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说完,归尘压抑着薄发怒气,“那****在云冰面前呈现那女子样貌,究竟意欲何为?这是你的私事,不论你想作甚,休要将云冰扯进乌七八糟的勾当中!你若因一介凡尘伤了她,土覆万物就不是危言耸听!”
话音落下,炽烈日光中只剩草叶飘摇。
扶生身形颤了两颤,蹲在地上,垂首自语,嗓音干涩,“络儿,我该如何是好。”
云冰游到僻静处,无鱼无海藻,不见生灵亦不见沙石,赵庆安慌里慌张跟着,虽看不到清流上悲喜变化,但能感知其心绪低沉,因滋养魂魄的自然灵气忽强忽弱,如波浪翻滚。
“云冰,这是怎么了?”赵庆安小心探问。
这几日,云冰常让他讲些民间俗事,自己则闪烁着好奇目光兴致勃勃地听着,不加评判,一副完全受教的虚心模样,时不时张着嘴巴拉长了尾音,“额,原来是这样。”那时,他四周缭绕的灵气宛如春花夏果,处处生机。
“庆安,我有一事欺瞒了你。”云冰不见唇舌,音从周身传来,“这才是我的真身,我非神非仙,是灵也不是灵,追根纠底,归尘、扶生与我合并来说,我们就是天地,山水草木,万物生灵,便是我们身躯,这样说,你可明白?”
赵庆安呆滞许久,动了动脖子,看看他,又看看周身漫溢的海水。
云冰微颤,海水竟似有了魂魄一般飞旋,“并不妥当地说,我是水灵,莫说江河湖泊,云雨雾霜,就是草木叶脉人之血液中的水都是我所化。”
赵庆安晕眩半天,略有神智,便忙问道,“你因救我得罪了鬼神,他们可会来报复你?”说着魂魄轻了几分,“趁他们尚未发现,我自行去地府认罪吧,牵累了你,我罪责难恕。”
云冰化作人形,手指虚空点在赵庆安额头,“你怎么那么傻呢?神鬼算什么,仙佛也不必放在眼中。跟在我身边,保你万世无忧。”
赵庆安沉沉吐出口气,“你安然无虞就好。”
云冰歪着头,细细打量他,直到他手足无措忐忑不安,云冰也没看出什么来,于是直言问道,“你为何顾及我?”
“云冰于我有大恩。”
“不对,是最末一句,为何你说我安然无虞就好,为何你看似很不安很担心?我不是长辈,不是手足,你我相处不过几日,你为何牵挂我?”
“这就是人情,就如云冰与归尘与扶生,不也是情谊么?”
云冰摇头,“那不同,我们相识已数不清多少年月,之间纠葛如树根藤蔓,姑且生出了可称之为情谊的东西,可你我清清楚楚,施恩也好,还恩也罢,为何也会生出情谊来?”
“人有七情六欲······”
二者一番畅聊,将云冰原本沉痛的心绪冲淡许多,这更令其对人间的人情往来心生向往。
赵庆安说,你结识的挚友多几个,你对一人的执念便会淡几分。
“······譬如,遇弱者,予以援手,此乃义;遇仇家,及时罢手,此乃仁······”赵庆安正说着,侧头看去,云冰早已神游天外,眉峰时缓时聚,面色阴晴不定,“有心事?”
云冰蓦然醒神,讪笑道,“我都无心,哪来的心事。”
赵庆安嘴角露出了然的笑意。
“我有一问,望庆安纾解。”
赵庆安颔首。
“时日太久,我分不清何年何月了,只记得人以部落为首,水灾时有发生,洪涝严峻,粮食稀有,不足以果腹。一次,我化形去山野间游玩,恰巧遇到江流水势上涨,巨浪铺面而来,我自是不怕,可不远处一个部落人群被冲散,房屋粮仓七零八落,我看不过,暗自救下几个,最终无人丧生。我本以为他们劫后重生,该当庆幸。熟料,洪水退去后,一位族长命人将一个不过十一二的男娃绑缚起来,架在木柴垛上,扬言要烧死他,我很是不解,就连男娃娃的爹娘都冷眼旁观,我一时好奇,便静看事态延续,从族长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当日是男娃看守粮仓,洪水来临,他因年纪幼小心中恐慌,舍弃粮仓逃走了,族长便将三月无粮可食的困厄都归咎于他,可我不明白,族长搪塞推脱也就罢了,可为何一族人都觉得此举理所应当?那男娃瘦小干枯,纵使他不逃,粮仓也保不住,难道非要他死在洪水中,他们才会解气?”
赵庆安来回踱步,思索了许久,方缓缓说道,“不止因男娃玩忽职守,我身在兵营时,曾听文书大人讲过,先人极其信奉天神,洪涝是天灾,昭示神灵不满,人应祭祀,那个部落或许在以男娃血肉之躯供奉天神,望其息怒,保一族平安。”
“洪涝并非天灾,乃是必然。”云冰道。
赵庆安回身,肃容严色盯着云冰,问,“你是水灵,为何任由洪水肆虐却置之不理?”
赵庆安初次这般严谨,云冰便收起轻巧神态,端正了身体,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莫以人的眼光看待此事,试着站在天地之间,犹如人经脉阻塞,需放血疏通,水流就好比天地的经脉,自然流淌,遇到障碍,洪水在所难免,况且世间生灵都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如同先知,灾难未起前就已奔逃,我不能只因人之一族,弃万物于不顾,若不因势利导,天地已是一片汪洋。这么说,你懂么?”
赵庆安垂着头,眉宇间困惑难消。
云冰接着说道,“你或许想,既然水有灵识,为何不能避过障碍?”
赵庆安点点头。
“你曾为人,应当知晓。我问你,你会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经脉是否顺畅么?你会悉数身上的汗毛掉了几根么?扶生是生灵,蛇鼠虫蚁都是其眼,可他不会挂心昨日死了几只牲畜,今时又有几只野兽降生,万物自有其道,循环往复,不可逆转。”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救我?”
云冰叹息,“一来,人是异数,由女娲捏土而造,不在我三灵职权之内,可追本溯源,谁都无法独善其身,置之不理。二来,人自创法则,仙界却不遵从,你与人为善,却不能善终,我看不过眼。三则,我们本想救你性命,因一时疏忽,你仍被勾了魂,且无法回归躯体,乃是我们的错漏,救你,责无旁贷。别的魂灵,已经如此,我们插手也于事无补。仙界不知我三灵存世,若大肆作为,恐引来仙界瞩目,后果如何,不得而知。”
赵庆安垂头,静默不语。
“开阔胸襟,好好想想。此处位于深海,阴气浓重,阳光照射不到,你且放心。想通了,唤我一声。”云冰说完,化作水流消失于幽深海底。
赵庆安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俊秀脸庞一道道刻出褶皱,白皙的肌肤暗淡下去,浮现片片老人斑,身板枯瘦,腰脊如弓。
云冰不知此处情形,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翩翩少年郎,玉树临风,好不雅致。
抬眼,到了一个村落中,三面环山,独留一条山路通向山外,满目翠绿,风光怡人。
云冰抿唇一笑,往人家聚集处走去,行至半途,只见几个孩童围作一圈,口中不停喝骂,几张嘴混起来,杂乱不堪。圈中不时传出呜呜低吟,直至了无生息。
云冰耳朵一动,来到近前,凭借高出的半个身子往圈中探头看,一只骨瘦如柴的黄犬趴在地上,血渍混着泥土黏着皮毛,眼皮静静眨动,像是连低吟都发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