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天顿首
何孤单不明所以。
他不能了解一向沉着、冷静、几乎喜怒不形于色的陈总捕头,怎么一下子激动得挣红了脸,脸上浮现了一百一十至三十条刀纹,使刀光尽在他的脸上交锋。陈风跺着脚,胀红了脸,把骂人的话强自吞下肚里去,只觉得口吃不已:“你……他是那……”“那”了好几声,才能把话说下去:“——他就是孙孙孙……”
这句话没说完。
至少是还没说完。
一人就自山腰叫上山来,也自寺外叫到寺后来。
来人好快。
也来得好快。
铁手一眼就跟那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好黑。
全身皮肤黝如铁,也像铁一般结实。
他穿着窄衣短打,却把衣袖、缠脚襟领一切能束的地方都用白亮麻线紧束了起来,好像一块布、一迎风都会影响他的速度,而他的速度也决不容任何事物影响分毫似的。
他一上来,先向陈风稽首。
也向何孤单点头。
但他的眼睛一直望着铁手。
乌溜溜的一双眼,精灵像贼,也像抓贼的捕快。
看他的这双利眼和这对快腿,要不是个可怕的贼,就是个能干的捕快!
幸好,铁手已听见陈风叫出这人的名号:“老乌,这么急,出了什么事?”
老乌!“快马旋风”老乌!
幸好是个捕头!
只听老乌快言直报:“我组合了十几人,到杀手涧去收尸,但遇上洪堤,洪水全淹了一文溪,大小围、一珊山那一带,全泡在水里了,找不到铁二爷……”
说到这儿,他很快地“扫”了铁手一眼,往下的话自然都不必说下去了:既然洪水肆威,连铁手也守不住了,那些杀手的尸首自然也捞不着了。
然而他却自长襟里掏出了长形的事物,向陈风道:“我却在那儿遇上了一个人。”陈风知道他身边这两个共事的手下:何孤单精明,对不明白的东西素喜详加诘问,做事比较审慎,因而行动较少,也较慢。
“快腿老乌”则不然。他话说得很少,但行动快,行事决绝,这一带发生了命案,县衙才得到通知,通常他已把凶手给抓回来了。
不过,有时,难免也有抓错了人的事情发生。
可是,这对“脱尾虎”何孤单而言,却是绝无可能的事。他很少下判决,一旦判定,甚少出错;他绝少抓人,一旦追缉,罕有失手,也无冤枉人之事例。
也许,聪明的人都是比较懒(或是比较懂得偷懒)之故吧,何孤单比较精明,所以晓得什么要干、什么事可以不干的,但老乌却啥事都背上身,而且发了狠地干,这使得他在衙里和六扇门中的地位十分稳固,甚得人拥护。
而今,老乌既说他“遇上了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就必定是十分重要;无关宏旨、无关痛痒的事,老乌是绝不沾口的。
所以陈风问:“什么人?”
老马说:“马龙。”陈风一震:“‘风林火山’马龙?!”老乌道:“是他。”陈风仍说:“你在杀手涧上碰到他……”老乌道:“是在一文溪的鳄嘴岩边。”陈风讶道:“他是查叫天的左右手,也是他的智囊,他怎么
会在那里?”
老乌道:“我不知道。可是他却递给我一封信。”
他扬了扬手上的信。
陈风奇道:“信?”
老乌道:“马龙说,这信是叫天王要我转交给铁二爷的,他算定铁捕头就在抱石寺。”
陈风转首望向铁手,眼里满是迷惑。
铁手伸手接过了信,只见信封上写了几个苍劲有力直欲破空飞去破纸而出破掌而入的大字:铁游夏兄台鉴:叫天顿首他看了这几个字,忽觉胸口一闷,宛似吃了几拳,然而这信上纸上都是没有剧毒的。那字形墨迹如龙飞凤舞,直似拳打脚踢,每一记铁划银钩,竟然都具伤人威力。
铁手微吸了一口气,展读来札,却见上面只写了如下字:铁大人足下:久仰盛名,心仪已久,惜未有谋面之机,诚可憾也。唯足下涉及一宗丧德败行血案之中,为保阁下清誉,请速来不文山加落梯一叙。叫天顿首。
铁手看罢,一笑,见陈风满是狐疑,便叫他和何孤单看了。
两人一看,一哗然,一不以为然。
“什么话?他在这儿做了案,却反咬一口,说铁爷涉案,这是什么意思!”
“这叫恶人先告状,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铁二哥别去,一去,他们人多,就有他们说的没你说的了。”
铁手听了,双眉一沉:“我不去?”
