝廷管制,尔等胆敢私自斩杀?”
“狄都尉误会了,是老死的耕牛,已到县里报过了,不算触犯律法。”
“哦,原来如此,那你去取吧。”待使役离开后,狄少阳嘀咕道,“老死的耕牛,肉质粗糙难嚼,合不合知安的口味?”
使役抹了一把虚汗,矮身攥紧灶房,从柜子里取出放置许久不肯吃的牛肉,心疼地凝望了两眼,还是放到了托盘上。
富贵没求着,反倒吓丢了几年寿数。
房中知安正捂着空空扁腹愁苦地倚在床头,方才狄氏故意抬高声调,她听得一清二楚,想来今晚又要挨饿了。过去半月,她因不想牵累旁人,离群索居,狄氏常常借由她生病之名,说她乖戾骄矜,饿上一两顿是常有的事。
大哥说从卧龙城到家乡有一个月的路程,这才走过了半月······知安想想就觉得难熬,二叔过几日才启程,杨婆婆跟他一道,眼下境况是她一个熟识的都没有,只剩狄少阳这个还算亲近的大哥了。
“丫头”
知安瞬间支起耳朵,是大哥吗?不会是她饿昏了头吧?
“丫头,快开门。”
知安兴奋地跳下床,这给她送饭时仿佛的做贼的声音不是大哥还是谁?大步跑到门边,刚摸到门栓,便顿住了,退远些,隔着糊在菱花上薄薄的纱布说,“大哥,把吃的放门外吧,我自己拿。”
“你这丫头······”狄少阳念叨着,弯腰把托盘放到了门边,“我放这儿了,你快拿进去,别让母亲看到。”
“嗯嗯”知安连连答应着,等狄少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疾风骤雨般打开门,脑袋钻出来左右看看,端起托盘嗖地钻了回去。
托盘放到桌上,知安手掌合拢,歪着脑袋喜笑颜开,“有吃的了”。
来之不易的东西总让人倍感珍惜,知安想这块黑乎乎硬邦邦的肉砖虽然非珍馐,但是大哥的一份心意,也是一份惊喜,总不好狼吞虎咽匆匆忙忙地填饱肚子完事,于是她走到窗边,模模糊糊看到天际红霞缭绕,日光不甚热烈,把桌上荷包掖到枕下,推开木窗,以长棍支起,搬了张凳子,抱了碟子放在窗台上。
小楼背靠田野,外侧是夯土垒起的土墙,一人足高,从窗口望去,汪洋般的麦田金灿灿地铺展成一幅盛景,晚风吹过,如波浪层层翻滚,她坐在窗口,能闻到清甜的麦香阵阵袭来。
麦田旁,一条水渠蜿蜒而过,映着红霞如彩带飞舞。
水渠旁五六匹健壮的高马正埋头闲适地吃草,偶尔马首抬起,长耳抖动,黑溜溜的眼珠看着四周。
知安痴迷地呆望着,肚子咕噜噜直叫,当下便坐不住,从包袱中抽出一条干净的丝帕,包起咸牛肉,把门拉出一条缝隙,看四下无人走动,按着怀中鼓起的牛肉,轻声轻气踮脚跑下了楼。
一出驿馆,撒了欢地往水渠边跑去。
还没跑到近旁,忽然想起荷包虽留在房中,她身上浸润了半月之久的阴气一时难以消散,这般莽莽撞撞地靠近马群,也不知会不会伤了它们。
正踌躇间,从马群中钻出一颗脑袋,包着灰布巾,一瘸一拐走了出来。
知安一看到他,皱起眉头,往后退了两步。
紧接着,那人也看到了她,问,“你是哪家的小娘子?怎么跑到这荒郊野外来玩?快回去,此处夜里不安生。”
知安向来不在意穿着,身子又虚乏,面色不好,被人误认作农家女娃。
“你受伤了。”知安指着他的脚踝说。
那人“嘿”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遮住了脚面的裤腿,“你怎么知道?”
知安总不能说隔空看出来的,“额,你走路不对。”
“小娘子眼真尖。”那人说了句,便不再理她,拖了一条麻袋弯腰在草丛中翻弄。
“你伤势很重,该及早就医。不能耽搁了。”知安劝道,这人整个小腿都肿了,伤口已然腐烂发黑,再不诊治性命危矣。
“小伤而已,前两日不小心被锄头锛了一口,止住了血就没大事。”那人边忙边说道,“倒是你,还是快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