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每次过后,她都会连发一夜高热,杨婆婆方子也不必更改,更将药草如数备齐,回回依例炮制即刻。
管辖此地的两名鬼差早已对知安甚为熟悉,只要她一来到,两鬼差自行走到一旁,令她与魂魄叙话,反正耗费不了多少时辰,又能添些功德,何乐而不为?
如此一晃,四季转眼便过,知安七岁了。
若按山外的年份算,今年乃是大庆朝德隆帝治下始兴三年,狄黄土任平沙将军也有两年有余。
许多人家因知安灵通阴司,不吉,狄家老爷七年未归,对这女儿不甚疼爱,结成连理的心思也就歇了大半。
这一年,娟婶一举得男,胖婆子儿女双全,各自圆满。
知安抽空便将满大街撒欢的孩子们聚作一处,以精美点心诱之,教他们识文断字,很得大人们欢心,日日敦促自家孩子与知安多亲近。
狄氏一族请了教书先生,只在本家授课,其余村民没那等见识,又资帛匮乏,得了功名的黉门秀士难寻,大都心高气傲,深山之中地势偏僻难行,延金不足,任谁也不肯前来。
而今知安无偿传授,虽年纪幼小,但聪慧异常,且村民们也不求山里的娃能考取功名,只要能识字,日后的茶饼生意也不能让人骗了去。
村民们心怀感激,这家宰猪那家杀羊,总会挑上最好的一块巴巴给狄府送去,倒为采办的家丁省下不少事。
可知安却忙得脚不沾地,刚刚回府缓口气,杨婆婆便捏了一纸信封前来,“丫丫,夫人来信······”
不等她说完,知安笑道,“婆婆,那群孩子太皮,我跑了半天,累坏了,厨房可有什么吃的?我去看看。”转眼便没影了。
杨婆婆看着手中的信封,只觉得很是烫手。
这两年,知安只要听到京城来信,生拉硬扯也好,就地逃遁也罢,总是想着法地避过去,杨婆婆有所感念,二老爷早在一年多前便派人去了京城报信,言明知安在世,可老爷和夫人对此事极其冷淡,往来信件中很少提及这不曾见过面的女儿,夫人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严词厉色命令杨婆婆将知安看好,切莫生事,也莫要妄想京城富贵。
可今早突然有一男子风尘仆仆而来,下马便说夫人三五日内抵达,个中嘱托皆在信内。
杨婆婆拆开一看,映入眼帘的一句话便是要把丫丫带回认祖归宗,缘由不甚明了,看得杨婆婆眼皮子直跳,这突如其来的回归让她顿生慌乱,夫人不喜小姐,谁都心知肚明,如此巨大转变必另有隐情,若是知安随她离开,到了京城却不善待,凭知安的性子······杨婆婆不敢再想。
三五日,哪来得及教导小姐如何讨夫人欢心?
况且骨肉相连,竟需七岁的女儿学着费心讨好亲娘,杨婆婆一想到此事,便觉得心口坠了一块大石,喉咙堵了骨头,有口难言。
对知安,她一直心怀愧疚,刚生下来是她亲手将其抛至湖中,害她险些丧命,而始作俑者却仍不知悛改,对幼女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全不当回事。说来都有些讽刺,不沾亲带故的旁人对知安爱怜疼宠,生身之父不闻不问,生身之母避如蛇蝎,若令知安二者择选,怕是她会毫不犹豫地留下。
但夫人何曾给了她择选的机会?
相安无事地过了三日,知安正在一位孀居多年的老人家中喂她吃饭,老人年迈力衰,且昨日受凉伤风,卧病在床,知安提了食盒前来看望,侍奉床侧,一碗稀粥只剩了根底,突然闯进了一名男童,见了知安便喊,“丫丫姐,你娘回来了。”
知安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如一张画皮,端着瓷碗的手抖了抖,碗勺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老人拍了拍她的肩头,“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知安只觉魂灵出窍,全然不知该作何反应,心口如雷劈鼓捶,咚咚作响,震得她耳膜生疼,俄顷,僵笑道,“不急,迟早要见的,我先喂您吃完饭,食盒里还有一盘点心呢。”
老人见多识广,哪里看不出来她的慌乱无措,顺着她的话道,“好,老婆子我牙口不好,吃得慢,你可不能急。”
知安颔首。
男童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不急不缓地你来我往,问道,“杨婆婆让我来找你,你娘回来了,你还不快去?”
知安说道,“黑豆,你回去告诉婆婆,一盘点心花不了七年。”
黑豆怔怔地点了点头,莫名其妙地回去了。
知安与老人谁也没提这事,安安静静地吃着饭,只是知安突然想不起来逗闷子的话了。
老人一口一口慢慢咬下,慢慢咀嚼,慢慢吞咽,可知安仍觉得眨眼便吃完了,起身将碗碟收拢好,“奶奶,我去灶房洗碗。”
老人拦住她,“狄家让你洗过碗?丫丫,既然躲不过,不如迎上去,奶奶家不能让你躲一辈子。”
知安一脸视死如归,“那我去了,晚上再来看望您。”
“好,奶奶等你。”
知安气沉丹田,缓步走在回府的路上,自我安慰道,怕甚,只当她跟旁人无异,照常来就是了,左不过脱离狄家,她依旧能活得很好。
可是,村子怎么这么小?路怎么这么短?怎么就没遇上个人同她说说话?
走到府门前方知,村民都聚拢到此看堂堂将军夫人的仪驾了。
知安躲到人群后,从缝隙中看到两名手持兵刃的陌生男子威严立于府门两侧,昂首挺胸,傲然姿态无声漠视了所有人。
“丫丫,你咋才回来?快进去啊。”有眼尖的人看到缩着身子的知安,高声道。
知安恨不得能扎进地洞去,面红耳赤地腆笑着,“这就进,这就进。”
娟婶胖婆子一众熟人也在其中,看到知安便走过来,蹲下身子耐心说道,“别怕,有事就到婶儿家去。”
知安挠着后脑勺,“婶儿,能有啥事,你们赶紧回去吧,我进去了。”说完沉沉吐了一口气,穿过人群往府内走去。
离厅堂越近,她越忐忑,手脚冰凉,面色发白,亲娘不待见她,她进去是该讨好?可被丢弃七年的是她,她凭什么要伏低作小,事到临头才知道,她对血脉相连的爹娘既渴盼又怨愤。
该来的还是来了,知安站在门槛外,一眼看到堂上正位端坐的锦衣华服珠钗满头的干瘦妇人,右侧坐了二叔,低头饮茶,杨婆婆站在妇人身旁,俯首帖耳,而次位坐了一名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五官方正,与妇人如出一辙。
“谁准你随意出门!”妇人看到茫然四顾的知安,厉声吐出了母女初见的第一句话,七个字,将知安心头燃起的火苗噗地浇熄干净,直冒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