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陵城的南城区度过了一个极不平静的夜晚。一夜间,朗国名声响亮的烟花春潮馆几乎全毁,建陵城的富户名册薄了两成。风liu才子们魂牵梦绕的佳人死伤过半,甚至影响到日后数年朗国诗风的走向。由于当时正值深夜,亲眼目睹惨况的人并不太多,且各执一词,大多听上去鬼鬼神神的,荒诞不经,实在难以采信。十几个巡捕忙得焦头烂额,最后只能按照多年办案的经验整理成符合常理的供词,忐忑不安地向上司呈报:一伙飞贼凶残成性,先抢后杀,临走前又大肆破坏,酿成惨重伤亡。
清辉四人顺利逃出烟花春潮馆,不久便听到数声巨响落在身后,犹如九天惊雷降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更添骇人的声势。清辉心忧绿玉生死,欲立即回去查探。方和、青简和杜荃也要同去,但清辉执意独往,三人无奈,只得先回客栈。
直至东方发白,清辉才面带倦色回到如归客栈,手中提着两个人,是演砸了《醉梦》的那两个年少伶人。他们因为演砸了戏被丢在一张紫檀木供桌下等待处置,结果因祸得福。上好紫檀木质地坚逾铁石,挡在头顶便是一道绝好的屏障,才没被倒塌的阁楼砸死。不过二人在被拖下戏台时双臂都脱了臼,不能动弹,又中了“媚蜂”司徒笑的摄魂术,神志不清。饰演韩章的少年被一尊飞来的铜像压住双腿,已经昏死过去,要想保住性命非得医国圣手出马不可。那个演萍儿的少女情况稍好,身上只有几处擦伤,性命无碍。霉运神医齐宪终于派上用场,被打发去为二人治伤。
不相干的人救回两个,要寻的正主儿却没了踪影。绿玉既不在那群惊魂未定的伤者群中,也没被埋在那堆坍塌的废墟里,看起来逃脱的可能性大些。清辉用万相归心诀探查七次后才心有不甘地离开。该尽人事的地方已经尽了,留不留得住性命的只能看绿玉的运气了。
日上三竿,墨石翁身后跟着两个,手中提了两个,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地冲进清辉等人住的后院,差点把端着茶盘进出的青简撞个跟头。
“咦,原来在烟花馆里的那两个人果真是费兄和朱兄……老神棍,你怎么把两个小丫头也拐来了?嫖妓嫖到老板娘头上,回来还附送了赠品,前辈就是前辈。”
“哈哈,被空手而去、落荒而逃的青简老弟羡慕,我老人家真该痛饮几杯。”
险些成了炉鼎的双生姐妹被阵内拼斗时的真气震晕,墨石翁将她们带了回来,一并交给齐宪救治。事多人手少,人命又不能等,方和不得不黑着脸与齐宪一起救人。齐宪身在矮檐下吃尽了苦头,这时已如惊弓之鸟,不住地出言讨好。方和只当身边是癞蛤蟆聒噪,哪有什么好脸色。
两个精通医道的人在后堂忙着,插不上手的清辉、杜荃、青简、墨石翁、费九和朱六坐在前厅闲谈。清辉问起费、朱二人怎也凑巧去了烟花春潮馆,二人说是受旧友长耳老怪相邀,同去玩乐。清辉心知那长耳老怪必是为了随行参与天微盛会之事才一心结纳。
这时,杜荃冲墨石翁笑道:“居士跟馆里的老板娘稔熟,此番莫不是特去叙旧?”墨石翁难得老脸一红,连连摆手道:“只是故人之女。”结果招来数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其实,墨石翁此去烟花春潮馆还真是事出有因。“反天微六杰”形单势孤,修为也非顶尖,在修士云集的论道分宝盛会上不但占不到便宜,搞不好还会被昔日的仇家盯上借机诛杀。墨石翁交游颇广,消息灵通,得知南疆一个势力极大的门派在建陵城内设有分舵,多年来潜伏不动,这次终于按耐不住,派了大批好手偷偷赶来,打算在天微分宝盛会上出奇制胜,分一杯羹。恰好墨石翁与这个门派的首领交情不错,便前去商谈拉拢。
“那黑衣女子就是掌门之女吗?”杜荃渐渐听出些头绪。
“掌门?哈哈,就算是吧,不过他们那里不这么称呼。”关于那个门派的详情,墨石翁似乎不愿多说。除了费、朱二人外,众人都是玲珑心肝,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便不再问。费九和朱六虽然没听出其中蹊跷,但对墨石翁又敬又怕,不敢多嘴。
墨石翁继续道:“他们看上了几样攻击力强悍的仙器,对那个什么返生丹倒不甚在意。我们本已商量妥当,却遇上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看他们两个呆头呆脑地跟着长耳贼胡混,就知道准没好事。果不其然,被人家先当成进天微山的敲门砖,后又当打手帮人家抢女人。真是出息!真是替我老人家长足了脸面!”
