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春潮馆本来就是个是非之地,今天更是格外地不太平。清辉悄悄运用万相归心诀遍察四周,有几处隐隐传来灵力扰动,不过敌意似乎另有指向,与己无关。四人不欲多沾是非,正要起身离去,门上传来轻轻叩击的声响。那人也不等得到答允,便自行推门而入。
清辉脸色一沉,就要出言斥责,话到唇边打了个旋儿,又落回肚子里。进来的人竟不是送茶点的小厮,而是个出水莲花般的明艳佳人,巧笑嫣然,美目含烟,一袭浅碧色长裙衬得纤腰丰臀,妩媚撩人。更要紧的是……眼前之人竟是认识的!
“欸,几位公子别急着走,好戏在后头,走了多可惜。今儿这茶点,保证是本馆送的,半个铜钱也不要。”她眼光厉害,口齿更厉害。这么一挤兑,四人除了暂时打消离开的念头外别无选择,否则岂不成了吃完白食就开溜的无赖。
“绿玉姑娘一向可好?”
虽然谈不上什么深厚的交情,但总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多年后在这样的场合下相遇,碍于彼此的立场,清辉觉得很难措辞。短短的一句问候颇费神思,终究还是俗套得不能再俗套。流落风尘的女子整日逢场作戏,卖笑陪酒,供人淫乐,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仍是如此,纵然身体无恙,又怎么可能答一句“很好”呢?
今晚确实巧得邪乎——先是逛妓馆引出一段回忆,然后应景地看了一出《醉梦》,现在那位和洛萍儿齐名、并称“红袖双姝”的绿玉就站在面前。到底哪一出是幻,哪一处才是真,清辉在心底生出了短暂的非现实感。十年的时光相对于区区百年人生言不算短暂,但绿玉的身上似乎看不出衰老的痕迹,宝石般的华彩在岁月的磨砺下更添风致。
绿玉闻言身子一僵,连带谈笑自若的表情也僵住了,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失态。很快她又恢复如初,轻描淡写地笑道:“妾身从前确曾有个名字叫作绿玉,多年不用了,公子竟然知道。”九年前,她离开襄都,便再也没用过“绿玉”这个名字。这少年顶多十八九岁,九年前应该还不到十岁。当初身为襄都的三大花魁之一,绿玉的身价高得吓人,能见她一面的客人屈指可数,其中不满十岁的……
绿玉脸色微变,再细细瞧了半晌,迟疑道:“你是言家公子?”
清辉点头,心中难免怅然,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果真是记得的。绿玉又问到近况。清辉无法尽实相告,只说先前逃难隐居,眼下结伴出游。
绿玉叹道:“言府遭难,我以为你必是没了性命。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一个见过一次面的半大孩子,总共说了那么一会儿话,就忘不掉了。”正说着,外面锣声响起。绿玉起身道:“外面事忙,不久坐了。”
清辉笑道:“以后若有闲,再来看绿玉姐姐。”绿玉却道:“当年你年纪尚小,一句玩笑话认了姐姐。如今成年,一言一行就要顾及分寸,怎能称一个风尘女子为姐姐?男儿志在四方,言家有你这样的后生俊彦,总能恢复大观。以后少来为佳,我也不要你看我,莫要步了裴家小哥的后尘。”
清辉不愿争辩,只连称受教。见到此景,方和嘴角微动,青简和杜荃却早已笑出声来。
绿玉打量着三人,当目光落在杜荃身上时,双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临走前,悄声对清辉道:“年少风liu是常情,不是过错。这次既然来了,没理由空手而归。待会儿台上的姑娘都未经人事,模样也过得去,落在你们手上,是她们的福分。若有银子,多买下几个更是积德行善。”见清辉颇不以为然,又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我可不是信口开河。就说这旁边隔间里的陈士元,城里十九家米行的老板,上个月掷下四千两选走三个白柳,一夜下来,竟没一个囫囵的,一人当场断气,另两个如今还在后院躺着,不知医不医得好。再这么拖着,迟早也得给撵出去,任其自生自灭。”
“出了人命,官府不过问吗?陈家好大的势力。”
清辉的反应既称不上无动于衷,也与义愤填膺相距甚远。绿玉一时摸不准他的心思。
“陈家是建陵的大户不假,也没大到只手遮天。烟花春潮馆是官许,白柳多为罪臣遗族,死掉正好等于去了个麻烦,官面上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过了这道坎儿,抽芽的白柳就有了贱民的身份,虽然最是低贱不过,却不能擅杀。因此对她们而言,今晚是生死关。”
“听起来是很凄惨的遭遇……”但绿玉的建议再怎么看都难以照办。出银子买落难的女子泄欲,而且能买多少就买多少,清辉光是想想,就一个头两个大。
绿玉掩口笑道:“我也不逼你,这种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才有趣味。且不提这个,你同来的朋友里面可有个女子?”
