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手怒笑反问:“现在这山上的人可是我杀的么?要不,我为何要灭口?”
马龙淡定地道:“虽看来不是你杀的,但与你也脱不了关系。
孙青霞是你的拜把子兄弟,是你把这些乡民和无辜的人交到他手上的。”
“何况,”他悠然补充道,“刚才阁下也承认了:你一早已知小欠就是孙青霞,还与他结义,你这不是明知故犯,勾结盗寇,与匪同罪么!杀了麻老三,就没了证人,纵押到大理寺去分说,自有你师门、同门照应,定你罪难,你脱罪易,是以我们不得不防。”
麻三斤也点头不迭,一面伺机向后退却:“是呀,是呀,须防人不仁;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可无。”
铁手铁着脸道:“你们就听他这一面之辞!”
那边的余乐乐却把话接了过去,嘿嘿笑道:“是嘛,铁二爷号称天下四大名捕之一,他的操守是毋庸怀疑,也不许怀疑的——只有他疑人,可不许人疑他哩!”
铁手知晓在机智辩才上,马龙是一流人物,其次便要算这个余乐乐了。现在他的处境,可谓极之不妙。他已给一大帮人“包围”了,这些人,不但极有来头,而且手段高明、下手毒辣,还有强而硬的后台,加上他所面对的局面,又是异常紧急。到底孙青霞为何要杀这干无辜乡民?龙舌兰而今安危若何?又摸不清查叫天这一伙人纠集在这不文山等自己出现,到底是何用意?究竟是什么目的?
到这关头,连同跟他一起上山的老乌、何孤单、陈风等三名刑捕,也不免对他狐疑了起来,真要交起手来,只怕也不一定会(敢)跟他站在同一阵线了。
铁手也不管(更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先把情形的来龙去脉说分明:“我原不知孙青霞就躲在杀手涧这儿的,是来到崩大碗才知道有这样一个身怀绝技的大脾气小伙计叫小欠,这儿也不是我主张要来的。”
他指着麻三斤道:“是他先带我来的。”麻三斤见他一指,向后缩了一缩,却听在后面的陈风挺身道:“我也有份。是我和麻老三领他来这儿饮酒议事的——但我们都不知小欠就是孙青霞,否则……”
说到这儿,苦笑不语。
道义要比证据重要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只不过,真要让他知道了:杀手涧上、崩大碗中的小欠就是孙青霞,他能怎样?他制得住他吗?
他见过他的出手。
他一剑能使瀑布断流凝冰。
他一刀就格杀了书生杀手白兰渡!
他以一人之力,片刻间斩杀了十名可怕杀手!
不过,难道制不住他,他便不出手吗?
他也是位名捕。
至少,他是在这七八个小县内,这州府一带,是实力最厚的第三号人物,名声仅次于知府张慢慢、县令章图之下。
可是,他显然不知道小欠就是孙青霞,更不知道这大脾气的小伙计竟然就是大家日夜搜寻的惊世魔星。
他是个捕头,官衔并不如何,但却掌有实权。
铁手也是个捕头。
一个有官衔的捕快。
但查叫天的官位更高。
甚至他部属的官职也不比铁手低,尽管铁手的身份还是“特殊”了些。
不过,纵是捕快,也有欺善怕恶、为虎作伥的;不是个个捕头都敢主持正义,公正廉明的。
官也一样。
有许多官只领个虚衔,不是为百姓做事,而是鱼肉百姓,中饱囊,满足上司,求取富贵,欺软怕硬的。
问题只是,谁是除暴安良的好捕快?谁才是为民为国的父母官?当一个好捕快遇上了一群坏捕快的时候,结果会怎样?当一个好官对上了一党奸官之际,下场又如何?
当然,这种对立与矛盾,亘古以来皆有,下场亦早已彰然。
因为奸官懂得“奸”,懂得如何去奉迎巴结,且一早已部署妥善,作为耿介正直的“忠官”,往往难以相等,硬拼的结果,多是牺牲受屈,而且也多势孤力单、孤掌难鸣。
刑捕亦然。
多做事多错。
不做事不错。
这是动辄得咎的当时当势明哲保身之法。
可是,铁手是个勇于任事的人。
他现在就面对了一大堆烦恼。
一大堆问题。
还有一大堆敌人。
这儿可不只是他一个捕头。
还有陈风(虽然他的供职是属于协助县官行政为主)。
以及何孤单(他是当地衙差的总领)与老乌(他是隶属于捕役追缉组的组长)。
他们又怎么看?
怎么想?
更重要的是:他们会怎么做?
陈风忍不住问:“连我们都不知孙青霞就窝在这荒山酒店里,你却是怎么知道的?”