老神棍说得阴阳怪气,费九和朱六听得冷汗涔涔,慌忙跪倒请罪。清辉三人从旁打圆场,杜荃更是拿出佳酿“百草春秋”哄得墨石翁回嗔作喜。
其实那对至阴生辰的孪生姐妹甫一出现在高台上,墨石翁和黑衣女子就知今日必有一番争斗。黑衣女子恨不得将多嘴的老鸨一脚踹死,当机立断,命手下七位好手留下启动七杀迷心大阵,其余迅速撤出城去。墨石翁有求于人,自然不好一走了之,只好留下助阵。
“人没被抢走,老师应该大获全胜了吧?”费九陪笑道。
清辉奇道:“费兄不是在场中吗,怎么对战况不甚了了?”
墨石翁怒道:“他们在阵内晕头转向,连北都找不到,能指望个屁!要不是分心照看这两个废物,褚空侯哪能从七杀迷心阵中全身而退?这厮自己逃也就罢了,临走前还震塌阁楼,闹得满城风雨。烟花春潮馆这个分舵废了。长耳贼被秀丫头刺了一剑后生擒活捉。嘿嘿,司徒笑那厮比狐狸还奸滑,胆子比兔子还小,跟秀丫头的手下对了一掌后就不肯再硬拼,最后趁乱遛了。倒是阮飞那小子根底不错,只是性子太傲,被我老人家踢了个筋斗,回去和他师父再学几年天微派的本事吧。”
墨石翁似乎无意间说走了嘴,叫出黑衣女子的小名。有心者暗自记下了,不过单凭这点线索很难猜出她的来历。反倒那个褚空侯身陷阵中仍有余力与墨石翁周旋,最后从容逃脱,修为当真了得。
“褚空侯……万骨山庄的褚老魔?”杜荃这是头一次离开师门单独闯荡,阅历不深,但平日里听本门师长姐妹闲谈,见识比起清辉和青简要丰富许多。褚老魔人称“万骨魔君”,知道他叫褚空侯的人不多,此人在邪道里算是一流好手,数月前盛青山一役,与玉鼎教紫度真人大战百合才略输一招,如今他也在建陵城中现身,看来此次天微之会已经引得正邪两道修士跃跃欲试,一场明争暗斗在所难免。照此看来,烟花春潮馆一夜成墟这件轰动建陵城的大事,充其量只能算个垫场戏,明日的天微山上才会真正挑开大戏的帘幕。
眼下各家看似偃旗息鼓,风平浪静,实则互相牵制,暗中较力。一出小小的垫场戏意外而至,说不定便如静湖投石,掀起不大不小的涟漪。至于如何把形势引向对自家有利的方向,就看各人的手段了。
※※※
正午刚过,饱食后无所事事的墨石翁大摇大摆地从客栈正门出去,说是为了打探消息。青简笑呵呵地也跟了去。这一老一少,一个高深莫测,一个机敏狡黠,只要不遇到道门四宗主和管书廷那种绝顶高手,相信天下没有谁能困住他们。
墨石翁离开后,如释重负的费九和朱六被杜荃请到一个雅间继续吃喝,也不知三人到底谈了些什么,总之出来以后费、朱两位“宗师”对杜荃言听计从,瞧那态度简直就是公主手下的忠仆。
清辉无事可做,独自静坐调理内息,脑子里想着没有头绪的乱局。明天就是天微盛会,届时天下修士齐聚羽台峰。按照道法大会的惯例,会上只较量道法高低,不报私仇,尽量不伤性命。就算修为相差悬殊,出手也要留三分情面,性命相搏的场面不多。这等于让弱手有机会取巧,不至于上来就被高手又斩又杀,直接碾死。对于“反天微六杰”这种修为不算顶尖、仇敌却没少结识的小团体而言,成功浑水摸鱼的机会就增加了两成。
正道五派向来以修道界领袖自居,为了显示容人雅量,明面里断不会规定邪道修士不得前来。天下有能之士皆可参加。话是这么说没错,实际上却另有一些限制,否则羽台峰再大也容纳不下,天微山福灵之地、修行道场亦不堪其扰。有幸亲临福地洞天之人须是事前收到请柬,或是得到获邀之人的引荐,方可登上羽台峰,这还仅仅是有资格做个看客。要想上场论道比试,先得经历一番考量,通过了才能登台比试。历年的道法大会多则七日,少则三日,时间有限得紧,要是人人都上场比试,根本摆布不开。