“这个……绿玉姐姐神目如电。”
“如电个鬼。我若是如电,怎会没看透你这小鬼也油嘴滑舌?弹指十年,人心变迁,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清辉脸上发烫,忙道:“绿玉姐姐说笑了。哪来的什么新人旧人的。”
绿玉幽幽叹道:“你说我神目如电,也许真是不假,当年遇上你,尽管心里面拿捏着分寸,终究有些难自禁地糊涂。萍儿还笑我怎么转了性。”
清辉无言以对,诸般感念堵在胸口,既有些疑惑,又觉得都在情理之中。绿玉展颜道:“不管那边坐的姑娘是不是你心仪之人,早晚你都要成家立室的。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总不能白了你。我这里来历清白的物件不多,幸好正有拿得出手的,就当是姐姐提前赠给你家新娘子的薄礼。日后未必见得着了。”
佳人的笑容灿若明霞,清辉却无端升起些不安来。待他回过神,手中多出一对晶莹通透的翡翠手镯,绿玉已是下楼去了。
清辉归座后立刻受到青简的盘问。这也难怪。清辉自称与绿玉的交往不深。但刚才那一幕分明就是情意绵绵,执手相看。两相印证,怎么想都会认定之前所述不尽不实。
清辉觉得无需隐瞒,便一一作答。青简颇有刑部堂官的天份,连珠炮似的提问有如抽丝剥茧,每个细节都无遗漏。渐渐地,清辉也迷惘起来。世间有些事本来就是这样,禁不起细想,自己以为顺理成章,经人提点才看出蹊跷。要不怎么说旁观者清呢?
记忆中,与绿玉的人生轨迹确实只有十年前的一个交点,之后分道扬镳,无缘见面。当年的姐弟相称是戏言多过正经,根本与血缘和精神上的认同无关。但今日重逢,绿玉却对自己表现出不逊于亲人和情人的关切,这未免超乎常情。更奇怪的是自己接受那种关切竟然没有丝毫不适。看到绿玉神伤,自己心中也会黯然。人常道,情义如酿,历久弥醇。难道自己和绿玉之间还有其他相处被忘掉了吗?
清辉尽力搅动着记忆的深潭,可是并没有浮上期待的片断,反倒一阵剧痛像利刃般刺进脑海。方和抓住清辉的肩头摇晃,把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来。
“不要只懂得教训别人,一轮到自己却不知轻重。有些家伙乱七八糟地刨根问底,完全不值得大费神思。”
对于方和的怒目而视,青简浑作不知,神色愈发凝重。杜荃若有所思,轻声道:“当务之急不在这上面,切莫分心误了大事。陈年旧帐他日有余暇再清理不迟。”
杜荃的劝告是正理。清辉和青简从善如流,暂且放下心中疑虑。
楼内钟磬齐鸣,丝竹悦耳,俨然是盛典的气派,不过多了几分柔媚沉靡,少了些端庄肃穆。楼下的台子上腾起淡粉色的薄雾,看样子是精心布置的噱头。
“南疆秘传的桃花瘴怎会出现在这里?”杜荃仔细观察后发出疑问,不过至少在座的三人无法回答。桃花瘴在民间常被说成是强力的****。各国的宫廷每年都会用重金求购这种南**有的秘药。因为桃花瘴炼制艰难,流传出来的更少,一般人根本无缘见到,也就越传越离奇。中原的修道界对桃花瘴却多少有些忌惮。数百年前,几十位正邪两道的修士死在一种南疆秘术之下,那种秘术的引子就是桃花瘴。
当然,眼前的桃花瘴又稀又薄,只能用作催情,不能为害。那薄雾聚而不散,在高台上方飘忽翻转,大概是受到禁法操控。仅凭这一手,烟花春潮馆就不简单。
头顶传来吱吱嘎嘎的连响,机关转动,八座木桥从天而降,凌空架在高台与二楼间,其中一座正落在清辉所在房间前面,过于高大的窗扇正好成了进出的门口,不必走楼梯,就可以直接从二楼徐步而下抱得美人归,实在是大大满足了男人们的独占欲和虚荣心。试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居高临下,大出风头,银子自然也大把大把地抛出,贵客得意,妓馆得利,岂不皆大欢喜。这种把戏应该不是第一次出现,但依旧赢得满堂彩。
