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快手”宋三身子像大风中的树,又颤又摇,七艰八苦的,到头来喉头只挤出了:“……饶……命……”
这两个字。
查叫天冷哼道:“你认了就好。”
宋理忠仍只一味唇颤舌哆:“……求……求……你……饶……我……狗……命……”
查叫天打了一个饱嗝,道:“你罪无可恕,饶了你再去害人?来人,就地正法便了!”
铁手这回可有了准备,忙道:“慢着。”
只听巴巴子叱喝呼应了一声:“遵命。”
呛然拔刀。
铁手知道他的刀很快。
所以他即刻拦在宋理忠身前,阻止道:“就算他恶贯满盈,也该先押至衙里验明正身,再斩未迟——”
话未说完。
他已止声。
因宋三已死。
他,胸口,插着,一支,枪。
枪尖已没入他胸膛。
自背部穿出。
宋理忠已给“就地正法”了。
出手的不是巴巴子。
他只是幌子。
下手的是回家家。
他的枪尖飞脱而出,射着犯人,再一沉腕,唆的一声,银练一扯,枪尖亮晃晃地和着鲜血、碎肉、心肺碴子,一起收了回去。
他已得手。
甚至还瞒过了铁手。
宋三已不能再求饶。
也不能再颤抖。
他已丧命。
铁手也停止再说下去。
人已死,再说何用?
倒是巴巴子笑了。
他笑声就像刀尖子在互砸相磨,尖锐利耳:“对不起,铁二捕头,天王说斩首示众,那就斩首示众;天王要就地正法,那就就地正法——不能通融。”
铁手听了,倒抽了一口气,喃喃道:“那么,天王可不是天王了——”
巴巴子没听清楚,但也听出了这话的意味,怒问:“你说什么?”
“也没什么。”铁手索性把话挑明了说,“天王看来还是像阎罗王多一些。”
捉刀
巴巴子乍听怒叱:“胡说!”
回家家也怒喝道:“放肆!”
查叫天却似不欲与铁手计较,拖着牛鸣似的鼻音洋洋懒懒地吩咐道:“下一个。”
马龙盯着那鬓发苍黄的驼子,道:“你也该死。”
那驼子没有作声。
他甚至没有再看马龙一眼。
马龙道:“你也趁洪流滚滚滔滔之时,就在那儿偷袭行弑,抢掠杀戮,犯了江湖大忌。”
那驼子的眼神看来像一只会思索的狗。
老狗。
他说话的语音很低,说话的方式也很沉,话也说得很慢,但都是直认不讳:“我是犯了江——湖——大——忌,其实江湖百无禁忌,我只是犯了你们的忌。”
马龙震怒道:“好,你倒是认了罪。”
然后他袖手望向查天王。
查天王顿了顿,语音浓重地下令:“既然知罪,那就伏诛吧!”
铁手道:“慢——”
但叫天王令出如山,他的语音一落,他的手下已出手。
刀光又起。
刀光很美。像一片云。似一场梦。巴巴子居然把这一刀砍得很有感情。这才可怕。刀是利器。
它砍得越有感情,便越有杀伤力。
一如爱情:越是如生如死之情,越要付出生死代价。
像刀这样的兵器,一招飞出,还带着些许深情,难道是叫他击“爱情”敌人的身、心、咽喉还是头?
那么,如此“深情”的结果,也只有为情忘情,一刀两断了。
刀快不可怕。
刀快但还有感情才可怕。
正如美女——
女子美丽并不可怕。
反而可爱。
但一个女子很有风情同时也很会利用感情、骗取感情,那就极为可怕了。
铁手如果要救那驼子,就得出手。
可是赤手空拳,又如何能入这又快又实又有仇情之一刀呢?
