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手道:“你说钱虽非万能,但少了它可万万不能,这‘钱’字若换了‘权’‘势’‘运’‘气’‘情’‘欲’任何一字,都一样说得通。这种随时可以更换字眼都说得通的道理,那就是模棱两可,说了等于不说,所以是一句废话!”
财神噎了一下,随即堆起了笑脸:“铁捕头,你还年少,不识钱财的重要,你要是有了它,就啥都有了,没有的,也可以买回来。你加入我们这儿吧,开个价码,保证你一辈子花不光、用
不完、享受不尽。”
铁手铁眉一轩:“你要我开个价钱?”
财神笑道:“说吧,任何人都有个价钱的,只是看他有没有高估、低估自己而已。”
铁手道:“真抱歉,我还以为自己是无价的呢!”
财神伸出了一只手指,道:“一万两?怎样?”
铁手道:“你那句废话是行不通的。世上毕竟有些事、有些人是你用钱买不到的。”
财神忍不住问:“例如什么事?什么人?有钱办不到的事么?有钱买不到的人么?”
铁手道:“例如开心、快活。有钱的人不一定就快活开心,这点你就买不到,何况健康、长寿,也无一可用钱买得的。”
财神沉住了脸,竖起了五只手指:“五万两。”
铁手看也不看:“至少,钱财还买不到我。”
财神涨红了脸:“十万两!”
铁手眼也不眨:“对有些人而言,够吃的、够穿的,已够好了、足够了,钱再多也没有用,破铜烂铁而已!有钱人在我眼中,跟寻常人一样,我不会为他们歌功颂德、唱道逢迎,我也不会自卑、自惭,钱是身外物,用此衡量一个人的成就,还不如去算谁的脚毛多谁就是猴子!”
财神终于动了气,但也强忍住了气,试图说服眼前这不为利诱所动的人:“你别小看了钱财,它会给你带来无尽乐趣。一个人会赚钱只算是成功了一半,懂得花钱才算是真的成功。花钱之乐,乃人生至乐。”
铁手又平和地笑了:“你错了。”
“我又错了?”财神顿时粗涨了脖子,“二十万两!”
铁手心平气和地道:“你说的,只是为钱财所奴役的人。真正能驾驭金钱的人,不但要懂得怎样花钱,也要懂得怎样不花钱,也就是适当地运用钱财,该花的就花,不该花的就不花,这才是会用钱的人。只是懂得花钱,咱们满朝皆是,挥霍无度,滥用纵欲,贪得无厌,最后国库尽空,害人误己,那就不是花钱,而是‘败’了
‘败家子’的那种‘败’,也是‘败坏’的‘败’。会花钱有什么了不起,懂得用最少的钱财做最多的事、帮最多的人、但日后得到最大的快乐,才是真正的成功。”
李老未气得脸色发紫:“你——五十万两!”
他还妄图想以金钱的量数来打动铁手。
其实铁手也不是不爱财,不动心,只不过,世上有一些地方、有一些人,总以为钱就是衡量一切价值的标准,他自己爱财如命,求之不得,恨得发烧,求之可得,乐极忘形,以为钱财便是一切。但偏有人不以为保钱求财为一生所求,对这种人而言,钱财虽好,但只要丰衣食足,他们亦无非分之想、逾分之求,照样过得开心、快活,干吗要为区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本身毫无价值只在当时社会赋予实行“价值”的某物而出卖自己?委屈自己?铁手才不干这种事。
他其实除了当捕头这差事外,自己也经营了点生意,钱亦赚了不少,他一向不事张扬,只与好友分享,并济贫民,故外界多未得悉而已。
查叫天身边有擅长待人接物的“东天一棍”余乐乐为左护法,也有善战骁勇的“朝天神腿”詹通通为其右护法,亦有与朝廷显贵有良好密切关系的陈贵人作他的“后方巡使”,更有这有的是钱家资万贯的李财神作他个人的“前方巡使”,无怪乎“一线王”能呼风唤雨,睥睨天下,纵横朝野,不可一世了。
因为他前有钱,后有后盾,左得力,右得护,还怕什么?