今次天微盛会比以往更有隆重之处,绝非简单的论道法叙交情。过去,一件仙宝出世都是牵动整个修道界的大事。现在几十件仙家宝物一古脑冒出来,千多年来仅此一次。头脑再不灵光的人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
一个小门派若是得到一件仙宝,立时便鸡犬升天,有了倚仗,无人再敢小视,百年之内跻身名门大派之列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即便是正道五派家底丰厚,手中的仙宝也屈指可数,被视为立派的根本,如果哪家能在这次天微盛会上多分得一两件仙宝,五派的排名就要重新论定了。
古往今来,利之所指,无不用命,更何况是大利大惠。各门各派精心算计,明里暗里作些布置,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有些关键之处至今仍是云山雾罩,没人说得清。
首先就是数月前盛青山仙宝出世的消息到底是如何走露的。按常理说,这等好事无论谁先得知,都恨不得藏着盖着,哪会那么好心告诉他人分一杯羹。莫非眼下的修道界突然出了仁心高义的贤者,要带领修道界有福同享吗?总之是越想越可疑。正邪两道的修士在盛青山一番争斗,死伤不小,进入古洞的几十位修士更是尽数疯了,得益的到底是谁呢?
其次是出世仙宝的数量,有人说总共二十八件,也有说三十六件的,当然还有什么七七之数,九九之数的,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清辉曾亲入盛青山古洞,而且万幸,至今神志清醒,所以他很快想到冰宫内的三十六根巨大的立柱。以此看来,仙宝的数量应该不多于三十六件。由于当时守在洞外的修士被“飞虹赤练”华彩衣和“雷煞”顾思言杀得七零八落,入洞取宝的修士出来后又六亲不认,喊打喊杀,场面混乱之极,最终有的仙宝不知去向,有的落在埋伏多时的邪道修士手中,大多数则被正道五派共同掌控,将在本次天微盛会上决定归属。
正道手中有十八件仙宝,这点应该没什么疑问,因为当时正道各派都有人在场,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私吞。但邪道素来松散,到底得到了几件仙宝,落在谁手中,根本没人知道。不明真相自古以来就是流言滋生的诱因。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最近邪道经有几个不大不小的门派因为被传得了仙宝,惨遭灭门,事后却什么都没找到,闹得人心惶惶。
并不是没有胆大妄为之辈冒着发疯的危险再入盛青山古洞察探,才走百步就到了尽头,使开山斧猛劈了数十丈后,除了石头,就没看到别的,最后只得放弃,感叹一句福薄无缘。
不管怎么说,明日是会无好会,正道各派、偷偷潜入的邪道修士、隐居多年的散修居士将齐集天微山羽台峰,瓜分十八件出世仙宝。身为正道公敌的“反天微六杰”妄想火中取栗,夺得起死回生的灵药“返生丹”,实在是难言乐观。天微掌门管书廷虽然答应相助救人,却不会帮忙抢药,说到底是好事做半截。不过考虑到人家与自己既不沾亲,又不带故,肯开金口帮忙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哪能贪心不足还要人家堂堂一派掌门充作打手?……
“你不会又在想管书廷为何无缘无故出手相助吧?”方和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前,清秀的脸孔略显苍白,语调倒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看起来昨天带他出去逛夜市还有点效果。