接下来进入众人期盼的正题。两个半老徐娘带着一个红衣少女来到台子正中,揭掉红绸盖头,露出一张泪光涟涟的俏脸,十分娇柔可怜,双手用红绸带子绑在身后,腰肢束得纤细,凸显出曼妙惹火的身段。
“这丫头是清江府冯瞻山的小女儿。冯老头被一群腐儒奉为名士,写了本烂书四处张扬,里面多有大不敬之辞,落得个抄家灭门,男的都做了刀下鬼,女的只好作胯下鬼了。”
看似粗俗却精心设计的介绍立刻引起激烈的竞价。老鸨脸上的媚笑更媚,少女双眸中的悲切更悲。偏偏她越是如此,楼上嘶哑的吼声就越响,价钱抬得也越高。
五百五十两买一夜,这个价码放在当年的襄都七大妓馆里也是一等一的。喊出高价的男子志得意满,沿着凌空浮桥健步而下,带了红衣少女回去。这一来一回不知享受了多少妒忌和羡慕的目光。
有人打头阵出了高价,后来者自是跃跃欲试,不肯落后,免得明日传出去损了颜面。一时间火yao味混合着脂粉气弥漫开来,桌子拍得山响,叫价声此起彼伏。随后的六名白柳很快有了归属。尤其一位没露面的客人出手阔绰,连中三元,看来钱袋和体力均有傲人之处。老鸨喜笑颜开,扭动肥臀亲自把人给送上去,下楼时手里攥着两张通宝银号的千两银票。不服气者有之,但价高者得天公地道,谁也挑不出毛病,充其量讽刺两句“小心脱离累死在床上”“穷显摆的暴发户”云云。
与兴致高昂、财大气粗的众嫖客相比,清辉等人显得意兴阑珊。虽然绿玉曾透出做成这单生意等于救下一条人命的口风,但在清辉看来这实在是个馊主意。少年人血气方刚,男女之事乃人之常情,不值得大惊小怪。可并不是每个人都热衷于乘人之危发泄****,倘若还要标榜大义名分,清辉绝对会敬而远之。
抛开这种植根于脑子里的执念不谈,荷包的深度也大大限制了行动的自由。古往今来,人们的行动力几乎时刻受到金钱的深刻支配,钱袋干瘪的人做事缺乏底气,缩手缩脚,这种例子不胜枚举。一行四人的财产情况大体如下——
青简浸在丹霞山下的深潭里千年有余,目前处于白吃白喝的寄生状态,一个铜钱也拿不出。方和自幼逃难,后来久居昆舆山青叶门,在下山之前,金银对他而言跟石块没什么两样,当然不可能有积蓄。杜荃偷偷溜出虹映坊,随身带的盘缠仅够个人不奢侈的用度。算来算去,清辉是四人中的唯一富户,但自从用价值千万的“天极昭辰”换回卿琅后,口袋里只剩下两千两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假如省使俭用,“反天微六杰”在十年之内不必担心饿肚子,可要凭着这种程度的财力跟一门心思狎妓的地方豪绅斗富,恐怕就力有不逮了。四个囊中羞涩的少年男女一边泛着微量的穷酸气在心底诅咒为富者的不仁,一边袖手旁观接近尾声的“白柳争夺战”。
由于出现了一人独占三白柳的局面,怀中无美、枕边无人的嫖客比平日肝火旺盛了许多。老鸨笨拙地遮掩着财源广进后的喜色,遗憾地宣布今次最后一双白柳出场,悲痛惋惜之情简直不逊于当朝首辅宣告龙驭宾天。
唱戏的行当里有个说法,最后一出戏叫大轴,倒数第二出叫作压轴。现在两个白柳同时出场,相当于大轴和压轴戏合到一起上演,这在以往从来没有过。等人一出来,众嫖客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对丽质天生的孪生姐妹,年纪是小了点,才满十四岁,身量娇小玲珑,眉目俏丽如画,紫衫白裙,不落凡俗,三五年之后或许会出落成不逊于绿玉的美人吧,如今自然还欠些火候,好比七分熟的青杏。话又说回来,如果过不了眼前这一关,恐怕性命就在旦夕,更别提什么成长为风韵成熟的美女了。
众嫖客的兴致不会因为少女的青涩而减退。青涩有青涩的滋味,而且妙在好事成双,只要浮想一下左拥右抱、颠鸾倒凤的人间极乐,嗓子眼就喷出火来。坊间有个说法,管嫖客叫“柴根”,其中便有这干chai烈火的意思。楼里的金主们现在就是欲火中烧一词的人行化身,叫价一路狂飚。转眼的工夫——
“一千六百两!”
