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言，狄氏眉峰微挑，眼皮抬也不抬，默言不语。
另一颇有眼色的魁梧男子忝笑道，“三叔公，对将军夫人说话，岂能这般无礼。”又向狄氏谄媚道，“夫人传唤我等，可是有要事商议？”
堂下十几人目光交汇，暗自揣测眼下情势。
狄氏面色稍霁，“堂兄客气了，诸位请坐吧，今日请诸位前来狄府相聚，是为狄姓一族族祚长久绵延，欲同各位探讨。”
先前那老人见狄氏对他置之不理，顿生怒火，他身为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何时受人如此怠慢，力拍桌案，道，“族中大事当由长老定夺，何时轮到短浅妇人插手置喙！”
刚刚落座的余人如臀下立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狄氏既经杀伐，又历官场往来，更有府中妾室常常搅扰，早已练就一身气势，任凭老人双眉倒垂虎目圆睁，她自岿然不动，只对其余人缓缓说道，“狄家茶铺开了几处？”
一人答，“济州府二十一州县，每县至少一家，共有二十三家狄氏茶铺。”
狄氏指尖敲击桌面，“嗯，不错。”
“此片山脉所产之茶，味甘色正，嗅之有晨露清冽芬芳，饮之则甘甜淡雅，极受百姓喜爱。”
“如何经营？”狄氏问道。
“铺中只供村中所种茶品，分上中下三等，上卖官家富户，中有殷实门庭，下售引车卖浆之流，各有所出，层次分明。历经十数年，如今济州府内无人不知狄氏茶铺。”说话之人小心打量狄氏面上神色，本以为狄家行商有道，她不致欢欣，但也该露出几分赞赏，怎么也不该眉峰簇聚如山峦，“夫人，为兄言语可有不当之处？”
“唉······着实可惜。”狄氏没由来地说了一句。
“可惜？”
“狄家全族多年心血付之东流，怎不可惜？”
“夫人此言何意？”
“将军有令，狄家所开茶铺一律谢客关门，狄姓族人不得从商。”
“什么！”举堂哗然，炸开了锅似的你争我论。
“想我狄家兢兢业业辛劳多年，才换得今日声名地位，怎能一宵湮没！”
“正是如此，谁人敢不敬我狄姓族人，就连县太爷见了也会礼让三分，这说关就关，哪里来的道理？”
狄氏支额撑于桌案，静静看着十几人你来我往，鼓噪不休，沸反盈天，刺耳的乱声扎得耳膜疼，挥挥手，对一旁的狄少阳说道，“你先出去，我有话与叔伯们说。”
狄少阳应声退下，杨婆婆为狄氏斟上一杯新茶，“夫人任由他们闹腾？”
“你在狄家做事这许多年，可见过族老长辈这般失态？”
“老奴不曾见过。”
“平日里净好端着长辈的架子，一论钱财，顷刻脸色大变，鸡飞狗跳，你不觉得很是有趣么？”
杨婆婆垂首不言，按理堂内的都是主子，她不好附和。
一番争论过后，黄发老人首当其发，指着狄氏的鼻尖喝骂道，“他狄黄土封侯拜相，不为族里谋福施利也就罢了，怎地，还要族人为他舍家弃小不成？”
“二叔公，这话是如何说的，早知诸位长居深山，不谙世事，但该懂的都懂。历朝历代，为官者三族之内不得行商，诸位都是老爷的长辈，理当照应子侄。眼下老爷位极人臣，更当为众臣之表率，万望长辈们体谅一二。”
“这是自然，”又一人起身说道，“一日县官老爷请我吃茶，我曾听他说过，黄土于战场之上多次救驾，有从龙之功，皇上对他颇为倚重。如今可谓是权倾朝野，风头正劲，我们既是同族，又是长辈，当不能误了他的前程。士农工商，商客本数下九流之列，身份低微，我们也赧于为伍。若能就此脱了商籍，何乐而不为？”
“老四，你······”老人瞪着说话之人。
“二哥莫急。你好好想想，黄土乃是一品军侯，皇上亲赐封号平沙将军，既然他要我们关闭商社，定然另有打算。日后入仕为官，比之商人，不是更好？”
“入仕为官？”老人浑浊的眼神泛起精光，问狄氏道，“黄土当真有此打算？”
“这还用问，”那人抢在狄氏之前说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给族人分封几个小官不在话下。再者，我们同朝为官对他也有所裨益，届时一族联手，共理朝政，朝堂之上都是我狄姓之人，任谁都得恭而顺之，岂不荣光？”
旁侧之人不觉露出笑意，似是看到了那一日，人人恭维，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大人”地奉承左右。
“不过几家店铺，关就关了，老大媳妇，你且放心，回去转告黄土，二叔公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他说什么，二叔公都照做。”
“我们也是，这便下令家里人去办，不，我亲自去办。”
“老大媳妇何时归京？可要我们收拾行囊，一同启程？”
只见狄氏端坐太师椅中，目光逡巡过一张张激越的脸庞，轻笑一声，不急不缓地说道，“好主意，待本夫人回京，定向老爷详禀几位长辈今日所述，看他可否能挑几个差役主簿的位子供几位遴选。”
“差役主簿？就是县衙里的微末小官？不成不成，老夫我可看不上眼。”
狄氏恨不得当堂大笑，也不瞧瞧自个什么货色，大字不识几个，还妄想称王称霸，不知所谓！
老人这边嫌弃官小，旁边可是听懂了狄氏的话外之音，分明是不打算让他们入朝为官啊，纷纷沉下脸来，不满地看着狄氏。
