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止一脚。而是六脚。再下来的连环五脚,依然踢向铁手面门。攻击仍在一处。脚脚角度、劲道都不同。但铁手只一招:倒提双手,拳眼向天,双锋贯眉,硬抵六脚。他竟一口气硬接了六脚。每挨一脚,他就前跨一步。不徐。不疾。不快也不慢。——就像安步当车,昂然迈步。他前行无惧。无碍。——仿似直行终有路,不必计枯荣!詹朝天这次才真正感到震怖:——这“四大名捕”中的老二铁手竟比传说中的武功更强!至少强得超乎意料之外!——然而他只是“四大名捕”之一!其中一人而已!
千里恩怨一线牵
铁手以一双铁般的手硬接了詹通通六脚。
詹通通仍在攻。
铁手仍在守。
看来两人都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吃亏。
不。
还是有分别的。
而且已分出了胜负。
分别就在:铁手仍在进,进了六步。
詹通通却在退。
退了六次。
詹通通是何许人物,他身经百战,对敌无算,一招失利,已然觉察。
这次已是极大的例外。
他得要在攻出第六脚,才惊觉自己表面上是占了上风,其实已给对方进迫了六步。
六大步。
他守在这儿,等候铁手的到来,原有两大目的。
一、要称一称铁手的斤两,杀一杀他的锐气——没有叫天王的命令,就不许他上山一步。
他挫对方越甚,对方就越有可能接受叫天王的安排、臣服于叫天王的威望之下。
所以他这一关不能失。
二、顺此藉口将铁手击败,最好将之击杀。要知道查叫天近
日窜起,虽可在武林、朝廷呼风唤雨,但声威始终仍略逊于诸葛
先生,就连刑部另一炙手可热的人物:“捕神”刘独峰和他手上
的六大弟子,名声也远不及诸葛小花与四大名捕。
如果“天王一党”欲雄霸天下,要将诸葛实力并吞,取而代之,自己就首先得要胜上这一场,要是自己双腿把铁手踢下了山,日后再在腿功上力挫追命,那么,诸葛先生的爱将“四大名捕”既比不上查叫天的“四大神将”(“战将”是詹通通自己,“诡将”是余乐乐,“天将”和“主将”则分别是陈贵人与李财神),别人自然也会认为诸葛小花的势力远不如叫天王的了。
这种层次的“雄霸天下”不是普通武林上无谓的名位之争,谁要是有这种实力,自然就会受朝廷(从天子到太傅、相爷乃至地方上咤叱风云的“小朝廷”如朱勔父子)的重视,争相靠拢招揽,自然就有无穷好处了。
所以他这一战只是开始,不可有失。也不得有误。可是他一上来,就失了六招。退了六步。他本该是寸步不移。但铁手依然上山。前行。势莫能当。詹通通心在下沉。脚却飞踢。双飞踢。
左飞踢右太阳穴和后玉枕穴。右急取前咽喉及左颧骨面门。——他攻的都是铁手的死穴。也是要害。他下手已不再容情。甚至出脚已拼尽全力。
他不得不如此。
既然连攻六脚仍给铁手抢登了六步,他再踢下去恐怕也讨不了好。所以他踢出了他仗以成名的“朝天脚”。
他双脚迸蹴,铁手突然大吼了一声。
他这次不是跨步。
而是猛冲。
他猛冲过去,一下子跟詹通通之间完全没有了、失去了、断绝了距离。
詹通通要出脚,但脚才抬起,铁手已到了他脸前,几乎是鼻尖碰鼻尖地紧贴着。
詹通通却依然能出脚。
他的脚在这时候简直成了软兵器,可以在任何不可能的死角作出攻击。
铁手的人就贴着他身前。但他的脚仍可踹向铁手后颈,甚至脚尖依然可踢至铁手额顶。
可是铁手猛然双手一抱,就把他甩了出去。
由于这一刹那发生得极快,以致大家所看到的,仿佛是铁手蓦然冲前,以身上前冲之势带起的强大气场罡劲,将詹通通整个人弹飞了出去。
直甩上半空。
高高的。
以致在半空中才来得及蹬腿出招的詹通通,已形如一只风筝。
断了线的风筝。
由于他身着赭黄色的袍子,所以飞上了半空时,像蓝色天空里的一只黄风筝。
蓝天。
白云。
黄风筝。
断了线的风筝飞得更高。
更远。
可惜不久长。
詹通通真的在半空“朝天”踢了四脚。
他已给甩得人在半空,身不由己。
铁手一抱拳便前行,喝了个喏道:“我确是从你胯下过去的。”
他给了对方面子。
他也没说假话:他确是在他“胯下”走过去的。
只不过,对方却在这样“高”的位置上,且与他的距离是如此之远。
他大步前行。
这次更势不可当。
可这次挡他的是:一条线。
敢挡且及时挡着铁手如虹去路的居然是一条手指粗的线!