能用得起詹通通、余乐乐、李老未、陈大纹的人,才是真正称得上是莫测高深、实力浑厚的人。
十八般腿劲
当他想到这一点,却反而浑身都充满了斗志。
他外表仍沉静如铁。
不动如山。
他方方正正的粗眉大脸,甚至看不出来有什么表情,有啥改变。
他一向沉着,在这一点上,他跟三位师兄弟很不一样。
冷血剽悍。他高兴就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喜怒不但形于色,还溢于表。他一向都我行我素、我走我路,甚至认为一个人若连喜怒哀乐都要掩饰敛藏,如此做人不如不做人好了。铁手却知道这四师弟出手虽十分冷血,但心肠却是太热。
无情冷傲。他高兴的时候,冷;不高兴的时候,冷;他帮人的时候,冷;他杀人的时候,冷。他从不要人帮他。他看来十分傲慢,甚至有人怀疑他没有了感觉,甚至失去了感觉。但铁手知道这位大师兄因在身心都受过非常人能忍受之创伤,所以常用“冷漠无情”来保护自己。
追命则不然。追命好谈天说地,酗酒任性,不羁放浪,游戏人间。但追命虽已看破了世情,却放不下。他醉的时候比谁都清醒,他清醒的时候反而是一派胡言。他看来是四师兄弟中最潇洒、豁达、不拘小节、好促狭作弄人的游侠,然而他往往也在谈笑间显示了个中真意,欲辩忘言,也常常在不经意的手挥目送间,流露出他的无奈与失意。铁手常留意到他的悲哀与伤情。
铁手跟其他三师兄弟最大的不同,是他沉着练达,做事轻重有度,勇于负责,敢于承担,有过不诿,却不居功。
他经常跟诸葛先生出入宫廷、朝廷,面圣议事,从中学得了不少礼节、世故。其实论机智,无情当在铁手之上,但他因有残疾,不便出入。冷血则过于勇悍,宜野不宜朝,追命太放浪无形,尽管通透人情世情,但仍不全于朝廷礼仪种种约束。
铁手跟从诸葛先生办事多了,加上他的勤志强大,孜孜不怠,仪表堂堂,博涉文史,行事进退有度,但又介然不群,言不苟合,行不苟客,人皆知他是殿堂大器。不过,这只是他给训练出来、调养出来的“功夫”。
他沉着并不等于他沉默。
他忍耐决不麻木。
他外表不动声色,不等同他内心没有激情激动。
他现在的心情就很激越。
因为他发现查叫天身边有如斯好手,有不少高手。
查叫天不但有威望名望,而且还极有人望!
因此,他反而给激发了斗志!
他矢志要好好地看看好好地称称:这查叫天真正有什么能耐,能叫日月换新天!
所以他说:“一百万两吧!”
这句话一出口,余乐乐、詹通通、李老未、陈大纹四人脸上显示出不同的、复杂的神情来:——一百万两?这人可是狮子大开口呀!
—一百万两?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竟比我们还贵!
一百万两?原来四大名捕也一样可以收买!
一百万两?原来正义凛然、坚拒推辞,全是表面功夫,到头来,还是为了收取更高的价钱!
还是财神先说话:“一百万两?你一个人的价码还是你们兄■弟四人?”
铁手道:“不,不是我的,也不是我们的。”财神皱起了眉头,贵人也听不懂。还是余乐乐沉声问道:“一百万两是什么价钱?”铁手答:“是你们的价码。”詹通通尖声道:“我们的?”铁手铁着脸色道:“这也是你们欠下的钱。”李财神怒笑道:“我们欠下的钱?我们也欠人钱?”铁手的语气如同金石交鸣:“你们当然也欠人的钱,欠的还
是天下人的钱。去年华东水灾,今年初华北大旱、华南水患,朝廷只忙着替天子办花石纲、建宝塔林园,到处搜刮,强征暴敛,但各省各地百姓平民对天灾人祸的捐献,也逾三百万两。其中有一百万两就给这儿的‘东南小朝廷’朱勔父子和查叫天相互勾结下,连谢也不谢一声地就吞掉了,要是你们能教查叫天吐出这笔救灾救难的银子来,呈上库务交还灾民,这件事我可以不再追究。否则,不但大师兄已承办这件案子,而我待孙青霞案一了,也会禀上请求接办此案,势要追个水落石出为止。到时候,谁盗用公款,就把谁当贼办,绝不留情!”
他寒着脸一字一句地道:“所以,这是你们赎罪的价码,该还的钱!”
这一回,陈、李、詹、余脸上一齐变色。
詹通通尖声道:“就凭你?”
铁手道:“就凭我。”
余乐乐嘿声问:“你真以为你还能办得了孙魔君的案子,然后才处理此事?我看你连下这座山都庶几难矣,不如先自扫门前雪吧!”
铁手昂然道:“我不但要查清孙青霞的案子,还要弄清楚抱石寺的血案,更要上这山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陈贵人仍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道:“你敢说这种话?”
铁手剑眉一蹙即舒:“有何不敢?”
陈贵人道:“你敢在我们四人面前说这种话?”
铁手再也不理他,举步往山上走去。
詹通通伸腿一拦,叱道:“你要去哪里?”