铁手道:“我猜的。”
陈风道:“猜的?我怎么没猜到?”
铁手道:“我看他的器宇,已不是寻常人。他出手第一剑,刺向瀑布,使飞泉结冰,那非要多年练剑、绝世功力、还得要有似冰寒傲的剑意激发才能办到。”
陈风道:“那只能猜他是个剑客高手,却不等于他就是孙青霞。”
铁手道:“你们当时在谈论孙青霞所作的案子,却没注意到在暗处这位小哥儿的神情。你们在说‘三丈红’殷色可、‘天之娇女’朱丽丽、‘更衣帮’苏眉等人毁于孙青霞之手的案情时,这小伙计脸上都呈现出郁愤不平的神色来。”
马龙插口笑道:“好个‘郁愤不平’,铁捕头敢情是要为孙色魔出头了。”
铁手道:“不过,当时我的确未疑及他就是孙青霞,只以为他是个怀才不遇的剑侠而已。”
陈风沉浸在回忆中:“你是在他出手杀掉白兰渡和十名杀手后,才从他招法中看出来的?”
铁手道:“我没见过孙青霞的剑法,而小欠拿的是刀。不过,他用的虽是刀使的却是剑法,这我可辨认得出。”
陈风道:“那时你才生疑了?”
铁手道:“只是疑。可是他所作所为,却都是侠行。”
陈风道:“可是,他的年纪跟传说中的孙人魔至少相差了十岁。”
铁手道:“先前我不明白,还以为他曾易容,但仔细观察过,没有此事。后来就想通了,有的人本来就长得比他实际年龄年轻,而且还年轻得多。像我,就一副天生比我年纪大的长相。我大师兄无情,样子永远比他年纪小十岁。”
陈风笑眯眯地道:“你这比喻不好。最鲜活的譬喻是我本人。
我从二十岁出头就长成这个样子,二十五岁那年已有人说我笑得很慈祥,三十岁就有人巴结我,称我为‘陈公’——他们以为我早已五六十岁了。你看我的皱纹就密紧得像给乱刀砍过一样。”
铁手笑道:“你每一条皱纹都是经验和智慧。我刚结识过一位温姓老前辈,他的长相也比他实际年龄长多了。”
陈风也笑道:“我只是丑,没深意可言。你说的大概就是这崩大碗的老掌柜吧?”
铁手道:“我是在你已与高大湾赶赴抱石寺救火后,与温老掌柜及小伙计相处,以及堤坝崩决洪水救人的过程中,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才能肯定:小欠就是孙青霞。在救人的时候,他差点要向我动手,但到最后还是把精力放在救人上。我曾触摸过他不肯离身的古琴,里间藏有兵刃,那应是一把名剑,只不过收在一个很典雅之处而已。”
陈风眼神一亮。
如刀。
“像他?”
铁手点首,道:“对,像他,”
他似无惧身前安危,神思逸飞到另一处了:“他就像他的剑,收藏起来了。说不定,他只遇上仇人才拔出来。或许,他跟我们一样,也在追查他的案件,要查个水落石出。”
陈风清晰地道:“那么说,你跟他结义之时,只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直至与他避洪救人之后,才发现他可能就是孙青霞的了?”
铁手含笑道:“是的。所以现在上得上山来,你们说他就是孙青霞,我并不讶异。”
他缓缓地补充道:“我见抱石寺仍有大火,便赶去救援。我以为他既是一起拯救乡民于水深火热中的人,就没道理向他们下手,所以才留他守这儿……没想到——”
说到这里,他又向陈风抱拳揖道:“谢谢。”
谢谢。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诚恳、有力。
因为他知道陈风的用意。
陈风说了那么多话,问了那么多事情,导引他作出了那么详尽的回答,无非是要让他有个申辩的机会:他跟小欠结义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就是淫魔孙青霞。
他的目的是要为铁手脱罪。
铁手当然明白。
所以他才谢他。
可是他也补充了一句。
“但这没有分别,”他清清楚楚地道,“我跟他结拜的时候,已怀疑他的身份,但我仍认为他是个正义的人;后来虽已猜测他就是孙青霞,但我跟他还是结拜兄弟,一朝结义,一生兄弟。”
大家面面相觑。
马龙深吸了一口气,试探地道:“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铁捕头仍当孙淫魔是结义兄弟了。”
铁手斩钉截铁地道:“是。”
老乌叱喝了一声:“好!”
马龙却嗤地笑出声来,“好?好!今儿是强盗和捕快成一家了!”
铁手冷冷地道:“岂止捕快,有时大官和强盗也分不开呢!”
