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首示众
一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
好一会儿,查叫天那边和铁手这边的人都没作声。
只剩下两种声音:那三名跪着的人里,有两个都发出了声响。
不由自主地。
原因是:一个人跪着,不住地叩着头。
他的头已瘀了一大片,还夹嵌着泥块和血,但他还是不住地叩着头。
甚至在铁手扬声说话之时,他还是如捣蒜一般叩着头,嘴里还喃喃不已地说着求饶的话。
当然是向着查叫天。
那个巨灵神也似的大汉。
可是那大汉望也不望他一眼。
在他眼中,这个叩头的人,仿佛不是人。
就算是人,也不过是个死人。
略为不同于一般死人的是:这“死人”仍能发出声响。
另一人也是跪着,但并没有叩首。
不是他不叩头。
而是他失去一切动作的能力。
他全身唯一的动作就是颤抖。
不住地颤。
不停地抖。
他是那么害怕、恐惧,以致他除了哆嗦之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什么动作也做不出来,甚至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颤个不停。
那狮脸虎目的一线王,就巍然坐在他身前。
在这“老张飞”的眼里,可没有这个颤抖的人。
他仿佛完全不当他是一个人。
而且连一只狗都不如。
三个人中,只有一人无声无息。
那是个驼子。
一个大鼻子、须发苍黄的驼子。
他已上了年纪,显得很沉着、很沉凝、很沉得住气,眸子里也吐露着一种深沉的悲哀。
他完全没有发出声音,安静得有点哀莫大于心死似的。
但铁手还是听得出他是有声响的。
他的声响来自他的呼吸。
此人内力很好。
但却受了伤。
伤得不轻。
铁手“听”出了很多东西。
因为他肯用心去“听”。
他有时候甚至认为,只要用心去听,不但能听出别人听不到的东西,甚至也能听出别人用眼睛也看不到的事实。
他的耳力很好。那是因为他内功高。更重要的是:他肯用心听。譬如,他现在就分明听出了:第一、二人极为畏惧,甚是惶恐,第三人受了伤,且伤得不
轻但却不怕。——能够在“老张飞”查叫天这样的庞然大物前全然无惧,那毕竟已是个人物!
只听查叫天又回复了那杀气腾腾的声音:“格奶奶的,来的可是在衙里吃公门饭的伙计?”
在铁手身后的陈风施礼答:“我是陈风,是这县里的班房总捕头。”
陈风既然答了,何孤单也打亮了招子揖道:“我是个县里刑捕参副,兼知县参政事。我叫何孤单。”
老乌只道:“我姓乌,名干达,属追缉执达吏主事,人叫我老乌。”
查叫天冷笑道:“你们来了就好!都是班房衙门里的兄弟,那就好办事了。我正要借这山头来办几个人、判几宗案子,你们来作个旁证,以免日后江湖人传我查某人光凭好恶,任意杀戮。”
三人面面相觑,话虽听明白了,但都不明白查叫天有何用心、真正用意何在。
铁手道:“判案定罪,不回衙里去升堂,按公依法执行,却来这荒山野岭仓促定谳,恐怕于理不合。”
只听那“巨无霸”嘎声叱道:“铁游夏,你虽是名捕,但今天你也涉了案,可容不得你巧言借机脱身脱罪!”
然后查叫天向身后的荆棘林里喊了一声:“马军师,你出来给大家说说原由!”