在沙哑狂躁的叫价声浪里,一个平静优雅的声音显得卓尔不群。没有大吵大嚷,却清晰可闻。说话的人离着不远,仅一墙之隔。据绿玉所言,此人正是热衷于**女子的无良米商陈士元,单听语气倒完全感受不出暴虐乖戾之意。
一千六百两的价码在今晚独占鳌头。比陈士元有钱的人并非没有,只是对于花这么大价钱狎妓终觉不值。在烟花春潮馆里,同样的银子用其他红牌身上,大概有几十种更划算的选择。因此一时间无人再应。
浓妆艳抹的老鸨笑得脸上千沟万壑,零星半点的****伴着颤动的腮颊掉落,跑上台子作揖不止。青简瞧得大倒胃口,屈指弹出一颗枣核。老鸨身子一栽,仰卧于台上,可惜跟丽人春睡、玉体横陈之类的景致相差十万八千里。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老鸨狼狈爬起,同时终于有人报出更高的价码。
“一千六百零五两!”
哄笑嘎然而止,随后更强烈的哨子、跺脚、尖叫和笑骂声形成一锅沸粥,几乎要溢出阁楼的顶盖。
叫价历来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所谓的“价高无档”,意思是说当竞价到了很高的程度,每次加价没有最低额度的限制,多一两银子也成,多一千两也成。这当然不是闲得无聊,也不光是为了寻求刺激,更重要的理由是榨干竞价者身上的最后一文钱。要想拿到心爱之物,必要存个破釜沉舟的心念,倾尽所有。
既然有这个规矩在里头,加五两银子自然是绝不违规。只是这么一来,摆明了是跟陈士元叫板,不见高下不回头。无力或是无意参与的闲汉们自然乐得免费看大戏,吆喝两嗓子煽风点火。
这喊出一千六百零五两报价的“大财主”此时可绝没有出风头的心情。清辉苦笑着冲同伴摇头。此时插一脚进来绝非英雄救美的正义感蠢动。绿玉之前的提议固然差劲,不过在别无良策的情况下,自己量力而行也算是对故人的托付有了交待。倘若陈士元出价太高,自己已经尽力,便可问心无愧。话又说回来,要是真的买下这一对年纪幼小的姊妹花,同样是个大麻烦。
隔壁传来的声音依旧平静。不仅是平静,语调中的富贵气与钱袋干瘪的穷酸修士不可同日而语:“哪位仁兄好兴致与在下作耍助兴?也好,在下出一千七百两!”
“一千七百零五两!”
“一千八百两!”
看样子再加个三五百两毫无问题,现在每次只加价百两,多半是出于猫戏耗子的心态,根本就没往心里去。清辉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两个年龄尚小又无籍籍声名的少女,一千八百两银子买一夜,的确是罕见的高价了。照理说这个价格老鸨没什么理由不满意,但是贪心不足蛇吞象,银子是好东西,没人会嫌多。
老鸨再次摇动着三寸不烂之舌:“各位客官,这两个丫头的老子虽然只做到嘉谷县丞这等芝麻绿豆小官,但生母可是甘州有名的美人,不知犯了什么糊涂,拒绝了当朝尚书公子的提亲,跟了个落魄的穷酸。这两个丫头今天正好十四岁半,年纪是小了点,模样却不错,据说有七分像其母,又是一对儿……”
无论是生在乱世,还是太平盛世,女子的不幸总比男人多几分。眼前这些不幸的女子,凄苦的人生轨迹虽起点不尽相同,却在此地有了交会,至于以后是在此间永久沉沦,抑或是柳暗花明另有出路,就看各自的机缘了。清辉在心中发出廉价的感慨。
隔壁窗扇大开,一个挺拔的身影走上架在半空的浮桥,蓝巾蓝袍,腰悬长剑。清辉四人坐的位置刚好能见到此人的侧脸。
“生了这么一副好皮相,想不到却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杜荃惋惜的口气有些夸张,“言兄的那位绿玉姐姐没冤枉好人吧?”