铁手开始以为是电。但不是电。电会发光、发亮。
它不会。它更无声,无息。这一刹间铁手以为是剑。但不是剑。剑没有那么细、那么长。而且它比剑更快,一出手,它已刺到铁手的右胸心房。铁手也乍以为是暗器。但不是。暗器只能放,不能收。
它一出手,已迅疾刺破铁手衣襟,铁手伸手一夹,明明已夹住了它,但它“嗖”的一声,已像条飞蛇般倏地收了回去,回到那人手里,就像从来没有东西出现过一般,那人脸色蜡黄,木无表情,也似从没出过手一样。
向他出手的正是那瘦瘦的、冷冷的、静静的、眼蒙蒙的、却有两道粗浓罗汉眉、曾为铁手引路上山的汉子。
他翘着薄唇,微笑。
像在招呼。
他手上的“长线”忽又不见了:已回到他的胸前——
就挂在脖子上。
那一根似丝非丝、似麻非麻、似链非链、似刺非刺,但又可刚可柔的长线!
铁手只觉左胸约略传来一阵隐疼。但他却没有低首审察伤口。
因为他是这干要上山的人之主帅。
他得要强充。
无论如何,他现在都一定得死撑到底。
他的手指夹得快。
所以那一条要命的“丝线”才缩得快。
不然,那一线“飞刺”,早已洞穿了他的心房。
他虽已封了对方的暗算,但也确让对方觑着时机捏住破绽一击刺着了一下。
虽然未知伤势深浅。
不知轻重。
他宁愿不知更好。
这样他才更一往无前、作战到底。
现在还不是止痛疗伤的时候。
他连先前的两道箭伤也是强用内力抵住,不及治理。
看来,这看起来貌不惊人的余乐乐,确有过人本领,才真正是不容忽视的人物。
也不知这如丝线的“棍刺”有无渗毒?
铁手开始为同行的人担心。
也更为山上所发生的事担心了。
因为担忧,他反而沉着地问:“这就是名动江湖的‘千里恩怨一线牵’了吧?听说是你的成名绝技,独门绝招。”
余乐乐欠身一笑:“见笑了。却仍逃不过二爷铁指。这确是独门奇兵,由天王亲传予我,我蒙其教化,得其皮毛,化为棍法,却远未得天王的‘一线牵’法神髓之一二。”
这只是查叫天“千里恩怨一线牵”的皮毛而已?!
铁手听得心中一震:好个余乐乐!
好个叫天王!
看来此行险矣!
铁手心中一震之时,余乐乐心里也惊起了七八震。
刚才他抓准时机之一击,仿佛是占了上风,可是,到底没
有命中铁手,他也并未能确悉,不过,他自己也吃了个哑巴亏,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他出手快。以为一定能得手。他也从不失手。
他的战斗力或不如詹通通,但对出手时机把握之精准,却远非詹通通能及。
他这一击也确已命中了。
但也许只是触及。
不过对方的指掌比他想像中更快三、五、七、十一、十七倍地夹了下来。
他知道这不是利器。
也不是锐剪。
但这却是铁手的手。
哪怕只是一两根手指。
那要比利剪、利器更厉害!
只要给铁手的手夹住他的“线”,他的线只怕就要断了,他的成名兵器也一定得毁了!
所以他立即收“棍”。
他也是说收就收。
“棍”一收,马上便软而成线,即挂回他的脖子上。
余乐乐却蓦然惊觉项间一阵锐痛!
尖锐的痛楚入心入肺,仿似给两块烧红的火炭分别灼于颈后、咽前一样!
他忍痛。
依然脸无表情。
他知道那两处就是铁手刚才以二指拂、沾、夹过的地方。
那两处立即如给烈火烧红了,他想将它挂回颈上,立即为铁手的指力余劲所伤。
灼伤。
可见那一“线”要是给铁手夹个正着,焉有不毁之理!
不过他素不动声色,强自忍住。
但他心中依然震愕:——铁手的手仍比他想像中更厉害!
不知这两指可有沾毒?
铁手道:“我该赞你是好线法,还是好棍法、好刺法?”
他随即一笑道:“或许,该说是好手法吧!只要手法好,什么东西拿在手上,都好使好用。”
余乐乐微微笑道:“真正好手法的是二爷您。”
他谦虚地道:“你也端的是好指法呢!”