有人应了一声,徐步自荆棘林里踱了出来。
铁手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悠闲。
来人从容悠然。
铁手知道荆棘林后有人,但他至少只能感觉到那儿有不少人,但并不能确知那里有多少人,是些什么人。
但他绝对能肯定的是:那都是高手。
就算不是高手,也是一些异常的人。
他之所以会作出这样的判断,那是因为:真正的高手,就算在那儿隐伏不动,也会漫发出一股杀气,或是异于寻常的呼吸。
甚至是没有呼吸。
连像铁手这样的高手也觉察不出他的呼吸(但却能察觉确实人在那儿)的人,当然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普通人只是人。
那并不可怕。
因为谁都应付得来。
高手就可怕多了。
但铁手不怕。
因为他也是高手。
对付高手大可应付自如。
不过,绝顶高手就极为可怕了。
而世上绝对有这样的绝顶高手:他们虽然只一个人,但却仗恃了他们的武功、智慧、运气和权术,掌握了数千百人的性命,甚至控制了全国上下子民的前程与命运,乃至影响天下万民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生死荣辱。
确是有这种人。确然有这种事。——至少,眼前的查叫天就是一个!恐怕,现刻悠然步出的人也是一个。
这人很白净,很注意修饰自己,来到这刚退水的泥泞地,比起其他的人,他的袍裾鞋履几近全无污渍;他下颌尖秀,花旦样的脸,眉目和衣饰都很淡,反而显得他唇上的两撇胡子十分活跃浓烈,就像在他人中两旁写了一个会跳跃的“人”之毛笔字。
铁手当然听说过这个人。他也曾见过他。这人是个极厉害的人,也是所有重大组织里都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是查叫天身边的军师:马龙。
他不但替查叫天出谋献计,定策决议,很多时候,他还代表了查叫天出席、出面,代替查叫天行事、行动。
所以铁手碰见他多于直接面对查叫天。
是以,朝中奉迎他的人,都赞他:“无愧为叫天王的智囊,叫天王有马军师为他行军布阵,出谋定计,真是如日方中,天下可得。”甚至有人怀疑:“没有胡刀马龙,叫天王近年也不致声名大噪。”的确,这十几年来,查叫天收编了马龙之后,许多事都交给了他,自己也少出面了。但却声名更壮。然而,“风林火山”马军师的说法却是:“没有叫天王,焉有我马龙?”他甚至还对外宣称:“就别说我只会想鬼点子,手上功夫不行,没叫天王保住我,我光凭张嘴皮子有个屁用了;就是施谋略定计策,若不是有叫天王更正纠正,我早已人翻马卧、遭人算计了,还什么军师不军师!我只是叫天王手上一个军兵,叫天王才是我的师父!”他在朝中,逢人都那么说。在江湖上,也散布这传言。
那时,铁手的大师兄无情听了就说:“马龙此人,深知自保之道,是行远路之人。”
而今,铁手就在此时此际见着了这个人。
老乌也认得这个人。
他给铁手送查叫天的信,就是马龙着他交来的。
所以他向陈风、何孤单低声说破:“他就是‘风林火山’马龙。”
陈风毕竟是他的“上司”,何孤单也算是他半个“上级”。
不过,就算他没说出来,陈、何二人也心知来者何人。
武林中,毕竟没几个“马军师”。
查叫天麾下,也没几个智囊谋士。
马龙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陈风心里马上作了估计。
假使查叫天是与铁手为敌,那么,铁手要应付的大敌,至少就有余乐乐、詹通通、陈贵人、李财神;这四个人每一个都不好惹,更何况四人联手?何况现在又加上了这个智计动江湖的“风林火山”马龙?
这还不把查叫天本人计算在内!
何孤单的一颗心直往下沉。
本来,他以为就凭查叫天麾下的“二护法”、“两巡使”,铁手或可一拼(至少还有自己、陈风、老乌六扇门派系三人的支持)。
但而今看来大势已去、局面甚危。
因为连”四大天狼”也来了两人——另两人恐怕也不在远处。
自己等三人要应付“四大天狼”已非易事,何况铁手要独拼余、詹、陈、李四大高手,还外加一个足智多谋的马龙?
他就知道今天准没好事。
遇上叫天王,更没好下场。
可是戏已开锣,演员就得上场。就算只得一个观众,就算只剩最后一场,就算明知是悲剧下场,戏也得演下去。
哪怕是惨淡收场。
有的人善于逃避。
有的人勇于面对。
逃避的结果,永远是小问题成了大问题,本来不成问题的成了无法解决的问题,并且也制造了新的问题。
面对问题的却没有问题。
因为问题都给他克服了,哪还有问题?
只要问题不是大得把自己吞噬了,变成了另一个问题。
马龙唱喏问好:“铁二神捕,别来无恙?”
铁手回礼道:“马军师一切可好?”
马龙直截了当:“刚才我们这儿发生了一些小问题。”
铁手问:“什么问题?”
马龙道:“刚才这边,有人破堤坝,让洪水决泄,淹没了不少农田住户。”
铁手道:“刚才洪流肆威,我也在这山上。这场面我亲睹了。”
马龙道:“但你后来还是离开了,是不是?”
铁手道:“是。”
马龙问:“之后二爷到哪里去了?”
