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手微笑反问:“难道我为了自身安危,就由得这位汉子任你们屈杀么?我要不是承圣上恩旨,身为捕役,这还罢了,既为衙役,就得秉公执法。你们既以官员名义定罪执法,我就得以捕快身份监督执法是否公正。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武林有武林的道义,咱们吃公家饭的也有公门法则,不可不守,不能有悖。”
马龙低声沉嗓道:“你知道一线王是丞相大人跟前红人,也是太傅梁师成的得力人物。他们都是圣上最宠及的达官贵人。你敢得罪他们,可是辜负了圣上恩惠,不怕杀头吗?”
铁手反问道:“他们既是圣上身边宠信,还知法犯法,败辱圣名,我若不为圣上以正圣誉,那还对得起皇上恩旨?”
马龙脸上已有怒色,但依然不放弃,而语音已略有提高:“铁手兄,这件事你定要硬砸没好处。你也涉案在身,到时难免公事公办,脱不了身。”
铁手闻言哈哈大笑:“公事公办?我就喜欢这样。怕只怕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如是秉公行事,请放心放手干吧!”
这时际,马龙的从容气态忽而都不见了。
他的脸更白。带青。他的胡子更浓烈如刀。一双黑刀。然后他转向那张飞也似的巨型大汉,躬身道:“禀告天王,此人顽冥不灵,卑职感化无效。”只听劈勒勒一阵忽响,那查叫天如一座山似的矗立了起来,真是如同天摇地动,令人神骇魄荡,神志未复之际,那“老张飞”已一个箭步,就贴近了铁手,几乎是口对着口、嘴对着嘴地怒吼道:“就凭你——小小一个捕头,敢与天王我为敌?!”
他这一窜步,何等之速;别看他体格庞大,就这一跨步时,却比松鼠还轻。
老乌等人都心中估量:若他刚才那一下不是窜步,而是出手,只怕谁也避不了,谁也来不及闪躲。
饶是铁手也是虎背熊腰、体格魁梧之人,但与这“老张飞”一比,简直系狮子捕兔:查叫天贴着铁手一站,铁手的头只及着他的肋骨。
看来,“老张飞”光吼几声都能把铁手震得骨散魂飞。
偏是铁手一动也不动,半步也不退,眼也不眨一下,只向这眼前巨灵神般的大汉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你有口臭,难闻难当,请勿贴得太近说话,以免面斥不雅,敬请自重。”
铁手的操守
铁手这话一说,大家再度震愕住了:铁手摆明了是硬挑明打查叫天的了。
眼看而今的情形,只怕事无善了。铁手身为六扇门最有名望的捕头之一,也犯不着跟这常为皇帝及圣上身边宠信执行“秘密任务”的“一线王”明着抗。
铁手这么一说,那石塔也似的巨汉全身骨骼咯嗒地剧烈抖动者,怒瞪着铁手,如果眼神也能杀人,他早已把铁手盯死在眼里、钉死在眼内、定死在他目中。
看这形势,查叫天就要爆炸了。
铁手那一句话,已燃着了引信。
忽听那背向众人而坐的年轻人干咳了一声,道:“天王,你们不依法行事?”
那巨人的火头像马上给冷水浇熄了似的,喃喃地道:“对,依法……行事……”
那背向少年道:“是了,铁二捕头自己先犯了法,还要维护其他罪犯,这不是徇私枉法,不是目无法纪是什么?”
铁手峻然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我犯了法,我犯了什么罪?”
那背着大家的少年依然不肯转过身来,只说:“你要知道?”
铁手坦然道:“愿闻其详。”
少年吩咐道:“军师。”马龙垂手应:“在。”少年道:“铁二捕头要知道,咱们也不必为他隐瞒了吧。”马龙随声应道:“是。”
将手一挥,空中并指一切而下。只见荆棘林籁籁连响,一下子,那乱丛荆棘全倒塌了下来,全是给人以刀飞快斩断的。
荆棘一断,就现出一大片场地来。
场地内,赫然倒着十几具死尸,全是在山洪暴决时,他和小欠分头救上不文山来的人!
这些人都已断了气。
死状甚惨,连老头子、襁褓中的小孩也不放过。
是谁竟这么狠,把这些刚历劫还生的无辜贫民,全都赶尽杀绝?
铁手看了,一股怒火中烧。
刚才,这些人还活生生的。
不久前,这些人还跟他在一起。
才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冒死把这些人自洪水里救了出来,而今却横死在这荒山上!
铁手怒极了,但他仍留意到一件事:这些死尸中,龙舌兰和小欠并不在其中!
这是不幸中之大幸!
大大幸!