铁手长叹道:“你确是个人物,我诚不愿与你为敌。”
余乐乐低眉合目道:“我也不愿。”
铁手长吁一口气:“但我没有选择。”
余乐乐郁郁不乐地道:“你却可以暂退。”
铁手昂然举步:“我仍要上山。”
余乐乐满怀歉意地道:“就算我阻挡不了你上山,但还是有人拦得住你的。”
只听陈贵人堂堂皇皇地道:“我不许你上山。”
只见李财神笑态可掬地道:“只要你先收了我口袋里的钱,此山任你上。”
这时,詹通通也“落”了下来,发散目狠气微喘,悍然道:“你要上山先问我的脚——”
却听荆棘林前有一年轻、温和、好听的声音道:“众卿家爱将,姑且让他上山来吧!”
身朝言野
这声音一发,詹通通就马上收了脚。
这声音一落,詹通通、余乐乐、李财神、陈贵人立即就垂手让出一条路来:让铁手上山的路。
铁手长吸了一口气。
他负手上了山,外表看似凝定,内心可绝不轻松。
陈风尘、老乌、何孤单也要尾随而上,二护法、二巡使立即又合拢成阵,拦住前路,却听山上又传来那好听的声音:“也让他们一道儿上来吧。”
四人互觑一眼,神色里很有点古怪。
古怪就是不正常。
那神情是:你说他服气嘛,他又好像十分不服气;你说他不服气吧,他又显得非常恭顺服膺。
为什么会有这种神情?
铁手已不及查究。
他要上山。
他要到山上去找寻他的兄弟。
他的女友。
他更要会一会:查叫天!
山腰还是梯田,修竹绿树,随目可见,但到山头这儿,却很荒芜,只有一丛丛的荆棘林。
刚才洪水淹至山腰,而今已退至山角,上山的路湿漉滑溜,泥坑水畦处处,很不好走。
如要上山,不好走的路也得走。
若要办事,不好见的人也得见。
如此,铁手就见着了查叫天。
然而他吃了二惊。
一、他并不知道山上会有那么多的人。
二、他竟不晓得哪一个才是查叫天。
按照常理,铁手决不会不认得查叫天。
铁手常跟随诸葛先生出入朝廷议事,偶亦得遇查叫天,唯其班辈远高于他,他只观见其背项而未面会其人;就算只见其背影,亦觉十分迷惑、混淆:此人常羼杂于他身边心腹知交中,很难分辨出他的真正形貌来。
尽管是这样,上得山来,铁手也不该辨别不出谁才是查叫天。
理由是:一、叫天王定必气派过人。
二、铁手的眼力决非浪得虚名。
可是铁手就是认不出。
至少是一时分辨不出来:谁是查叫天?
哪一个才是叫天王?!
山上有很多人,多半却窝在荆棘林里,只有几人是在林外。山峰上有两人坐着,三人立着,三人跪着,一人趴着。
趴在地上的人已死。铁手先在心里紧张了一下。他马上细看那死人。——他不欲见到那死人会是他的朋友。幸好不是。——那是一名和尚。
这和尚身着黄色袈裟,在佛门中的身份显然不低,他满脸白眉黄须,却都沾满了血碴子、血凝块。
他的致命伤也正在脸上。
眉心。
一个血洞。
那是剑伤。
那一剑刺得不深,并没有穿透头骨贯穿至后脑,但已能即时要了他的命。
连血也不算流得太多。
铁手见不是龙舌兰或小欠甚或是麻三斤,心才一舒,手却紧了一下。
因为他认得出来死者是谁。
那是烦恼大师!
烦恼就是菩提。
而今烦恼大师已死,人死了就没有烦恼了,却不知还有没有菩提大智慧?
烦恼大师是常与查叫天出人军机议事的法师高僧之一,当今天子自封为玉帝,又重通晓异术之僧道老派,故常引入佛门、道家有术之上议论朝政,参与国事。
烦恼大师原是学道的,也不知怎的,一日宣称曾受天帝感召,转而成佛,而对天帝的形容,与皇帝赵估龙颜完全吻合。
赵佶一高兴之下,就重用了此人(当然还有林灵素、王仔息、菩萨和尚、一恼上人等十数三教九流的人物),得以出入金銮,竟涉政事。
这人后来跟菩萨和尚、一恼上人等,见蔡家声势浩大,为道士林灵素、王仔息等撑腰,便转投查叫天一伙,以壮声势。是谓“法”、“力”相佐,“名”、“势”结党,以致一线王查叫天声威更盛。
而今,这号称可呼风唤雨、在朝亦有翻云弄雨之能的烦恼大师,居然卧葬山头,此事、此案、此地的恩怨,恐怕不易、不宜、不可能随便消了。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铁手就深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膛,把他本来已够壮阔的胸膛,挺得更壮更阔,将他本来已挺直得像一杆标枪似的背脊,更挺直得像一株绝壁上的傲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