何孤单气忿地道:“我早看他那一伙人不顺眼,作威作福,无法无天,不但不像话,简直不像人!这儿的证据确凿,有查叫天身上甩不了的命案,要见你,咱先叫他先来这儿走一趟。”
陈风则道:“我看他们独把你给请去,不是好路。就算不把他反叫过来到这儿给咱们说明一下,也大可安排在衙里相见,铁兄可免落单势孤。”
铁手却发现老乌似有话要说,就转而问他:“你说呢?”
老乌道:“去。”
陈风眉心又结起了悬刀纹。
铁手问:“为什么?”
老乌道:“死人。”
这次连何孤单都瞪大了四白眼——差点儿没变成五白眼:“死人?那儿死了人?是淹死的人还是……”
老乌道:“给人杀死的人,而且,还死了好多人,死在不文山上。”
铁手突然脸色大变。
这次,他只说了一句话,马上就走:“我去!”
他当然要去。因为他走时,龙舌兰还在那儿,小欠也在那儿,那些受难无助的平民都在不文山上。
他正是义无反顾,非去不可。
有关痛痒
人生里总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
人世间也总有些事,是比较不从容的。
再镇定的人,对一些事情也难免特别紧张,原因无他,主要是看对那件事、那个人,是否有心、关心。
一旦关心,那么所发生的一切,就不能是无关痛痒。
而今不文山上的事,连一向镇定的铁手也不由得为之心神大震:因为那儿有他的朋友。
因为那儿有他的女友。
铁手一走,陈风就问:“我们要不要也一道过去?”
何孤单反问:“你怎么看?”
陈风毕竟是这儿的总捕头,而且还极可能在近日擢升为老总,这等要事,总得要问问老总的意见。
大抵聪明的部下,在决定大事时,尽管他自己包准应付得过来,也总会向老总请示,这便是使老总“不妒才”的最好方法之一。
人多喜斥上司妒才,可是总不检点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真的让人防、使人忌。当然,也有把琐琐碎碎鸡毛蒜皮事者向上级“请示”不休的,结果适得其反,不是遭妒,而是让人冠上“此庸才不可任用也”之名目,冰封千里,解不了寒。
是以,聪明的人懂得说,智慧的人懂得听,高明的人懂得问。
只有不堪造就的人才不闻不问,多说多错。
既然何孤单问了,陈风也只有表态:“查叫天是个不容开罪的人,朝里朝外,尽是他的靠山、手下。我看他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在当今武林势力里一向与诸葛先生等人对立,人所共知,加上他有御封‘代御驾观察使’和御赐的‘金紫应奉宝鉴’,刚好和四大名捕是天子封诰的和恩赐的‘平乱块’相对互等。咱们算是什么身家,这一插手,只怕日后就没了落足之地了。”
他随即补充了一句:“不过,若铁手给他们坑了,就更加无人能节制查叫天这一伙人了。你们的看法呢?”
老乌说:“去。”
陈风问:“为什么?”
老乌道:“铁手是忠的,查叫天是奸的,咱们不帮铁爷,谁帮他?”
陈风脸有难色:“这……”他是个经验老到的衙役,当然明白世事不是一句话就定忠奸分正邪胜负那么简单的。
老乌突又说:“何况,你不去,我也一定去。”
陈风瞧着他经霜经雪的双目,问:“你那么关心他的事?”
老乌道:“铁爷若在这儿出了事,咱们管地方上的,谁也脱不了干系。”
陈风一时语塞。
何孤单也道:“该去。”
陈风只问:“理由?”
何孤单道:“因为我们是维持地方治安的衙捕,明知道有这
种事,明知道会发生这种危险,咱们连去也不去,以后还会有人把我们放在眼里?”
陈风终于顿了顿足,解开了他眉心的悬刀纹,决断地道:“好,去!”
一文溪一带,水已退了大半。这水来得快,退得也快,许多原已没顶的,现又重露于阳光下。
铁手急赶至一文溪,一路上,他虽急,但也不忘把昨晚种种事情的来龙去脉,在脑里尽量整理出一个头绪来。他总觉得遗漏了一件事,但漏了什么事,却一直想不起来。
俟他到了那“鳄嘴岩”时,就看到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瘦汉,全身黑衣,唯领口襟颈下绑着一根非丝非麻的长线,就像指头粗细,不知何物。
他的身形,十分清癯,但脸孔却十分消沉。
这样的身形,大概只十七八岁的少年才有,但看他那一张脸孔,却似五六十岁看破世情看淡世事看化人间万物才会有的表情。
而他一直维持着这种神色。
他显然在那儿等候铁手,而且已等了很久很久了,神情还很有点蔑视的样子。
而今见他来了,就说:“你大概有廿五六岁吧?你猜我几岁?”