能。铁手一伸手,就捉:他竟“捉”住了这一刀。——“活生生”地捉住这把刀。像捉住了一条灵动的毒蛇。
硬生生钳住了巴巴子的这一刀。这一刀给铁手劈手生生抓住了。但只是刀。还有枪。
刀只是幌子。枪才是要命的。——至少是要那驼子的命!枪“哧”地射了出来。这练子枪竟成了一种可发可收但决难逃避的武器。也是暗器。枪尖直取驼子眉心。快、准、狠!驼子没有避。不是他不想避。他心里知道:避也没有用。——查叫天要一个人的命,焉有不死之理?何况,这世上常常都没有天理这回事。再说,他穴道受制,要避也避不开。——既然避不开,又何苦要勉强挣扎,连累他人?他不避,眉心就须穿洞。这一枪是绝对要他命丧当堂的。回家家的“天狼枪法”一向是:一枪既出,绝不空回。不过这次例外。
这一枪,眼看要击中目标,却突然倒飞了回去。因为铁手已回头,不转身,只往后发了一掌。这一掌的凌空掌劲削在那一枪上。那一枪就立时改了方向。倒飞。回刺。竟刺向它的主人——回家家的印堂上!回家家即撤招,十分狼狈。但同一时间,却有两个人同时出了手:詹通通!余乐乐!詹通通飞足踹蹴铁手。他一口气、一下子、一刹那间就踢出十八脚。——正是“十八般腿法”!他已跟铁手交手过一次。——虽说“不分胜负”,但他心知已吃了暗亏。所以他早已蓄势以待,这一击再不容情。——实际上,他对敌也从没“容”过“情”。他只是不再“留力”而已。他全力以赴。不踢杀对方,决不罢休!詹通通主攻。他全力踢杀铁手。但更可怕、难防、无声无息的攻击来自余乐乐。他已解下颈上的绳子。那一条线在他运劲之下,又变成了一条长长长长的刺。
他就在铁手瞬息间要应付詹通通、巴巴子、回家家三大高手
之际,“啸”的一声,“千里恩怨一线牵”,已直取那驼子之咽喉!
他要杀的不是铁手。而是驼子。原因无他:只有一个——受了天王之命,他必定执行。如此而已。他在先前已跟铁手交过手。交手只一招。——交手只一招,了解却似已有百年。他知道铁手是个铁铮铮的人物。——他宁愿杀驼子,也不愿对付铁手。
手下下手
查天王的手下都分别向铁手和驼子下手。
下毒手。
陈风、老乌、何孤单正要动手,却发现陈贵人、李财神也盯住了他们三人。
盯死了他们。
只要他们一出手,贵人、财神乃至军师,也一定会向他们出手。
而且下的一定是辣手!
重手!
詹通通出的不是手。
而是脚。
堪称武林中一双最令人棘手的脚!
不过他遇上的是铁手。铁手突然俯身:双手一按。——铁手成名以后,已经很少双手一齐出击了。这次却是例外。但他只有一双手。眼前却至少有三名来袭的敌人。单是詹通通就要一口气攻出十八脚。不过却没有用。
这十八脚根本一脚也攻不出。因为铁手在他出脚之前双手按住了他一双正要弹起的大腿。这一按,竟有一气动山河之大力,硬硬生生地把他一双脚按
嵌入泥地里去,直没至腰际!
这一来,詹通通一时抽拔不出双腿。
那十八脚,也就一脚都踢不出了。
铁手在此时正好可予以反击。
甚至是必杀之反挫。
但铁手却没有这样做。
他这次急速回头、拧腰、转身,发出一声惊天动地震天卷地
铺天盖地山摇地动石破天惊的大叫,在吼声甫起之际,他已一手抓住了比闪电还灵还快的“千里恩怨一线牵”——那条余乐乐发出的一刺!
刺很细。
仅指粗。
每次出手,只要你眨了眼,便死了也不知道他曾出过手,那么快、那么急、那么速。
铁手右手握住了“线棍”。
只觉手心一热,刺痛入心入肺,出肝出脾。
他的手一放,余乐乐的“线”正要急速收回,但又给铁手左手捏住。
铁手的手又似钳住了枚火炭。
灼热的火。
焚烧的炭。
但铁手再不放手。
他的右手又搭住了余乐乐的“线棍”,并迅即将之箍了几圈,索死在手腕拳背上。
能令铁手的手也拿捏不住以致一度松手的兵器,近年
来,“千里恩怨一线牵”是破天荒第一桩!
但既教铁手拿住了,终究还是收不回、飞不走了。
铁手毕竟还是抓住了能牵住千里恩怨、万里情仇的这一条似线又似剑的棍:“东天一棍”!
失不得!
不得有失!
余乐乐蓦然发现他的“千里恩怨一线牵”居然给人攫住了,收不回来了。
这是他平生首遇的事!
这一棍,他决不能有失,也不容有失!
这刹那间,他还有一道绝招,正在考虑要不要发出去(因为一旦出手,付出的代价也将相当的大),突然,他感到指掌间的压力骤轻。
“嗖”的一声,这条“恩怨线”已给他收了回来。
铁手放了手,口里却说:“承让。”
但眼里却盯着另一人:“风林火山”马龙。
嘴里还在谦说“承让”的铁手,却是在全神贯注地防范着马龙。
他知道这才是更可怕的敌人。
这个敌人,最可怕之处在于他还没有出手。
至于詹通通、余乐乐、回家家和巴巴子,心中也觉得震怖:铁手刚才以一敌四,但都能一一将他们的攻势化解、击退。他们都曾与铁手交过手。
像詹通通和余乐乐,在拦截铁手上山之一战,虽没讨着便宜,但与铁手绝对可以一战,只怕二、三百回合内不易定胜负。
然而铁手如今竟一下子“对症下药”,分别瓦解了他们的
攻击。
至于天狼刀和天狼枪,也分别以声东击西法,就在铁手面前格杀了宋理忠和德步西,使铁手来不及抢救。
可是如今铁手一出手就击退了二人,保住了驼子。
到底是铁手刚才在跟这四人首次交手中,根本保留了实力,没有全力出手?还是就在上一次的交手里,铁手已在那一招半式的电光火石间体悟了他们出手的关键,从而想到破解之法,所以到了第二次交手,便击中要害、轻易取胜?