铁手用手一指对山:“大角山上抱石寺发生火灾,我赶了过去。”
马龙一笑,道:“我们却与二捕爷刚好相反。我们原在大角山飞来石那一带,见一文溪这边水患,立即就赶了过来。”
铁手道:“我们却没在路上碰着。”
马龙道:“想必二捕头是绕不文山而行,但我们却是直取杀手涧,大家因此没碰上。”他一笑又道:“昨晚当真是水火交煎,大家都疲于奔命。”
铁手锲而不舍:“却不知你们遇上的是什么问题。”
马龙不在意地道:“小问题。”
他用手一指那名不住叩头的汉子,道:“这人叫德步西,是这一带的飞贼。他在抱石寺起火时,大山角那一带的居民都赶上大角山救人去,他却趁火打劫,乘虚窜掠,劫了两家,遇上一家妇人高声叫贼,他一刀杀了,连襁褓中的孩子哭啼,他也一刀宰了。我们赶来堵水,没及上山救火,所以就恰给叫天王发现了,就叫‘天狼刀’巴巴子料理这件事。”
这时,站在张飞般的查叫天身边一名双眉如刀的精壮汉子开口说了话:“我把他抓来了。他还想顽抗,挟持了一个女子,我便把他制服,废了武功,押来这里。”
铁手明白了。
明白了为何这飞贼德步西只有叩头的份儿。
一个已给废掉武功的贼人,遇上叫天王,除了叩头,还能作什么?
那查叫天忽嘎声粗气地问:“依照律例,趁火打劫,杀伤无辜,这种人该如何处置?”
马龙即答:“斩首示众。”
查叫天哼了一声:“押回京、州、府、县里斩首?岂不浪费时间人力?”
马龙恭声道:“天王贵为御封‘代御驾亲征观察使’,又掌有‘金紫应奉宝鉴’,大可先斩后奏,将犯人问罪了再说,不必拖宕请示。”
那贼人一听,顿时更脸无人色,又把头叩得捣蒜泥似的,吓得三魂七魄,全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就地正法
查叫天静了一静,然后他的语音又突然起了变异。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细柔、温和。
但他却下了决杀令:“既然如此,就地正法!”
话一说完,飞贼德步西的头正向前一叩,却血光暴现,整个头都骨碌一声,落在地上,还滚了几滚;他眼睛还是瞪着的,仿佛还惊讶着:怎么叩首时却不是贴到地面而是望到了天!
刀光飞起。
一闪而过。
特别的是:血光现,头断落,刀光才现。
三个程序中,反而是刀光现得最迟。
出刀的是“天狼刀”巴巴子。
他的刀法竟可以如此的快。
如此的急。
如此这般的剧烈。
然而,“天狼刀”只不过是查叫天手下“四大天狼”之一。
另外还有“天狼剑”耶耶渣,“天狼箭”陈路路,“天狼枪”回家家。
查叫天身边真有的是:高手。
人才。
见到巴巴子出手一刀,铁手不由得心中感叹。
但同时也给激发了一种强烈的意志:斗志!
只听马龙像祭司主持葬礼般地缓声道:“好,又一个歹徒伏法了。”
余乐乐拍手附和道:“叫天王威震天下,龙行万里,歹恶之徒,无不得其所报!”
陈贵人赞道:“杀得好!”
李财神笑道:“大快人心。”
马龙却肃然道:“歹徒悍匪可不止一个,执刑正典也不止一宗。”
他用手一指那哆嗦得像筛糠一般的汉子,叫道:“快手宋三,决堤泛洪之际,你在‘圆浪坳’趁机作案,劫了两户,杀了三人,奸了一妇,后来给‘天狼枪’回家家逮着了,以枪劲击伤了你,押了过来。宋理忠,这些罪行,你认是不认?”
德步西一死,这人就抖索得特别厉害,微风徐来,还隐约闻到一股臭味,敢情是已吓出了屎尿来。
而今马龙一语喝破了此人原来是“快手”宋三,在场的人不禁都暗自吃了一惊。
宋三是这一带有名的飞贼,原名宋理忠,三是他的排行;“快手”是说他下手、逃走、溜走之“快”。其实说他“快手”,犹不尽然,应还加上“快脚”二字。
这人声名狼藉,丧德败行之至。原来他还有两名兄长,三人一起干无本买卖。但老大宋一分赃略有不均,就死在宋三暗枪下;宋二有个漂亮妻子,给宋老三强占了,还一刀把这二哥
宰了。
宋理忠就是这种人、这样子的人——是以武林中也戏称之为:“宋你终”。
许多仁人侠士,都想逮杀这个人,但他号称“快手”,自然眼明手快,谁也逮他不着。
没想到而今却落在查叫天的手里。
听来他是给回家家逮获的。
然而回家家只不过是“四大天狼”的其中之一。而今他手上握着一支长枪,立在宋三身前直挺得就如一支标枪。——查叫天麾下能人,又岂止于四大天狼而已?
难怪在查叫天的眼中,这飞贼宋理忠,仿佛连人都不是了。
这一点,与“快手”宋三几乎齐名的“快马”老乌,感受特别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