一个人再大公无私,也难免会关心自己的亲朋好友多于陌生人。
人难免都有私心。
但这其实不是自私。
而是人性。
反过来说,如果你关心他人、敌人要比“自己人”还多,那还有谁要跟你成为“自己人”。
要是这样,才真的是反人性、没有人情。
铁手也不例外。
他尽管为这些乡民枉死而疾愤,但一旦见龙舌兰、小欠不在其间,心中难免一宽,感激起悠悠上苍来。
铁手忍不住迸声喝问:“谁杀了他们?”
马龙冷冷地道:“这要问你。”
铁手反而冷静了下来:“问我?”
马龙悠悠地道:“你是最后一个离开这里的人,这干横死者的人,所以只有你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他补充了一句:“说不定,你不只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而且还是你一手造成他们死在这儿的。”
铁手神色不变:“不错,是我救他们上山的。但我把他们救上山的时候,你们这儿的人,一个也不在,你们凭什么说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难道你们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如有,那人才是最后一个离开这里的人,你们又焉知那人不是真正的凶手?”
铁手一连串反问了过去。
他的论据是:如果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那么,查叫天这一伙人又如何得悉?如果他不是,那么,确有人在他之后才离开的,为何不缉拿此人?
谁知马龙却说:“他不是。”
铁手倒奇了:“原来果真有盯梢的人。怎么他就肯定没嫌疑,我倒脱不了罪?敢情是你们一伙的罢?”
“不,”马龙道:“是你们一伙的。”
他用手一引。
地上本来有一个人,一直躺着,身上没沾血,也一直没动,谁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死了没有,而今却一弹而起。
他的人虽肥、虽胖、虽看来颟顸,但动作却比狸猫还迅、飞鼠更速。
铁手当然认得这个人。尽管他一直都躺在那儿,铁手并不担心他也一同丧命了,因为正如龙舌兰所说的:他一直都在“发光”。
死了的人是不会发出这种“光”的。
可是,而今这人忽然弹了起来,却使铁手的关心转为担心:他没死,仍活着,那就好了。
他是敌,不是友,那可糟了。
他到底是敌是友?为何躺在那里?为何一弹而起?
他当然就是:麻三斤。
麻三斤上前恭恭敬敬地向铁手一揖道:“铁二爷。”
铁手沉住气,问:“你没死?”
麻三斤笑了:“铁爷岂是个跟死人说泄气话的人!”
铁手峻然道:“那是因为你之故。”
麻三斤诧道:“我?我哪儿招铁爷泄气了?”
铁手道:“你刚才在洪水泛滥时救人的手段太令人泄气,我还以为你已一头淹到水里七八天后才会从七里坡八里亭那儿浮上来,没想到转头你已自死人堆里冒出来了。”
铁手把话说得很硬。
他一向是辣手的人,执法严正,绝不徇私,但为人却十分仁慈、谦冲、温和、厚道。他绝少像此际这般:出言贸然顶撞查叫天,又出语讽嘲麻三斤。
麻三斤只涎着笑脸道:“我命大,死不了。”
铁手道:“你死不了,但这儿却死了一地的人。”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都是无辜的人。”
麻三斤伸了伸舌头,他的舌长而尖,舌苔带紫:“是死了不少人。”
铁手肃容道:“你既从死人堆里爬起来,那么,一定看见他们是怎么死的了。”
麻三斤用舌尖一卷,舔去了鼻尖上的汗粒:“我的确是看见了。”
铁手目光暴长,盯住麻三斤:“你当然也看见不在这死人堆里的人到哪里去了!”
麻三斤涩声道:“是的,我活着,等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些……”
他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你怪我,眼看那么多人死了,我却躺在那儿装死,不出手救人……可是,我若不装死,我早就死了!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铁手整个人沉了下来,气沉了,火沉了,连心也往下沉:“说!凶手是谁?”
马龙插口道:“天王留他在这里,正是要他告诉你这个。”
麻三斤终于一字一句地道:“杀人的是小欠!”
他气呼呼地喊道:“他杀人、强奸、斩草除根,无恶不作,无所不为……你交的端的好朋友!”
道出“小欠是凶手”,以眼前情势而推论,铁手并不意外。
但并不意外的他,听了也不免愣了一愣,喃喃地道:“怎会是他……他怎么会……”
马龙怒问:“听说,这位小欠是你认识的?”
铁手怔怔地道:“是。”
马龙又道:“而且,此人你还十分推重、赏识,可有此事?”
铁手木然道:“是。”
马龙再问:“他还是你的结拜兄弟,对吧?”