铁手即道:“我从来不猜人的年龄。”
那人一怔:“为什么?”
铁手道:“说长了有时对方不高兴,说少了又未免虚伪。”
那人一拂袖子:“我从来不怕人说我年纪大,我一逢人还认做六十八岁呢!”
铁手道:“那是充的,没啥好猜了。”
那人这才用青眼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我是一线王的左护法‘东天一棍’余乐乐,我差不多与你同龄。”
铁手更正道:“不,你还小我一二岁。”
余乐乐说:“你怎么知道?”
铁手说:“凭你的声息。”
余乐乐更讶:“没道理。我说话的嗓子很沉,光听声音,还以为我五六十。”
铁手道:“不是凭说话的声音断定,而是说话时的呼吸,也就是气。年轻人和年长人的气息是不同的,而有武功的人和没武功底子的人气息也是不一样的。你武功走阴冷、简厉那一路,从呼吸间便可辨别。”
余乐乐这才大吃了一惊,看了铁手好一会儿才说:“铁二捕头,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叫天王在山上相候已久,在下恭迎大驾。”
这两人一见面,先不互道姓名,却问起对方年岁来,直到铁手凭气辨,露了一手,这“东天一棍”余乐乐才肯让出路来,让铁手上山。
铁手长吸一口气。
上山。
山上有什么?
谁也不知道。
可是道路的途径总是崎岖不平的,有时将上山,有时要下山,反正,要上的山总要上,要下的山总要下。
人在山上,你仍在山下,那是追不上;若人人都在山上,山峰太挤,容不下许多人,总是要给挤下去的,倒不如人取我弃独自下山。
只不过,上山下山都须经长途跋涉,未免辛苦,但上上下下愈多,愈能锻炼出好体魄意志来。
只有受得寒的人才能留在山巅,但老赖死不走,迟早也得失足于山峰。
能上能下的,才算好汉英雄。
铁手今回上山,还能下山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只不过,这一座山,他是上定了的。
多艰辛也得上。文如看山不喜平。其实对英雄、好汉、侠客、浪子的生命历程也一样。太平坦了,只平凡,也平淡,那就没啥意思,无看头了。
铁手上山。
经水淹过,山路温湿。
这一带本是山稻梯田,一层一层地刨出来插上秧,故名“加落梯”,而今已给洪水冲涉,满目疮痍、七零八落。
铁手上得了山,竟然发现有只脚在等他。
那真的是一只脚。
一只脚正向着他招呼。
朝天四脚
朝着他招呼的,真的是一只脚。
一只大脚板。
那大脚板鞋底还点了点“脚”。
那是在向他“招呼”。
一只脚当然不会悬于半空,也不会“点头”招呼,那只脚虽然摆悬于半空,但毕竟还是属于一个人的。
那个人眯着眼,满脸都是吃得起苦、熬得起艰辛的表情,但一笑起来,不止满面春风,简直左右逢源,还带点淫。那人正以一只脚站立着,也不知他已如此傻立多久了,但他像一点也不在乎,就算是吃苦,他也当做是稀松平常似的。而今那个人正向铁手微笑,并以单脚向着铁手,姿态雄伟壮观,就像一座雕像。
只要他不笑,就很正派,但一笑起来,这威武的雕像就有点邪神的味道了。
铁手自然也跟他笑笑,继续步上山来,由于上山的栈径是那么狭仄,铁手若要一步上山,只要那人仍是不让,只怕就得从这人的胯下低首钻过才行。所以铁手就凝立在那儿,他的头肩胸已冒在山线之上,但毕竟仍未步上山来。
那人笑道:“听说你一双手天下无敌,我只好用脚来招呼你。”
铁手一听,就皱了皱眉:“天下没有无敌的人,也没有无敌的东西。我的手,再好也不及乐师画师,他们弹出来的是天籁,画出来的是美景,我就不行;也不如技工,他们能编好一双草鞋、织好一张席子,我则不成;更莫如巧匠,他们能造机关、建华厦,我却没这个本领。”
那人有点愕然铁手会这样说,改而问:“你看我这一双脚何?”
铁手脱口赞道:“好脚!”
那人喜形于色:“你看得出?”
铁手衷心地道:“你虽只立定,但能在如此滑湿之地把持这许多时间,且能纹风不动,谈笑自若,不是脚法一流的高手,决做不到。”
那人高兴极了:“你怎么知道我已独站了许久?”
铁手目光注于其独立之脚边:“这儿的泥都在你靴上凝结了。”
那人愉快地道:“你还算是个识货的人。”
铁手道:“只惜我不谙脚法,要是三师弟来到,对你的所长必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