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傲然道:“你说的是追命?我看他没什么,只是浪得虚名之辈。什么追命要命,还不配替我提靴换鞋呢!”
铁手忽道:“你这绝技叫‘朝天脚’是吧?你大概就是叫天王的右护法‘朝天神腿’詹通通了。”
那人欣然道:“对了。”
铁手笑道:“为何不在名号上多加一个字?”
那人奇道:“什么字?”
铁手道:“四。”
那人诧问:“四?什么‘四’?”
铁手悠然道:“就叫‘朝天四脚’呀,万一给人打倒掀翻了,来个四脚朝天,不也正名副其实了吗?”
詹通通那张脸立即像是给打了一拳似的,笑不出来了。
铁手峻然道:“好好的一个人,不用嘴说话,不用两脚立,却用腿向人招呼,你以为你是一只鹤?还是一只翻转不过来的乌龟?”
詹通通那张色迷迷和吃得起苦的脸,立刻变得完完全全是恶苦憎劳、含冤受屈的模样,他嘶声道:“你侮辱我?我向你示好,你却敢侮辱我……”
铁手巍然道:“你蔑视我的崔老三,我就蔑视你。”
詹通通愤怒得全身都冒着热气:“我要你知道轻视我的代价。”
铁手淡淡地道:“我要是看不起一个人,通常都不理会他还有没有代价。”
詹通通突然收起了脚,他整个人就像一只蝎子,虚吊着前腿,又似一只飞噬的蜉蛛。
铁手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他背后有“东天一棍”余乐乐,这是个不可估计的大敌。
余乐乐在查叫天一党里,负责司礼、人事、待人处世、办事应对,自有一手,而他的棍法,听说是得自宫廷里武功最神秘莫测的内监头头米苍穹亲传,且又能自创一格、自成一派。
虽然他现在手上无棍,但只要他在后头,铁手仿佛就感到自己的背脊给一支棍子顶着似的。
不是有人说过“手中无刀,心中有刀”的话么?其实,“刀”换做是剑、枪、棍、笔,乃至琴、棋、诗、画,也无一不通。
所以尽管你满脸笑容去对待一个人,但只要你是心存敌意的,那么,他就只能算是你的敌人,决不是你的朋友。
至于詹通通,其实也是江湖上一个顶尖人物。
他好战。
能战。
他是一个嗜战成狂的人。
光是好战还不如何,还得要能战才可以,否则,一个好战而不能战的人只有死于战争的份儿了。
只能战而不好战也没有用,正如一个有钱的人却不会用钱,成了守财奴,钱反而成了赘物,没有个用处。
詹通通则能战且好战。
他以战斗为荣。
他本身就在战斗中成长,他曾在一天里打过七十八次架,也曾以一人之力跟六百五十二人作战,他半生里决战无数次,喜欢跟任何事物斗。他曾跟一只泥泞里的鳄鱼比斗谁先挪移,与一头悍牛以头部相撞,和猴子比爬树攀藤,甚至试图在黑夜的山穴里同蝙蝠比谁倒吊得更久。
他什么都敢打,什么都要斗,就是不敢与查叫天斗!
因为斗不过。
詹通通一身武功,虽以腿法为最高,他的“朝天腿法”,每一招都是跃蹴对方头部要害,武林罕见——要知道腿法大师,虽然不少,但出腿每抢踢对方上部,非艺高胆大者,决不易制胜,也不敢妄为。
然而詹通通却以此成名。他曾一脚把“骂天王”梁飞图的头踢飞,“再世天王”关海三的头颅也给他踢个稀巴烂,“破坏天王”毛自闲更给他一踢之下,心中穿了个大洞,挣扎了五天才告毙命。
他杀此三人,原因无他,因为他看不过眼这三人居然也敢号称“天王”。
在他心目中,“天王”只有一个,那就是“一线王”查叫天。
像这样子好战嗜战的人,在一个集团里,可谓有极重要的地位。但凡一伙人联群结党,定必要有这种战将、锋将和杀将,才能壮大立威,称王称霸。
詹通通自然就是这种人物。
铁手也不是故意要奚落他。他一向沉着持平,少与人争锋,每出手也多是被迫,从来少做迫人于绝的事。
不过他却从不让人辱及他的师门——且不管是诸葛先生还是他的三位师兄弟。
甚至侮辱他可以,但侮辱到他的世叔和冷血、追命、无情,他便毫不容情,予以反击。这是他的原则。
其他余事大可忍让、妥协,原则则一步不让、半分不容。
这使得他马上要面对一场战斗!