青简将一颗金丝小枣丢进口中,含混不清地接过话头:“我和杜姑娘打赌,陈士元此刻正躺在隔壁的桌子底下。”
杜荃摇摇头:“我还是更愿意赌陈士元那厮已经毙命。”
青简奇道:“这个蓝衣人手段了得,潜入隔壁后即布下重重禁制,我试了三次,灵识都无法突入,不知里面之人是生是死。杜姑娘却敢断言,足见高明。”
“点破了就不出奇了。此人我原是认识的。陈士元恶贯满盈,今天遇上夺命剑客阮飞,哪还能留得命在?”
阮飞出身名门,本为朗国世袭顺德侯世子,自幼好武,曾隐瞒身份行走江湖,出手狠辣,常常一剑夺命,人称“夺命剑客”,听起来是个稍显俗套又褒贬难辨的绰号,阮飞本人却乐得接受。由于死在阮飞手下的多是些恶名昭著、神憎鬼厌的家伙,不仅无人替他们鸣不平,还有不少深受其害者拍手庆贺,因此夺命剑客阮飞的名声并不差。当然,毕竟他手染太多血腥,再怎么文饰也很难说成侠名远播。后来他放弃继承爵位的机会,投身天微派,师从天微四老之一的简一川。
“阮飞在修道后下手之狠辣根本未有收敛,在天微派乃至正道五派中都属异数,也不知一向端肃方正的简师伯为何不加约束训诫。”杜荃一边介绍,一边朝远离窗口的方向侧了侧身。十多年前她与夺命剑客有一面之缘,若在此地被认出,恐怕会多增困扰。
说实话,从外表上很难看出阮飞具备什么“夺命”的气势,甚至连半点杀气都没有展露出来,完全是君子如玉的富家公子模样。只是他身为天微弟子突然出现在建陵城中,究竟是自作主张,还是代表了天微派将在有不寻常的举动呢?
清辉有时觉得自己谨慎得近乎胆怯,这一个月来遇到一点风吹草动就思前想后,心神不宁。但面对过于强大的对手,要想保全性命和立场,不慎而又慎的下场多半更加惨淡。
钱财少麻烦多的正道公敌们如何揣度形势暂且不提。单说场中。阮飞徐步走下浮桥,来到台子正中,手中的银票卷成纸筒,伸至老鸨的鼻尖前。老鸨嘿嘿一笑,伸手欲接,头顶上猛然响起炸雷似的一声大吼:“且慢!”随后另一座浮桥上传来嘎吱嘎吱的乱响。
“老子还没出价呢。小白脸你着个鸟急?”话音未落,这人已经不耐烦从浮桥上慢慢走过,直接纵身跳到台上。不知是他身法本就不佳,还是刻意而为,落地时震的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尘土飞扬,声势惊人。老鸨唬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阮飞面色不变,只是眉梢一挑,眼中掠过一丝寒芒。
来人身高膀阔,油光可鉴的秃头、细长的脖颈配上几乎垂肩的大耳,无论再怎么摆出气派的架势,仍让人觉得滑稽多过威风,应该有五十岁开外的年纪。他拍了拍土黄布大褂的衣襟,从怀中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丢给老鸨。
“五千两!人我带走了。”说完,大耳怪客不等老鸨应答,大步走向缩在台角低声啜泣的两姐妹。阮飞冷哼一声,下垂的衣袖像是被风吹得荡了一荡。大耳怪客面色微变,身子仿佛突然没了重量,轻轻飘开两丈,怒道:“老子出的钱多,自然要带走人,你小子何故无理坏事?”
“长耳老怪,你只空口一说几千两,却无凭证,如何作得了数?”
