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知安躺在马车内,头枕手臂,紧锁眉头,马车摇摇晃晃朝京城方向赶去。
两扇小窗外遮了深色幕布,车前帷裳密不透风,轱辘吱吱呀呀轻响,车外踏马声隐约传入,知安翻了个身,面朝外静静地躺着,似是看着帷裳上织就的花纹,又似是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
马车渐渐停下,接着帷裳被狄少阳掀开,刺眼的日光争前恐后地涌入,知安眯眼,“大哥快放下帘子。”
狄少阳眼疾手快地松开,不知为何,启程那一日,知安突发急病,半月来,更是见不得日光,整日躲在马车里,病体沉沉,“天色不早,前面就是驿站,今日我们在此歇息,明日赶路。”狄少阳隔着帷裳说道。
“知道了,大哥和母亲先去吧,我稍后就来。”
听着知安无力的声音,狄少阳叹了口气,“那好吧。”转身走到狄氏身旁,“母亲,我们先进去吧。”
狄氏瞥了一眼知安所在的马车,咬紧了腮帮子甩袖走入驿站大门。
车内,知安撑着手臂起身,盘腿坐于榻上,手指摩挲腰间荷包,若有所思。而后解下线绳,藏到怀中,手心捂着,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冲入驿馆,直到日光所不及之处,方才停下,喘着粗气望着站外使役农夫络绎将马车行李拖入院内。
一名腰佩长刀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正在狄少阳跟前点头哈腰地说话。
狄氏已由丫鬟陪着进了房间。
待男子离去后,知安站在原地远远朝狄少阳说道,“大哥,驿站不是为传递战报和外出公干的官员所设,此番回乡探亲是为私事,住到驿站岂不有违朝廷法度?”
狄少阳笑了笑,刚要抬脚朝她走来,便被她喝止,“大哥,就站在那儿说吧,我突患急症,理该避讳,大哥还是离远些吧,传给你就不好了。”
狄少阳无奈,半个月来她都是如此,极力抗拒旁人靠近,就连随车服侍的奴婢都被她强硬撵走了,“我朝律法尚在编修,不甚严明,此地又处荒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莫说客栈酒肆了,连个普通的农家都鲜少见到,由此,我们只能住在驿馆了。”
“只是这样······平添了农户负担。”
“此话从何说起?”
“大哥在京城任职,许是不知。我曾在史书看过,驿馆用度全靠附近农户按缴纳钱粮多少来供应。就连站中马匹车架都是农户们无偿圈养,我们在此白吃白喝,虽然便宜,可农户却要多出钱粮了。即便数目不多,但不该享用,总觉得心中有愧。”
“这些琐事我倒是不知,不然我等下给驿馆留些银子,也算我们住客栈了。”
“嗯,小妹多事,还要麻烦大哥了。”
“你我亲兄妹,怎么这般说话。你也是好意,我有个通情达理学识渊博的妹妹,高兴还来不及呢。你病体未愈,快回屋歇着吧,晚饭时辰我再去叫你。”伸手一指,“二楼乙字号房。”
“好”在狄少阳的注目下,知安转过身,扶着栏杆往楼上走去,因体虚无力,一步一步走得缓慢。
狄少阳眼看着知安朝他笑了笑,关拢了门扇,心中忧思难消,途中也曾给她找过大夫,可饮药多日,丁点不见好转,都是群庸医。而后知安不肯再让他寻医问药,说是京城名流荟萃,更不乏名医,路上耽搁行程,不如早些赶到京城。他觉得有理,也没有强求,她就一直这么熬着。
奇怪的是,旁人生病,大都面目苍白,或是发黄,而她却是眼底乌青,面呈黑色,不止没了精气神,好似连活气都没了。
他想想也就过了,天下奇病怪症五花八门,数不胜数,知安的病或许偏门,到了京城让父亲进宫请御医来瞧瞧,定能药到病除。
“都尉,快入内歇着吧,晚饭稍后便好。”是方才那男子。
“有劳刘驿长了。”狄少阳道,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递予男子,“此次本不该麻烦诸位差役,无奈此地荒僻,这是今晚的花销,还望刘驿长收下。”
刘驿长连连摆手,“都尉说这话就折煞小的了。将军为国事操劳,都尉守卫皇城,日夜辛苦,两位都让小的十分钦佩敬仰,能侍奉都尉的家眷乃是小的三世修来的福德,万不可再收银子的。”
狄少阳上前一步,将银锭子掷到他的怀中,“这可不是给你的,是给驿馆的使役和农户的。”
刘驿长看他不是虚作客套,当下也不再推拒,“那就谢过都尉了。昔日官员弃车乘轿还要收取马干银,今日都尉不过夜宿一晚,竟能体谅百姓疾苦,当真令小的折服。”刘驿长躬身一拜,情真意切。
“那是前朝****所致,如今我大庆吏治清明,政通人和,岂是前朝可比。好了,去忙吧,莫误了你的正事。”
“小的遵命。”
刘驿长离去后,于同袍一番说道,不久,人人称赞其身居高位仍能感庶下之苦,令人叹服。
狄少阳不知,微末之举竟换得炙热人心。
房内,愈渐昏暗的光线偶有几缕溜入房内,落在老旧的地板上,知安坐在桌前,手中摆弄荷包,指腹划过黄牛黑尾,突然说道,“这是头发吧。”
像是喃喃自语,又像与谁交谈,回应她的只有门外往来的脚步声。
“荷包戴久了,总会磨坏的,要是玉佩就好了,唉······为时已晚。”知安叹息道,目光胶着在荷包上,“我以为你原谅我了呢······菱角姑姑······”
“小姐,饭菜备好了,少爷请小姐下楼用饭。”门外传来丫鬟柔柔弱弱的声音。
“你去告诉大哥,久乘马车,一路颠簸,此时身困体乏,让母亲和大哥先用,待我休息好了,自会下去用饭。”
门外丫鬟回了声“是”,接着踩踏木阶的动静密密响起。
“这是给谁甩脸子呢!”狄氏将木箸一把摔在地上,滚了几圈,裹了一身灰尘,侍立的丫鬟眼明手快地又取了一双垫着碟沿搁在桌上。
“母亲莫要生气,知安定是身子有虞,不忍让我们看到挂念,才躲在楼上谎称困倦,母亲千万别曲解了她一番好意。”狄少阳坐在对面耐心劝道。
身旁的丫鬟奴仆心下感叹,夫人和小姐不合,一个仇视,一个冷漠,可苦了夹在当中左右为难的少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