一场前有“战将”詹通通、后有“诡将”余乐乐前后夹击的战斗。
然而他仍未上山。
他只差一点便上了山。
贵人
身后有敌。
山上有仇。
然而铁手只差一步便上山。
差一步便能登上这“加落梯”的梯顶。
铁手此际处于绝地:既难出手,更不易防御。
但他却偏遇上大敌前后夹击。
笑了。
铁手。
既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前有大敌,后有高手:有什么比这种处境更能考验他的胆色和身手?
这山他是一定要上的。
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上山。
因为山上有他的朋友。
还有他们的安危。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道:“铁二爷是要出手硬闯了?你不怕落得个拒捕兼意图杀伤钦差之罪吗?”
铁手道:“我只是要上山。”
那威严的语调道:“铁爷不是刚从山上下去的吗?怎么转头又要上山了?”
铁手道:“阁下就是陈贵人?”
那人的语音才缓和了一点:“我是叫天王的‘后方巡使’陈大纹。”
铁手道:“是叫天王约我上山的,你可否为我通传一声?”
那陈贵人沉吟一阵,道:“你说是叫天王邀你上山,可有证据?”
在山上的詹通通冷笑道:“证据?我看他只想回到山上来消灭证据才是。”
这时,铁手忽发觉身后有异动。
有异动,但并没人出手。
至少没有向他出手。
他身后的余乐乐已生警觉,转过身去。
他背后已忽然来了几个人。
其中一人说:“铁二爷的确是叫天王邀上山来的。”
说话的人是何孤单。
“我们都看过叫天王的邀函。”
这次说话的是陈风。
“这信还是我从叫天王的师爷马龙手上接过来转交给铁二爷的。
听到这里,陈贵人只好说:“好,你们让他上来吧,就他一个。”
铁手低声向三人道:“你们先回,犯不着一齐捅这马蜂窝。”
老乌却扯住了铁手的衣袖,说:“不。”
陈风接道:“我们是一道的。”
何孤单则说:“要上就一起上。”陈贵人怒笑道:“叫天王只请他来,没请你们。”
何孤单反应最快:“别忘了我们是捕快,这次更是为了凶案才铁爷上山,没道理不让我们上去。”
陈贵人竖眉瞪目:“叫天王你们可惹得起?你们只是小地方的六扇门的几个无名小卒而已!”
陈风答:“我们是惹不起,也不想惹——可是谁也别想先来惹我们。我是三阳县的捕头,这小地方若是猪窝,我们就是猪大王;这块烘地如是狗窝,我们就是狗大帅。谁敢在我这鸡不下蛋鸟不拉屎的地方拔一根草、扯一条毛,首先要问过我们衙门刑房的老大佬!”
这回是陈贵人听歪了眉毛:“老大佬?谁是老大佬?”
老乌一指陈风:“他就是我们六扇门的‘老大佬’!”
陈贵人怒叱道:“兀那无知狂徒!你可知道我是叫天王身边的什么人——你敢这样对我说话!你们有这分量么?想一辈子窝在这里升不了官吧!姓铁的,我勉强让一把,你们?配——呸!”
铁手忽道:“陈贵人。”
陈贵人一愣:“嗯?”
铁手道:“你错了。”
陈贵人大诧:“错?”
铁手道:“咱们要上就一起上,要下便一起下,这山我们上得、下得,不是因人邀,不会怕人赶,谁要不给上,我们打上去。”
陈贵人大怒:“你!”
铁手道:“你陈贵人的确有开口美言就可令人升官、说几句谗言就能使人罢官之能——但我不稀罕。世上有一种官只适合狗做,我们可不当狗官。”
说罢,挽老乌、何孤单、陈风,一齐举步上山。
陈贵人气极了,詹通通、余乐乐望着他,不知他到底要战要让。
只听陈大纹气咻咻地道:“好,好,你们这干人又几时结义成党了……
这回是何孤单笑了。
他四白眼一翻,盆大的口在耀眼阳光下笑着,还直喷唾液:“我们?早是一道了的!你忘了吗?咱们原就是同属六扇门里的人——我们都是捕快。你可真是‘贵人善忘’啊!”
陈贵人的确是“贵人”。
他不仅是查叫天的“贵人”,其实,也真的是个“贵人”——因为他是当今天子身边一位贵妃的兄长。
这就够了。
世上有一种人,虽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但成就却就是比你高,原因无他,因为他有一样你没有的:幸运。
只要他有这个,就什么都有了。
陈大纹的妹妹不止是贵妃,而且还是天子宠妃,这还得了?于是,他自然就成了“贵人”了。
谁都需要“贵人”。
若问:最受欢迎的人是什么人?答案一定是:贵人。
“贵人”就是能帮助你的人,能让你心想事成的人。
有个胞妹就在皇帝身边、枕边的人,当然要帮什么人,比谁都方便,他自然就成了大家的“大贵人”。
要事业成功,谁也少不了这种人;反之,这种人若对你作出阻挠,你的无量前途就难免要变得无亮了。
难怪江湖上有人说:一线王查叫天能够蹿起得那么快,根扎得那么深,声势那么浩大,跟他手上有这一大“贵人”,不无关系。
查叫天的实力结合了陈大纹的关系,那效果端的是不可忽视,也无容小觑!