无论是哪一个原因,事实已摆在眼前:詹通通、巴巴子、回家家、余乐乐都没能在铁手手上杀得了那驼子。
而马龙也终究没有出手。
究竟他是来不及出手,还是知道出手也讨不了便宜?
抑或是他根本就没准备要出手?
未曾出过手的马龙,却望定铁手的一双手,道:“你比我想像中的武功还要好。”
铁手道:“谢谢谬赞,我知道马军师最不易赞人。”
马龙却道:“可是你比我想像中笨。”
铁手一笑道:“我本来就不是聪明人。”
马龙的视线从铁手的手转到了他的脸:“你这句却是聪明话。”
那张飞也似的查叫天却以一种阴阴、冷冷的语音揶揄道:“你刚才就做了一件笨事。”
铁手含笑看看这人,看看那人,詹通通、余乐乐、陈贵人、财神、天狼刀、天狼枪的一路看过去,最后落到马龙的身上,仿佛对他垂手的站立方式饶有兴味。
连马龙这样一个冷静沉着的人,也给他看得有点不自然起来了。
铁手眼里观察,嘴里却答:“对的事不一定是聪明的事,聪明人也不见得做对的事。”
“说得好,说得对。”查叫天道,“但你刚才做的事不但不聪明,而且也不见得是件对的事。”
铁手道:“我没有做错事。”
查叫天道:“那你为什么救这个人?”
铁手道:“因为我不明白他为何该死。”
查叫天道:“刚才马军师不是宣判了他的罪状吗?你聋了不成!”
铁手道:“听说他是偷袭行弑、抢掠杀戮、伤天害理。”
查叫天道:“那他还不该死?”
铁手反问:“但问题是,他偷袭谁?行弑什么人?为何要行弑偷袭?抢掠什么?杀戮过多少人?谁见过他杀戮抢掠了?伤天,那是个什么天?害理,那是什么理?”
查叫天冷笑:“他?他就在一文溪一带趁水患时抢掠,这罪行还不够么!”
铁手斩钉截铁地说:“那不可能。他没有罪!”
查叫天怒道:“你凭什么说他没罪?”
一下子,他又恢复了粗声粗气。
铁手已见怪不怪,只道:“因为他没做过。”
他悠然反问:“一个人若没做过犯法的事,那么,他又何曾犯法?”
查叫天又暴跳如雷地咆哮起来:“你凭什么说他没抢过一文
溪的乡民?”
铁手道:“因为一文溪就这么几户人家,一遇水灾的时候,我已跟两位同道把他们救到不文山上了,那时,他还没出现,那几户人家后来也给水淹了,冲走了,试问他又如何抢劫?”
查叫天一时语塞。连声音也吼不出了。
但忽而又换做宁定、斯文的语音道:“好,就算抢掠不能定罪,但他行弑、偷袭,却是脱不了罪。不信……你可问他。”
铁手转向那驼子。
驼子点点头。
他的眼色很悲哀。
铁手微笑道:“我常常很笨,但刚才却做了件对的事。”
“对?!”叫天王尖声道,“把本来已不是你的事扯上身了,这是聪明人该做的事吗?”
查叫天一说话,马龙就垂手站在一边,不再言语了。
驼子的眼神却很骄傲。
一种悲哀的傲慢。
悲哀,是大家不了解他。
骄傲,是因为他不需要大家了解。
断了了断
查叫天嘎嘎地笑了起来:“铁二捕头,你可白费心机了,他自己也认罪了。”
铁手淡淡笑道:“他是承认有做过这样子的事,但并不是认罪。”
查叫天咕哝了一声:“这有什么不同?”
铁手道:“当然不一样。他做的事,是该做的,并没有犯法,所以没有罪。”
叫天王“嘿”了一声:“你又没问过他,你怎么知道!”
铁手道:“要是他犯了罪,他眼里就不会说这种话。”
查叫天说道:“眼神会说话?那是什么话?”
铁手道:“骄傲。”
叫天王奇道:“骄傲?”
铁手道:“坦白说,他的眼里谁也看不起,包括你,还有我。”
查叫天怒道:“那我叫人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铁手道:“你挖得了他的眼,挖不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