马龙脸色一变,却听那背向大家的少年人忽问道:“你现在还当不当孙青霞是兄弟?”
铁手道:“当。”
他说得毫无转圜余地。
众皆不解。
以铁手今时地位名望,其实何必?何苦!
那少年不禁问:“为什么?”
铁手道:“有难时不挺身,遇祸时不相理,这还算什么结拜兄弟!”
少年沉吟片刻:“要是这山上的血案确是他干的,他还是不是你的兄弟?”
铁手爽落地道:“是。不过我会公事公办,要是他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我一定将他绳之以法——就算他是我的父母长辈,也一样依法行事。他是我兄弟,我会尽力帮他,但并不是放过他。”
马龙哈哈诡笑道:“说得真豪壮!难道天子犯了法,你也敢……那个!”
铁手沉重地道:“如果这案能让我办、我办得了,就算皇帝,我也会办他!”
马龙一怔,怪笑道,“我只听过‘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没听说过皇帝犯法治罪的事!”
铁手沉痛地道:“难道皇帝不是人吗?皇帝就不犯错吗?就是人人都认为皇帝可以例外,他才会不恤人命,胡作非为,而权力如失控的癫马,乱闯妄撞,搞得天怒人怨!”
马龙这回真的悠然失色。
不仅是他,在场人人如是。
马龙嗫嚅道:“你这话……怎可以这样说!就算皇上有些过失,顶多只要‘罪己诏’,诏告天下老百姓,那就得了,哪有……这样犯上忤逆的事!难道当皇帝的还要坐牢不成?嘿!他毕竟是天子呀!”
铁手沉痛且沉重地道:“天子又怎样?你几时看过上天产下个儿子来?他也不过是个人。如果皇帝犯罪也要坐牢治罪,天下的皇帝都会英明得多、历来的帝王都会仁慈得多了!像当今圣上,穷奢极侈,已闹到民怨沸腾、天下汹涌的地步了,要是我能将之治罪,我一定干!”
只听那少年忍不住叱了一声:“好!”
铁手却轻叹道:“可惜我的能力太薄弱了。”
马龙颤声指道:“铁手,你可知……你说的话是大逆不道、造反犯上……你可知罪!”
铁手一笑道:“我当圣上面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马龙奇道:“你……圣上没把你论罪?!”
铁手苦笑道:“他只下令把我赶出宫门。”
少年忽道:“那是因为你的身份特殊,你能保护他的安危,他是为他自己而不杀你——要不然,你早就给诛九族抄家灭门了。”
铁手道:“我知道。”
少年笑道:“你可也真放肆,如此逆反的话都敢说!”
铁手道:“我只说真话。”
少年道:“跟淫贼强盗结义也是真话?”
铁手道:“他不一定就是淫贼强盗。”
少年道:“可是现在已证据确凿,你还当他是兄弟,岂不形同一伙的盗匪?”
铁手道:“这证据不一定是真的。”
他加了一句:“何况,道义要比证据更重要。”
正义比法规重要
那少年依然没有回头,却似是怔了一怔,才蓦地笑道:“道义?道义只在人心,人人的说法都不一样。你有你的道义,我有我的道义;你的道义可能在我看来是不义,而我的不义在他人看来却很道义。人人都有不同的道义,你又如何执法?”
这回,铁手也呆了半晌,然后才道:“你的说法也很有理,这确实不易决定。历来昏君贪官,借法律屠杀异己,便是对法的不同解说和运用之故。不过,法规既然是为正义而定出来了,人为了主持正义而制订法则,那么无论如何,正义都比法规更重要。”
然后他才说:“所以,我们不能看到一地死人,听到片面之辞,就定孙青霞于死罪——我们总要问一问他,这事是不是他干的?要是他干的,我第一个就不放过他;要不是他做的,那么无论大家对此人风评如何,我都决不能治他的罪。”
那背向少年抬头峻然道:“可是他本来就是个杀人狂魔。”
铁手头也不抬便道:“你也杀过人吧?我也杀过人。在一些罪犯心中,我也是杀人狂。至于叫天王,恐怕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形同‘杀人王’无异。”
他又一次出言侵犯查叫天。
奇怪的是,那巨无霸只闷哼一声,鼻孔翕开,真的喷出一股烟来。
但他却没有发作。
仿佛只要那背向诸人的少年在说话,就轮不到他来说话,他来发作。
那少年依然迫人地道:“可是他也是个淫魔。”
铁手眼也不抬,“给奸杀过的女人都死了,谁证实这些案子都是他作的?”
少年忽道:“有。”
铁手一震:“谁?”
只听一人道:“我。”
说话的是一个女子。
声音有点燥。
但很好听。
人也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