铁手只答:“对。”
马龙突然拉下了脸,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那么,根据我们调查所知,还有你一位公门同僚好友的引证:所谓小欠,就是奸淫杀戮、作乱造反的魔星凶徒——孙青霞,这点你又知不知道?”
铁手长吸了一口气。他的胸更壮宽。脸方。神凝。唇抿成一线。“我知道。”这三个字自他嘴中吐出来,力逾千钧。
“你、知、道?!”
这句回答,使众人俱为一震。
他竟事先知晓了小欠的身份!
然而他竟没有当场拿住孙青霞,还把一众遭劫乡民及受伤的龙舌兰,交了给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淫魔孙青霞?!
大家都为之震动。
陈风虽已在抱石寺时就听铁手说破过,而此际,仍受到强烈的震憾。
因为他曾目睹铁手与小欠初识至结义,他显然没想到那大脾气的小伙计就是他们共议大计要对付的孙青霞,而铁手居然一早知晓他是孙剑魔而不动声色甚至还与之结义!
他禁不住愕然道:“这……你这算什么?”
铁手平实地道:“不算什么,兄弟是兄弟,罪犯是罪犯。”
陈风变色道:“你身为堂堂名捕,竟与十恶不赦的罪犯结义?”
铁手平静地道:“结拜是我欣赏他的为人,如果他真的是罪犯,我自会拿下他。这是两回事。”
陈风悻然道:“你认为他不是罪犯?”
麻三斤附加了一句:“也许铁捕头喜欢跟犯罪的人结拜——
难怪没我们的份儿了。”
铁手道:“他是不是罪犯,仍待查。但他在昨夜,诛杀凶徒,拯救乡民,所作所为,却是侠行。我们不能不明就里、道听途说,就定人于罪。”
马龙淡淡地道:“你这么说,这一地人,可都是白死了。”
铁手盯住了麻三斤,好一会儿才问:“这些人可都是他杀的?”
麻三斤道:“不错。”
铁手疾道:“你可是亲眼目睹?”
麻三斤道:“是的。我不说假话。”
铁手冷笑道:“说自己不讲假话的就是句最大的谎言。”
麻三斤赶忙道:“至少我在天王面前,决不敢有半句诳言谎语。”
铁手道:“其他活着的人呢?”
麻三斤又问道:“你是说龙舌兰龙姑娘?他给孙青霞劫走了。”
铁手一口气追问:“孙青霞为啥要动手杀人?他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要杀这些不懂武功也对他无害的乡民啊!”
麻三斤道:“他要奸污龙舌兰,乡民瞧不过眼,劝止,他色迷心窍,欲火焚身,便把在场的人杀光了。”
为了一逞色欲,平时已动辄皇宫侯府都敢闯,而今已杀光在场的无辜百姓,手段凶残,而今龙舌兰落在他手上,处境之险,更可思过半矣!
只听詹通通啧啧有声地道:“铁捕头竟与这种人结拜为兄弟,身为名捕,当真是聋耳猪油蒙了心不成?”
铁手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给人欺骗。
铁手也不例外。
他仍逼视麻三斤,问:“当时你在哪里?”麻三斤忙道:“铁爷万勿见责,我未出力救助龙姑娘与一众
乡民,我实在是力有未逮,决不是他之对手。孙色魔的出手,二
爷不是没有见过。我这小角色哪是他的对手!”
铁手瞅了他一眼,冷哼道:“小角色?你还通体放光呢!”
麻三斤舔舔上唇又涎笑脸:“我还放啥光?屁也不敢乱放!我知孙青霞要杀人灭口,假装着了他一剑,便闭气躺下了,这才保住了性命,给铁爷您报这逆耳苦心的讯儿。”
铁手又怒目瞪了他几眼,忽问:“至少还有一个活人,去了哪里?”
麻三斤一怔:“还有一个活的?谁?”
铁手道:“麒叔的女囡子。这些尸首里没有她,她去了哪里?”
那就是他跟小欠再折返洪中冒险救出、高托于水面的女子,这女孩还在急流中为他拔过箭。
麻三斤不觉一震,脱口道:“铁爷好记性。”
李财神插口道:“敢情是铁捕头对女子一向风流多情,尤其是这样清秀标致的女子,铁二爷怎生得忘?”
铁手横扫了他一眼,再紧迫盯人地问麻三斤:“她去了哪里?”
麻三斤这才答:“她也给孙色魔掳劫去了。”
铁手迫近一步:“孙青霞他一人挟持两个女子,走了?”
马龙马上半讽带嘲地说了一句:“二爷现在像是审犯——这步步进迫,只望别把他迫疯,二爷也别一错手就将证人杀了才好!”
铁手修养再好,也忍不住怫然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马龙悠悠道:“杀人灭口,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