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叫天忿然道:“那我连心一并儿剜出来,有什么不可以!”
铁手道:“那他心里脑里怎么想,你也能一并刨了吗?”
查叫天道:“我杀了他,他人死了,还有想法不成?”
铁手断然道:“有。”
查叫天不解:“有?”
铁手道:“你这样做,我们会怎么想?天下人又怎么想?”
查叫天叫道:“我管你们怎么想!天下人怎么想!谁这样想这就杀了他!”
“所以,”一直没有说话的驼子,用一种极其低沉的语音道,“我才要行刺这个人。”
铁手看了他一眼。
笑了。
驼子用一对苍黄的眼珠子望了铁手一眼,脸上略现笑意。
铁手问:“这就是你行弑、偷袭、伤天害理的罪状了,是不是?”
驼子道:“我要杀他,杀不着,如此而已,其他的我啥也没做过。”
马龙咳了一声道:“暗杀朝廷大员,论罪该死。”
铁手道:“可是叫天王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那叫天王气得怒吼一声:“难道要等我给杀了才能问罪?”
马龙接道:“连他自己也知罪请罪了,铁二捕头,你还那么多事干什么!”
铁手笑道:“他没说过什么话,你怎么知道他知罪了?”
马龙道:“若不知错,他为什么要跪下?”
铁手马上纠正道:“他跪下,那是因为他双膝穴道受制,加上已受了内伤之故——他是给你的‘风之刀’或是‘林之诡’所伤的吧?”
这一下连马龙脸上都倏然色变。
铁手到目前为止,并未走近驼子身边,但却已能看出他穴道受制、受了伤、以及是为何人所伤。
而且都推断正确。
他这么一说,连驼子脸上也和缓了起来,道:“铁二捕头,你不必为我的事趟这道浑水的。我们素昧平生,今天你能为我说这几句公道话,我就算下辈子投胎都会记着你这恩德的。到此为止,不必过甚,老朽谢了。”
铁手拱手道:“洪前辈侠名义胆,威震天下,舞阳城内外方
圆千里,谁人不曾沐洪爷恩泽?在下亦仰仪已久,今天的事,既给铁某人遇上了,就一定会管到底,弄个明白,还个公道!这也是游夏职责所在,还请洪爷万勿介怀、推却是盼!”
他这一说,从驼子到马龙、陈风全都为之耸然震动,连那巨灵神似的查叫天也为之一震。
驼子激声道:“你……你认得我?!我……却未见过你……”
铁手哈哈笑道:“大漠飞驼洪前辈,‘飞沙心法’誉满天下,豹隐十年,重出江湖,掌管武林四大世家中北城舞阳城的总务之职,造福武林,主持正义,谁人不识?谁人不知?这‘飞沙心法’,练法独特,天下间唯前辈得其神髓;其呼吸法也十分奇特,洪爷因伤,是以不意在呼吸吐气间已运此独门心法自疗,我耳力还不算坏,大抵已听出五分,再加上洪爷外貌与江湖所传吻合,在下这才敢厚颜相认。”
他笑了几声,元气雄长,到此又说:“其实,我三师弟与贵城城主还很有点交情,我们既在这儿遇上了,就容铁某尽责守职、秉公办理,决不让塞外好汉来江南之地受半点委屈。”
铁手说到这里,老乌等人都清楚了驼子的来历。
这人就是“大漠飞驼”洪汉,字鞋而,他原擅“孩儿刀法”,后再苦练而成“飞沙心法”,却因故遭西域魔驼后人追杀,避入中原,忍隐多年,终受武林中侠名极盛的北城舞阳城城主周白宇之盛情,出任总管之职。
周白宇曾与“四大名捕”中的追命,一起力战无谓先生,苦斗无敌公子,大家惺惺相惜,生死与共,结下深厚情谊,追命对周少城主印象良佳,亦常对二师兄铁手谈起(故事详见《亡命》一书)。
铁手本是持正不阿、极念旧谊的人,既然周城主与三师弟有过命交情,他更加不允舞阳城中的好汉遭受冤屈。
洪汉听了,不知怎的,一股暖气直涌喉头,几说不出话来:“四大名捕:冷血热心,铁手热血,追命救命,无情有情,真是名不虚传……可是,二捕头,我已离开北城,交情也早已断了,你又何苦插手这件祸事呢!”
铁手又作第二度哈哈大笑:“洪前辈,您才是热血好汉,又何必苦苦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洪汉这才游目看看场中“情势”,涩声道:“您老哥日后还得要在朝中进言、江湖闯荡、刑部任事、武林持正的,跟这查叫天为敌作对,可没好处。”
铁手第三次哈哈豪笑:“若为好处才做事,我早就去当……哈哈哈……”
何孤单忽然问了一句:“当什么去了?”
