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经大脑,脱口而出,“我自个儿准的,”大大咧咧地进门坐到末位,再也不看妇人一眼。
“真个粗俗无礼的丫头!”妇人呵斥道。
“知安天资愚笨,学不会礼数。”知安歪头支额看着院中繁密的花草,眼角发胀。
“知安?谁给你起的名字?”
知安仍拿后脑勺对着众人,直言道,“我自己取的。”好个亲娘,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妇人气得拍案,“名字该由长辈定下,你的人伦孝道都学到狗肚子去了?”
知安暗自冷笑,人伦?是谁先不顾人伦?孝道?无人可孝,何谈孝道?
“母亲,莫气,她年纪尚幼,日后好生教导就是了。”男子起身温声劝道,转过头来又对知安说话,“你便是我的妹妹?”
知安扬手,假借抹脸揩去了滚滚落下的热泪,咳了一声,慢慢回身,皮笑道,“你问我?”
“怎么同你兄长说话的!”妇人大怒,死死瞪着知安。
知安不以为然地摊开手心,“喏,这下知道了,你是我兄长,我是你妹妹。”
狄水田和杨婆婆俱朝知安猛飞眼色,无奈被其忽视,“你叫狄牛?”
男子闻言,面露尴尬,“我已改了名讳,叫狄少阳。”
“狄牛挺好听的。”知安嘀咕了一句,菱角姑姑为了一个叫狄牛的少年舍生忘死过,“你记得菱角吗?”
狄少阳一愣,“菱角我自然认得,你爱吃?”
知安忽觉无尽的悲凉,咂咂嘴,干笑道,“我是喜爱菱角。”
“等回了卧龙城,我让厨房做给你吃。”
知安摇头,“我喜爱的菱角只此一个,旁的都替代不了。”
“噢?那菱角有何稀奇?”
杨婆婆和狄水田都明白此菱角非彼菱角,但她早已嫁作人妇,不该再提,杨婆婆插嘴道,“少爷,您和夫人一路颠簸,想必很是辛苦,不如先回房内休息,老奴这就命厨房准备午饭。”
妇人一直怒气冲冲地瞪着知安,闻言,留下一句“看着就让人烦心”后,倨傲离去。
看着就让人烦心的知安笑对众人,
狄少阳安慰说“母亲性情耿直,你别介怀”,她笑说“劳兄长关切”;
杨婆婆怪她莽撞“平日也不是这般不着调,今天怎么回事”,她笑称“病傻了”;
狄水田摸摸她的发际,叹息道“你放心,二叔疼你”,她笑道“多谢二叔”。
从始至终,她笑得面皮发酸,嘴角僵硬,笑到只剩她孤零零坐在厅堂内,她看着熟悉的摆设,油亮的桌椅,茶具仍是那副描了云雾缭绕山景图的茶具,突然一下子变得很陌生,她自小居住的府邸是别人的府邸,她的父母不在意她这个女儿,她就像在此客居七年,竟没有自知之明地离开。
忽然很懊恼,自己这么没颜面。
路经的仆人见知安低垂着头,因常常患病而瘦弱的身子蜷缩一团,拼命眨眼,吞咽口水,偶尔压不住似的抽噎一声,仆人从未看过她如此萎靡不振,上前问道,“小姐,可要奉茶?”
知安猛地抬头,又狼狈地扭过身子背对仆人,“不用了,山哥,你去忙吧,不必管我。”
盘绕血丝的眼球惊鸿一瞥落入仆人心头,引起阵阵颤栗,小姐何曾这般隐忍不发过?她总是笑的,饿了笑着喊饿,摔了笑着喊痛,病了也笑着抚慰别人,她因阳光灿烂而笑,因雨露充沛而笑,为别人笑,为自己笑,这空荡荡的府邸因她的笑声生机勃勃,仆人们因她的笑不再自怨自艾,她是他们心绪不佳时心头的一盏明灯,是他们万两黄金不肯换的石榴花,可是,如今夫人回来了,她却因此而受伤。
“小姐,昨夜刘伯说花圃里的蜀葵开花了,等你去看呢。”
知安仍背身说道,“山哥,我快走了,不看了,以免舍不得。”
“小姐要去哪里?”仆人急问。
“母亲这次回来就为带我走,以后这个宅院就拜托几位照料了。”
仆人阖动嘴唇,他想说,小姐,在京城不快活就别去,可他不过一个下人,若让主母得知他随意置喙府中大事,定要受罚,“这是小的分内之事。”
“对了,山哥,堂哥捎过话,你妹妹已在靖城嫁人,夫妻和睦,琴瑟和鸣,你不用担心了。若你你想见她一面,我托堂哥下次置办货物时带上你。”
“得知她过得好,小的便心满意足。劳小姐常常挂念这事,小的心中有愧。”
知安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转过头来笑道,“山哥别跟我客套,府里人哪个不是看着我长大的,按说都是长辈呢。”
“小的惶恐”,仆人觉得知安的笑容甚是刺眼,匆匆低下头,以免一时冲动管不住嘴巴。
知安撑着扶手站起来,“说好了下午教那帮小孩子认字呢,我先走了,山哥去忙吧。”
仆人躬身目送知安步履紊乱地走远了,才堪堪回头,心情颇为沉重。
知安一路跑到花婶家,取出存放的笔墨纸砚,将富阳小井纸分别裁成四页,每页一个大字,每个字端端正正,横平竖直,巍然正气。
直到将所有的纸张写完,拿到院中用小石子压住,等待风干,将大字叠放整齐交予花婶时,黄昏已至。
“我说你忙活了一下午,敢情就写了这么多大字?”花婶接过纸张,说道。
“嗯,村里许多长辈虽识得几个大字,但都不全,我依照平日所用的都写了下来,让识字的叔公帮着教导村里的孩子,也没甚差别,待明日我将常看的书籍送到,放您这儿,供人阅览。”
“你这是要走?”
“嗯,花奶奶,不能多说了,我还应了令奶奶去送饭呢,先走了。”说着话就往外跑,唯恐花婶多问一句。
回到狄府,径直去了厨房,装好粥点拎上食盒,头也不回地直奔晌午的老人家而去。
“令奶奶——”人未至声先到,推开屋门,老人半倚床头,神色迷蒙,“令奶奶,我来给您送饭了。”
老人缓缓转过头来,招手微笑道,“快过来”。
知安从门边抱过一个矮凳放到床头旁,将食盒中的餐盘一一摆放妥当,端起瓷碗,捏了柄汤匙,道,“奶奶,这次是鱼丝粥,不油腻不腥膻,吃着刚好,您尝尝。”
“托你的福,奶奶这辈子才能吃上这等美味。”
“奶奶说什么呢。”知安吹散了热气,递到老人嘴边。
“丫丫啊,奶奶时日无多,晚景暮年能有你陪伴,奶奶也算寿终正寝了。”
知安白了脸色,“何来此言?”
“上了年纪,顶得上半个先知,方才我看到老头子朝我招手,我便知道这一天快来了。谁也逃不了生死大劫,但奶奶瞑目了。”老人慈爱祥和地望着知安。
看着令奶奶面临生死,布满褶皱的脸上一派平静坦然,知安突然悲从中来,压抑了许久的眼泪滚珠似的掉落。
老人轻拍她的脊背,静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