大耳怪客常居西南僻壤,与阮飞素未谋面,听对方报出自己名号,心知对方也是修道者。回头再瞧那老鸨手中,自己抛过去的银票不知何时成了一团碎屑,顿时又惊又怒,正欲发作,眼前灰影闪动,一个干瘦的灰衣老者坐在面前,身边竟还有一张摆满瓜果的方桌,好像这些东西一直就摆在那里一般。但事实上,片刻之前那里什么都没有。
阮飞的神色在老者出现伊始便凝重起来,腰间佩剑清鸣不绝,脚下看似无意地变换着方位。长耳老怪显然认出了灰衣老者,干笑道:“褚先生也对这两个女娃有兴趣吗?烟花春潮馆内美色众多,何必非争……”
老者不耐烦地打断:“你休多言与我卖弄心计。这两个女娃于我修炼大法有益,你若要相争,便速速出手。”
“褚先生既不出银钱,也不按先来后到的买卖次序,只管硬抢,未免强人所难。”
“老朽向来如此,你今日方知吗?”
两人话不投机,眼见着就要当场动手。按说嫖客们争粉头恼羞成怒,骂娘、打破头甚至闹出人命,都不是特别稀罕的事。不过几个颇有成就的修士也能为了这种理由拼命,未免……
“长耳老怪和褚老头不会纯情到对人家小姑娘一见倾心吧?要不就是谁家的远亲特来搭救?”青简依照自己的风格表达着疑惑,招来方和的冷眼。
杜荃拿出两根神机签,在桌上草草卜了一卦,叹道:“刚才那老鸨无意中说出两个小姑娘的生辰,我便有不祥之感,即以神机签占卜其出生时刻,果真不出所料,乃一甲子内至阴生辰之人,最适合修炼一些秘法时作为生人炉鼎,更难得是双生姐妹,正是可遇而不可求。得此二人,修炼邪道秘法必定事半功倍,甚至可能练成几种上古以来罕现于世的奇术。纵使这两姐妹逃过这次,日后闻风而来的邪道修士也必络绎不绝,永无宁日,除死方休。”
方和冷笑道:“此地主人也非等闲之辈。想必事前全不知情,否则说不定早就把人藏起来自行留用,哪会拿出来显摆?如今他们若不想馆子被拆,还是早点出来和稀泥打圆场为好。”
长耳老怪的名头四人略有耳闻,那个褚先生则完全陌生,看架势也知道不是省油灯。这两个人要是动起真格的,再加上夺命剑客阮飞,一通混战下来,别说烟花春潮馆了,只怕半个建陵城都要遭殃,届时天微派想袖手旁观都难。“反天微六杰”本就打算浑水摸鱼,投机取巧,自然巴不得局势越乱越好。至于那一对境遇可怜的姐妹,虽然值得同情,但除了掬一把同情的眼泪,四人很难提供什么像样的帮助。毕竟,境遇可怜的不仅仅是她们,清辉等人现在自顾不暇,哪能腾出手来再揽麻烦。
场中,打圆场的主人家终于不出意外地露面了。出场的方式相当惹眼,黑色的裙摆有若凤凰尾翼,袅娜的身姿包裹在同色的薄纱长裙中从天而降。同样款式的长裙,绿玉穿的是浅碧色,衬得人娇柔妩媚;这女子的长裙则是纯黑色,更添几分神秘和妖异。尽管她黑纱罩面,清辉还是一眼认出她就是不久前陪在墨石翁身边的女子,而且……清辉恍然大悟,怪不得总觉得此女眼熟,数月前,在盛青山冰宫中试图收服冰麒的黑衣女子身形轮廓与其一般无二。可惜不曾见过容貌,不过十有八九是同一人。
“褚叔叔,长耳前辈,您二位何必为小事一桩怄气呢?她们姐妹本为两人,您二位正好一人一个,不伤和气。”她说得轻巧,但至阴生辰的炉鼎惟有一对才堪大用,单独一个虽仍难得,却没那么稀罕了。
姓褚的老者微微摇头,以示不允。他向来心高气傲,性情暴躁,要不是顾忌这黑衣女子代表的门派了得,哪会耐着性子听她调停,早就出手硬抢了。长耳老怪不知黑衣女子的来历,却深知褚老头难惹,若在平时他断不会固执己见,但今日这一对至阴炉鼎十分难得,对修炼大有裨益,他已在本门心法的修习上停滞不前多年,现在终于有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契机,怎肯轻易让步,当下也表示不愿放弃。
黑衣女子闻言并不着恼,反笑着劝道:“两位都是贵客,小女子忝为地主,自不愿两位贵客因一小事闹得不欢而散。索性今晚买卖到此为止,这一对姐妹本馆不卖了。两位若有余暇,前头还有诸般热闹,均可助兴。”