何况,陈大纹这贵人不但“贵”,还肯为查叫天卖命!这就更不容易了。这陈贵人也决非是“一无所长”的人物,他的武功还相当高,他以一根玉如意为武器,所以武林人物也称之为“如意巡使”。
这人很奇怪,虽身娇肉贵,但却很肯为查天王效命。
他服膺于他。
他曾为查天王纾尊降贵。
能为一线王效力,他仿佛觉得这才是他最大的荣幸。
这是陈大纹与一般皇亲国戚不同之处。
所以他才能算是个江湖中人。
那也是查叫天最令人高深莫测之处。
因为叫天王不能只算是个江湖中人。
他是个横跨武林、纵驰朝野、饮誉黑白两道、名动江湖正邪的人物。
财神
是人都希望自己能有成就。
想自己有成就、要自己有成就,就难免不能缺一种人。
贵人。
得罪贵人,形同自毁前程。
陈大纹对这四个捕快的反应似乎有点始料不及。
这次他连鼻子都气歪了,以手中如意指着他们叱道:“你们连贵人也敢得罪,这辈子别指望能有为了!我保管教你们连个衙差也混不下去!”
陈风、老乌、何孤单各自互望一眼,他们都是在县里有家有室的人,在敌我未分明之前,皆不宜把话说尽说绝。
铁手却坦然道:“我不要升官,我也不求功名,我要上山,你敢阻我,我就把你打下山去!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是铁游夏,你这贵人我得罪得起!”
说罢,他就举步上山。
看他的气势,是一开步,便决不肯止。
谁挡他他便把谁打下山去。
铁手一步就登上了山丘。没人出手。无人阻挡。主要是因为一个人。一句话:“好,好汉子!其实我王旨在考验铁兄的诚意,铁二爷既然有此决心上山,这案就好办多了,铁捕头也绝不会是卸膊推责的人了,我们正恭候铁爷大驾。”
说话的人很和气。和气生财。说话的人也很富泰。富泰呈祥。
铁手看到这么一个人,心情也好像舒朗多了。
这人富富泰泰、和和气气,脸上堆满了笑容,身材像一堆活元宝,脸容却像个发了财吃得好活得快乐的南极仙翁。
铁手笑了:“财神爷。”
那人笑眯眯地招呼:“铁爷。”
铁手道:“看到你可真开心。”
那人笑问:“为什么?”
铁手道:“天下哪有人看到财神会不开心的?尤其是一贫如洗如我者!”
那人肩上背着口布袋,悠然道:“我见到你,也特别高兴。”
这次是铁手问:“为什么?”
财神连连笑道:“世上有钱人没有不需要可靠的衙捕来保护的。”
铁手笑道:“可惜我却不是来保护你的。”
财神道:“保护我,有很多好处,包准你不后悔。”
铁手道:“可惜我现在就已后悔了。”
财神奇道:“后悔?后悔什么?”
铁手道:“我不想跟你夹缠下去,我要到上面那片荆棘林去,看我朋友发生了什么事。”
财神笑里藏刀地道:“看你是个精明的人,但办事仍是好歹不分,本末倒置。”
这回轮到铁手问道:“怎么说?”
财神平心静气地反问:“你当然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铁手点头。
财神居然还问下去:“那你姑且说说看,我到底是谁?”
铁手道:“你是‘财神’。你有的是银子,梁师成、蔡京、朱勔父子,都有生意交托于你,你想不发财都不可以。你早已富可敌国,财雄势大,但却甘心抵命,成为查叫天的前方巡使。你原姓李,名老未,在武林中也颇有名气,以‘布袋神功’称绝江湖,人称阁下为‘李财神’。”
财神笑容可掬地道:“说对了。我是财神。人无权势便当不了大丈夫,但没有钱就当不成人。钱虽非万能,但没有了钱却万万不能。你还要名成利就,还要在江湖上厮混下去,就算胆敢得罪贵人,也千万不要得罪我——你的财神!”
铁手听了,却木无表情,道:“你错了。”
财神大讶:“我错了?”
铁手道:“因为你说了句废话。”
财神更诧:“废话?有钱人往往说的都是有道理的,就算没有,他的钱财也可以支持他说得是对的。我几时说了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