铁手道:“山上!”
詹通通喝道:“不准!”
铁手看也不看他,继续前行:“我可没问你的意思。”
詹通通脖子胀满了青筋:“要上,得从我胯下钻过去。”
铁手一笑道:“这倒不难。”
他径自前行,眼看胸口已将触及詹通通横蹬的脚板上。
就在这时,詹通通撑起的右腿,兀然一收。
抵在铁手胸前的脚,突然不见了。
可是詹通通的脚,收得快、出得更快,“霍”的一脚,又横蹬了出去!
这一收一发间,何等之快,只要你在他收腿之际眨了眼,便绝对不会发现他已一发一收,再横出一脚了!
但却一定听到那一记脚劲的破空之声。
那一声如同一记大槌击在巨鼓韧皮上。
沉而疾。
劲而急。
如果这是刀、剑、枪、戟,发出如此破空之声,实不足为奇。
但这是脚。
且只在短距离一收一发间发出。
声同裂帛,且发出兵刃割裂空气之劲风,同时这一脚也一如一件兵器一般,急踹铁手面门。
铁手身形不动、不退。
眼也不眨。
他竟然伸手。他没有出手,只是把右手一竖,手握拳,拳心向脸,“啪”
的一声以手臂硬挨了这一踢。
他的衣肘留下了一道痕印。
而且衣帛撕裂、掉落。
—那一脚难道不是人的脚,而是利器,所以才能连布帛也给割裂?
可是铁手依然继续前行。
依然宽步。
不徐不疾。
詹通通踢了一脚,给铁手竖肘硬挡了下来,但这只是他脚法的开始。
他一脚无功,接连下去,一口气踢出五脚,五脚都攻向铁手面门!
铁手仍没有避。
他不闪。
不躲。
不退也不让。
他硬吃这五脚。
他竟硬吃这五脚!
其实,这当口儿,铁游夏和詹通通两人心中都震骇莫已,都失却了退路,不能不打下去,也只有硬着头皮硬打硬挨下去这一途。
铁手以沉厚的实力见著武林。他原以为詹通通失诸于浮嚣,可以自己修为上的实力内力强攻陷之,但才硬接第一脚,便马上发觉这不只是脚力、脚劲:而是大地之力!
人的力量有限。
大地无限。
詹通通的脚劲正是借用了大地之力,他每一脚踢出,仿佛都是带动了整座山、整块地,甚至连同对方的反击之力!
这是异常大力,非同小可。
更可怕的是:他一脚既出,第二脚接着就到;你不能只接一脚,不接第二脚;也不能硬接了第一脚后,改而闪躲第二脚。
不能够。
他不让你有这样的机会。
那就好比一架织布机一样,一旦开动了,一丝接一丝,一线连一线,千丝万缕,不能说停便停,要断就断。
又似是已在发足狂奔驰骋的马车,若骤然间要它陡止,只怕人马车三者都要付出极可怕的代价。
詹通通的脚法是:你只要给他踢了第一脚,也等于要让他踢上十八种脚法,他才会休止,当然,他只喘上一口气,又会再来十八脚。
可是,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接下他的十八脚?
人称武林中常见常用的十八种兵器为“十八般武器”,但詹通通这十八腿被称为“十八般腿劲”:他正是以十八种不同的武器:例如剑、枪、棍、矛、戟、鞭……作为他每一脚的腿劲,也就是说,他每一脚踢出,都犹如发出一种兵器,连环发出十八脚,等于把十八般不同的武器都使了
出去。
用脚踢了出去。
这要比真的“十八般武器”还难防。
难抵。
难以招架!
铁手这一交上手才知道:詹通通的实力比武林中盛传还要高出许多。至少高出五倍!——然而他只是查叫天的一名护法!
铁手心中暗惊,詹通通心里更震惊。
他一向自负。
自大。
自大和自负是孪生兄弟,但却有两种来源:一是来自不自量力,一是因为自恃与自诩。
以詹通通的战力,他绝对是有理由自大和自负的。
他听说过铁手的威名。
他早已跃跃欲试。
到底他的“朝天腿”强,还是铁手的“横贯手”劲?
他有自信能把铁手一脚踢下山去。
可是他踢了一脚。
铁手硬接了一脚。
他发现对方的手不是手。
至少不是人的手。
人的手不会那么硬,那么定,那么强大,那么佛法无边。
那就像是神的手,天的掌,他一脚踢过去,是可石裂山崩,但这一脚力道却如泥牛入海,消散不见了!
一点声息也无。
完全不构成伤害。
这到底是什么内力?
这双是什么魔手,竟可以硬接自己一脚,还宛若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