她说得客气之极,话中的意思却一点都不客气。楼内坐的看客中有不少好事的开始鼓噪。
说到看客,实在是一种古老而奇怪的群体。他们没有特定的组成,出现的场合也没有固定的规律。但他们确实频繁地出现在各种场合,历代从不曾灭绝过。你很难叫出他们的名字,无法区分这些看客和那些看客的区别,因为他们的脸孔总是出奇地相似。
他们没有立场,所以没有是非之辨。他们会为被害者呐喊,却并不会从心里报以同情,更不会出手相助,他们只是希望被害者坚持得久一些,好让看客们获得更大的快感。他们同样会对加害者咒骂,却并不会从心里发出谴责,更不会出手制止,他们只是希望加害者表演得更超乎常理,更血腥,更暴虐,以此诱发看客们心底扭曲的热切。
不过,缺乏危机感的看客们臀下的座位并不太稳固。他们随时可能被卷入事件中,成为被害者或是加害者,后者大多是主观的投入,前者却总是被动的陷入。
黑衣女子神态自若地环顾楼上的看客们,从袖中取出一颗鹅卵大小的冰蓝色珠子,抬手一晃,数道寒光如银蛇飞窜,鼓噪声纷纷嘎然而止,随即只听得几声重物坠地后碎裂的脆响。
清辉发觉紫府伸出一阵波动,半晌才平静下来,心知冰麒的魂魄感受到有人动用自己被抢夺的内丹。清辉有心动手抢来,但眼下出手实在蠢到极点,只能暂且压下冲动。
冰麒内丹乃天地间至寒之宝,哪是凡人可以承受的。被内丹寒气击中的看客顷刻化为冰尘,死得不能再死了。褚先生和长耳老怪眼中露出贪婪的神色,又见黑衣女子在自己面前晃动冰麒内丹,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大妹子何必动怒呢?依姐姐我说,泼出去的水不能收回,拿出来的货色也是一个理儿。怎么说不卖就不卖了?公平交易,还是拿银子说话最好。”
说话之人飘然来到台上,无论是衣着还是用词,都该被归于女人之列,差就差在女装内的人是个如假包换的须眉男子。其实他五官不算丑陋,但涂脂抹粉后就惨不忍睹了。总而言之,除了手中厚厚一叠银票,此人全身上下没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
黑衣女子皱了皱眉,语带薄嗔:“我道之前一出《醉梦》怎么好端端地演砸了,原来是‘媚蜂’司徒笑大驾光临,出手调教了两个不成器的下人,我身为主人家的倒要谢了。阁下不在大荒岭享受三千天伦,来此何干?”
司徒笑虽然很少与人结仇,却名声极差,他所到之处,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免得平白落一身恶心。他性喜淫乐,男女通吃,传闻在大荒岭的五禽宫养了三千私宠,终日荒淫无度,被讥为“三千天伦”。不过司徒笑修为高深,手段诡谲,很少有人敢惹上门去。
“姐姐我这厢先赔罪了。那两个戏子不错,这两个小丫头也好,我都要了,十万两银子,妹妹以为还公道吗?”
“岂止公道,简直是打发叫花子的慈悲。人是本馆的,卖不卖由我作主才是道理。”黑衣女子原本气定神闲,但司徒笑确实有种让人一见生怒的特质,想克制都难。黑衣女子轻啸一声,楼内金钟骤响,玉磬齐鸣。青烟白霞,粉雾乌光,飞腾缭绕。诸般幻境异相各自呈现,玄妙非常。
“真是活见鬼。逛青楼都能逛到七杀迷心阵里,回去真要撒盐撒狗血驱驱衰神了。”
青简一边抱怨,一边踢塌半面木墙冲了出去。幸好四人早看出大事不妙,趁七杀迷心阵的威力尚未完全发挥便匆匆开溜,否则纵能破阵也要大费周章,难保自身无损。
在后面压阵的清辉似乎看到墨石翁冲入场中,依稀还有两个熟悉的身影……费九和朱六?他们来凑什么热闹?急于脱身的清辉根本没工夫思考这些,甚至连是否认错人都来不及查实……
在建陵城百多年来最不平静的夜晚中,不少人生平头一次发觉:烟花丛中过,命丧黄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