“诸位别急，要想为官，并非不能，立朝初年，皇上便已开科举，选贤能，几位可凭八股文章学识见地堂堂正正踏入仕途，这样既不会让老爷难做，日后你们也不会让人戳脊梁骨，两全之举，诸位以为如何？”
这下，老人也听明白了，“好啊，狄黄土当了大官，就弃族人于不顾，如此忘恩负义，蒙蔽视听，我等必要告到御前，让皇上万岁看到他的真面目！”
狄氏把玩着拇指上的湖绿扳指，云淡风轻，“二叔公随意，到时二叔公冲撞了陛下，被斩杀御前，家财抄没，可别怨憎老爷不曾规劝。”
“你······”
“今儿个几位堂而皇之地讨要官职，可想过当年你们是怎么对待老爷的？不过没了当年的冷眼旁观拒之门外，老爷也不会远走他乡，风餐露宿，被逼入伍，更不会有如今的权势高位，这般说来，本夫人代老爷在此谢过各位了。”
几人或侧头皱眉，或目光闪烁，难有人坦荡迎视狄氏。
“老大媳妇，你也别说这茬，此事过去将近十年，再说道就显得小肚鸡肠了。”
“二叔公说对了，本夫人就是小肚鸡肠。当年老爷登门借钱，苦苦哀求，各位无动于衷，甚而敝帚扫出，老爷行商被骗，血本无归，被人连番逼债，在座的可曾施舍过一个铜板？后来束手无策只能出门躲债，留我们孤儿寡母在此过活，你们又可曾照应过一粥一饭？再后来老爷发迹，不计前嫌，为族里捐银开铺，你们又可曾心怀感激？一桩桩一件件，这些黑心事都忘了不成？如今厚颜无耻地说我们忘恩负义，真是贻笑大方。”
“老大媳妇，你该记得，当年族人家家贫困，不甚富裕，又逢灾荒战乱，三餐不继，衣不裹身，哪里来的银钱去周济你们啊。”
“催逼不成，便大吐苦水，堂伯，你当我是无知妇人？每月一顿白面馍馍，叫三餐不继？饶是如此，少阳当时不过五六岁，被人踹倒门前，你就在对面槐树阴下，不管不问，想必堂伯是怕拉上一把脏了自个的新衣裳吧？”
“我······”被狄氏一阵嘲讽，说话者脸色极为难看，想不到当时被她看在眼中，也想不到到今日她还记得。
“罢了，召诸位前来，不是为追溯往事。”狄氏不再咄咄逼人，“朝廷颁下政令，不日会在济州府设立贡茶院，精挑细选上好茶品以供皇朝，皇室用度不可与庶民同，这才要各位长辈关闭茶铺，歇上几个月，再易名重开，以县官为首，将本土茶叶献于贡茶院。大庆立朝不过两年，民生凋敝，百废待兴，寻常人家能有多少余钱购置茶叶，若供给皇宫，不仅盈利丰厚，且一举成名，将军苦心，诸位可懂？”
几人刚深坠谷底的心又高悬了起来，“原来如此，怎么不早说，害我等担惊受怕。”
“本夫人提了一句，诸位便喋喋不休，哪来给我多说的机会？”
众人讪讪。
这边热火朝天说个不停，狄少阳出了厅堂，径直来到知安房中，见她规规矩矩坐在床边，低头搅弄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东西可收拾妥当了？”
知安抬头，唤了声，“兄长”
“兄长听着好生别扭，唤我大哥吧，你我至亲，何必见外。”
“大哥”
狄少阳挨着她坐下，“你是怎么了，与往日不同。”
“哪里不同？”
“若是往常我让你做什么，你定要执拗到底，今个儿争也不争，难道不怪？”
“大哥说哪里话，我有那么刁钻么。”
“恩，这词用得妥帖。”
“大哥——”知安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撇嘴嗔怪道，“大哥方才出门了？”
“是啊，母亲命我和杨婆去召族中长辈前来议事。”
“族中长辈？”知安歪着脑袋问，“所为何事？”
“我也不知，似是要他们关了茶铺，长辈们不满，正吵闹呢，母亲便让我出来了。”
“关了茶铺······此举情有可原，历来官商不同流，父亲在朝为官，以免非议，应当避嫌。可这样一来，族人肯定不乐意，需好一番说道了。”
狄少阳弹了她的脑门，“你一个小小丫头，想这些作甚，长辈们的事由他们断去，不必我们费心。”
“大哥说的是。”
“当真转性了，这么听话。”狄少阳笑道，伸手将知安散落的长发别到而后，“下人们也真是的，怎么不帮你绾发。”
“大哥帮我？”
“休要说笑，男子怎可支手闺阁闲事。”
知安哼了一声，跳下床榻，倒背着手摇头晃脑道，“西汉张敞与妻举案齐眉，魏晋时期王安丰妇唤夫“卿”耳，荀奉倩以雪冰身去妇病热，诸如此类恩爱夫妻，大哥难道不生艳羡？今日大哥借由小妹学得绾发之术，来日可与嫂嫂亲密无间。”
一席话说得狄少阳面红耳赤，拍着知安的额头，“你这小丫头，胡言乱语，不知体统。”嘴上责怪，却拉起了知安往铜镜前走去，“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小妹谨遵兄长教令。”
半个时辰后，知安仍是披头散发，只不过添了几分落魄几分鬼气，眼珠子往上瞟，冷冷说道，“大哥，你趁机报复。”
狄少阳捏了一攒珠花，满身热汗，干巴巴笑着。
时至半夜，沉睡之际，周身骤然发冷，知安缓缓睁开眼，思绪分外清晰，屋内景物分明，床前多了一个人影，身姿窈窕，腰肢如柳，面目模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知安欲出言相问，却发觉浑身僵硬，连嘴皮都动不了，出乎意料的是，她只觉得安稳平和，丝毫不怕，颤动了两下眼皮，又昏昏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