铁手笑道:“——做生意去了,或者……”
说到这里,笑声还未止。
这回是老乌问:“……或当个啥?”
铁手笑意仍在:“或就当个‘叫天王’好了……江湖上、武林中、朝中野外,谁不知道一线王要人为他奔命为他死,而他自己则最赚最富最享受,何其逍遥快活!”
这回,铁手已指明点挑了,那庞然大物、巍然而坐的查叫天,不禁虎吼了一声:“格奶奶的,铁手,你入他娘的在老子面前放肆!好,我今天就跟你作个了断,不死不散!”
到了这个地步,不但是马龙等人震愕,老乌等人震惊,连查叫天都真正震怒了。
可以这样说,在这风和日丽、洪水刚退不久的不文山上,这一众高手都在不同层次的震动中,达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
马龙、詹通通、财神、余乐乐、贵人、巴巴子、回家家这七大高手(另外还有一位就站在两名天狼之间的女子,也同样感到震愕)之所以讶然,是因为他们发现自己都低估了铁手的实力和战力。
他们本来已早先着人观察过铁手的战斗能力,以为他打过“杀手和尚”那一战后,又竟在一文溪、大角山之间往来频扑,已是强驽之末,故邀他上山来谈判——万一谈不拢,收揽不成,杀之未迟也。
就在铁手上山之前,他们为审慎起见,也故意让余乐乐、詹通通试了试铁手的武功,结果是:铁手的武功内力,自然是高。
高,但不是不能收拾。
是以,大家才让他登上不文山——要不然,早已趁地利之便于山坳间联手合力将之格杀。
自然,陈风、老乌、何孤单的及时赶到也有一定影响。
查叫天势力庞大,但公然杀尽公差,这种事不到极其必要之际决不可为。
但铁手的功力仍出乎他们意料。
他刚才力战詹通通,以无匹内力占了小便宜;跟余乐乐交手一招,看来还吃了点小亏。没料到,而今他以一人之力,同时战巴巴子、詹通通、回家家、余乐乐,还盯死了个马龙,不但不吃力,还稳占了上风,更明显已留了实力。
此人实力真不可轻估!
你有口臭
对陈风、何孤单、老乌等人而言,也同样感到无比惊愕。
同时觉得铁手不可推测。
他们亲眼目睹铁手受了伤:至少,在他的肩和背上,都有箭伤,还渗着血渍。
陈风也目睹铁手在杀手涧运起神功,以绝大内力驾驭瀑布,迎击来犯杀手,这原是极为耗损元气的。
之后,铁手又跟詹通通脚手互击,大耗内息,且又着了余乐乐一刺,胸襟已给血水染红了一大片。可是,眼前这铁手神捕,又宛似没事人一样,而且,内力、气息、功力、元气,却似更为雄长、浑宏了。
这是怎么回事?
莫非这人的精力是用不完的?气力是越用越浑的?而且是不累的、不倒的、打不死的不成?!
看来,这铁手不但有用不完的气力,而且还似乎想直接挑战查叫天哪!
他们心中震惊,但也因铁手的过人体力与斗志,使他们也受了极大的鼓舞。
他们尚且未得悉,铁手在一文溪抗洪救人时,也耗损了莫大元气。
如果知道,当更震讶。
在荆棘林里,就有一人曾亲见铁手在洪涝乱滥时勇奋救人的场面。
所以就更暗自惊震:铁手莫非真的是个铁人不成?
不过,就算他是铁铸的,他也不该去招惹这个人。
查叫天!
谁招惹查叫天,谁就死定了!
其实,洪汉表明自身与北城已无瓜葛,就是不想因为他个人的事导致查叫天迁怒舞阳城。
舞阳北城势力虽浩荡,但仍不足以与叫天王抗衡。
所以,他道明了已跟周白宇断了交往——那么跟铁手更无渊源可言了。
他不欲铁手为他趟这道浑水。
可是铁手好像惟恐一脚踏在蛇窝里还不够似的,他而今连蜂窝都要一并搅了。
他竟出言“冒犯”查叫天。
要知道,他跟洪汉对答中故意欲言又止,当然是有话要说的。
只待人问。
老乌、何孤单立时知机发问。
他们都是六扇门中的人。
衙里的人办案自有其习惯,一问一答,相互牵引,这才能使罪犯认罪,透露详情。
何孤单、老乌都不由自主地作了配合。
没想到,这几句话又引蛇出了洞。
铁手竟以语言挑衅查叫天!
这一来,查叫天不能下台,想不与铁手为敌都不可以了!
果然,查叫天便虎吼着要跟铁手作一了断!
江湖了断!马龙马上接查叫天的话力斥铁手:“二捕头,你身为捕快,维护罪犯,结纳奸邪,可知罪否!”
铁手又哈哈笑道:“江湖上、武林中,谁都知道洪汉是铁铮铮的好汉子,决不是佞邪、罪犯!”
他这是第四次笑。
他的笑声一次比一次雄长。
内息充沛、元气淋漓。
这也是众人看了、听了、心中震慑的原因。
或许铁手是故意笑的。
笑了一次又一次。
这种笑,已是一种“威”。
威势。
也是示威。
且竟攫一线王之虎威?
笑声中的铁手,转身疾问“大漠飞驼”:“你为啥要杀叫天王?”
洪汉目中乍闪金光,暴长而短,只低声沉问:“真的要说?”
铁手答得斩钉截铁。
“说!”
然后再追加一句:“直言无忌。”
这一句更说得坚决,毫无转圜余地。
洪汉反问了一句:“公还是私?”
铁手道:“两者都说。”
洪汉道:“在公,查叫天贪赃枉法,勾结狗官,声焰熏灼,指取内帑,如囊中物,罪恶盈积,害民至巨,我杀他只为民除害,只恨杀他不死!”
洪汉说来字字铿锵有力,如掷地有声,说得凛然无惧,众为之变色。
铁手大叱了一声:“好!”
又问:“私的呢?”
洪汉气虎虎地道:“我本是‘大漠派’的人,自掌门殁后,本派正气不衰,掌持有人,但蔡京见我等不愿为其渔利搜刮蒙古、西域一带之异宝奇珍,便暗派这查叫天对我派子弟任加杀戮,迫害无算!”
铁手明白了:“难怪你曾一度退隐江湖。”
洪汉悻悻然地道:“我本来对这种佞人奸恶,也只避之为上,但逃避终究无用。我隐姓埋名十余年,但仍给这查叫天查了出来,遭四大天狼掩杀狙击,我家小因而丧尽。我逃亡入关,幸得周城主收容,总算有了立足之地。惜未久又遭这阴毒奸恶的武林败类马师爷探悉了,便罗织罪名,加以扣戴,要少城主把我交出来,城主自然不肯。我堂堂洪汉,不忍牵累少主,便与舞阳城决裂,逃了出来,情知天下虽大,已无可容身,便决定与这无法无天的王八一拼——”
洪汉说到这里,恨意未消,恨恨地向查叫天道:“我这次杀不了你,是我不幸;来世投胎,若你未死,我还得杀你,七生十世,永不甘休。”
由于他的眼色是这般的忿恨,铁手看了,也不觉一阵悚然,想起有一些人,天生便憎恨某人,无论如何化解,都化解不开;有的人无故也无辜地遭受某人的残害,不知是否就因为轮回中仍化不开的那一股深深的“恨”之故?
果真如此,人在世间,造孽越多,岂不更自作孽?
马龙马上就说:“铁捕头,这洪某人已认罪了,你把他交给我们处置吧!”
铁手道:“他杀人是被迫的。”马龙道:“杀人就是犯罪。”铁手道:“可是他没把人给杀死啊。”
马龙冷笑反诘:“难道要把人杀死了才算犯法,死不了就无罪?铁捕头,你这算什么执法衙捕?”
铁手笑道:“既然只杀人未遂,就得把他押送衙牢候审,岂可私自定刑?”
马龙脸色一寒:“人已拿下了,对这种万恶凶徒,不就地正法,劳师动众地押回刑狱,万一中途有失,你可担待得起?”
铁手道:“我看你是怕他一旦给押送入牢,惊动北城,周城主会结合他在朝中亲友,为他声援。一旦洪前辈把冤情前因、受屈后果、来龙去脉,一一公诸天下,天王面上会挂不上、扯不下,不好办吧?所以才在这儿报私仇,要把洪汉一刀杀了灭口!”
马龙唇上的胡子耸了耸,好像要跳出来向铁手刺上两刀似的。
他脸上掠过一阵铁青,随后又缓声道:“铁二爷,借一步说话可好?”
铁手随他侧行二步,两人面向山坳空蒙处,马龙低声道:“铁二爷,你这又何必呢?”
铁手铁眉一轩:“请恕铁手鲁钝,听不懂君意。”
马龙诚恳地道:“你原有大好前程,不管在朝中升官,还是在武林掌权,一线王都可助你一臂。再说,你得罪一线王,也等于把我们这一干哥儿们全开罪了。俗语有曰:宁结千人好,莫结一人仇,你又何苦把我们这些人全都踢到跟你对立的阵容去呢!”
铁手温和笑道:“我原就没意思要与你们为敌。我只是据理力争而已。”
马龙进一步道:“只为一个老汉,跟整个一线王的系统为敌,值得吗?”
铁手道:“就因为他是一人,你们有那么多的同党,我不帮他,还有谁帮他?”
马龙脸上青气又一现。
随而即敛。
他长吸一口气,依然锲而不舍:“你真要执迷不悟,要对着干,凭你四人,试想可讨得了好!真要扯破了脸为敌,我看你是害人误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