清辉自觉心情稍好,笑道:“怎么一猜便中?阵学数术连这个也能推算吗?可比明境五通中的通心境还厉害。“
“两天来你与那只猴子说了四次,又和杜丫头谈了两次,自言自语十七八次,都是这件事,傻子也猜得到了。”
“咦?有这么多次吗?无功受禄,寝食难安,屡屡念及,说明我是君子。”
“厚颜君子?”说笑归说笑,当清辉询问方和的想法时,方和思索良久才郑重答道:“以管书廷的身份,若有图谋,也是大图谋,断不会止于算计你我这样的后生小辈。我虽想不出他到底要做什么,但他是要历天劫入仙籍的人,不会信口胡诌,平白添上一份因果。他说要救人,就是要救的,看似多揽了个麻烦,最后却多半会因此得益,说不定还能让对头倒霉。”
“但愿如此。我身在其中,牵扯太多,你看得或许比我清楚。”清辉叹了口气,右手三指搭在方和的寸关尺上,太素理脉诀运转三周天,面上露出喜色,又用玄络境心法察看,片刻后大笑道:“和子,你身上的蠪侄血毒总算根除,从此不能为害。前些天无常老鬼的三尸元神似也被太焕阵法炼化大半,化为灵气。现在单以体内真元而论,你比两甲子苦修的修士还丰厚了。”
方和在医道上的见识不逊当世名医,最近清辉又传了他太素理脉诀的心法,只是尚不纯熟,现在听清辉一说,立即内察周身经脉,果真经脉中滞塞燥热的邪气已去,神气清爽,体内真元流转随心所欲。纵是他自幼苦难,心志坚韧,一想到今后不必再忍受那种生不如死的煎熬,也泪流满面,不能言语,良久才平复下来。清辉心知其苦,从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弟子,任他痛哭发泄。
“衰运神医”齐宪在门口探头缩脑,似乎有事。他近日吃了不少苦头,知道此时进来打搅无异于触两位凶神的霉头,干脆老老实实候在外面。等到方和哭过後,见清辉招手叫他过来,这才进屋战战兢兢地回禀救治伤者的情况。那对孪生姐妹并无大伤,只是被激斗时迸发的道力波及,加之连月担惊受怕,精神萎顿,目前已经转醒,问了姓名,姐姐名为沈瑶,妹妹唤作沈璎。
“只需那个……只需调养半月,相信当、当可康复。”见清辉没有责怪之意,齐宪压力顿减,话也说得流利起来。“公子救回来的两个就比较麻烦了。双臂脱臼是小事,些许擦伤也容易料理。但两人都中了邪法,应了那句话‘魂不附体’,在下却没什么法子。那少年情况还要更糟,怕是……”
清辉此时心情甚好,笑着斥道:“怕是怎样?你是天下敬仰的八正堂医仙,支吾什么?那个司徒笑的三流摄魂术我自有破解之法,不需你费心。”
“那少年双腿为重物所压,筋骨已断,血脉俱废,唯有截去双腿才……”齐宪说到一半,忽见清辉脸色转阴,立时吓得没了后文。
清辉回头看看方和,方和也道:“伤势沉重,别无他法。便是截去双腿,也要精心调理才能保命。”齐宪、方和已臻当今医道巅峰造诣,既然二人见解相同,那就是再无他途了。清辉让方和先回房歇息,以备明日天微山之会,自己跟齐宪来到后院的一间厢房。
两个少年伶人的躺在床上,面色灰败,眉心有三道暗红细纹,身上伤处涂了药膏,之前在台上饰演韩章的少年双腿肿胀,自膝盖往下扭成不自然的角度。清辉暗叹,右掌探出,冰蓝色的寒光罩住少年的双腿,眨眼间敷上一层厚霜,暂时镇住疼痛,随后手作法诀,两道精芒没入二人眉心,红纹消褪,半盏茶的工夫便醒了过来。
清辉先问了姓名,腿伤沉重的少年叫许玚,年龄稍小的女孩叫许琇。二人都是被戏班的班主收养的孤儿,本来无名无姓,只因戏班的班主姓许,戏班子被称为许家班,所以两人都取了许姓,倒并非有什么亲缘关系。不过二人在戏班子里年纪相仿,结为义兄妹,与亲兄妹也差不许多。清辉对二人大略讲了烟花春潮馆发生之事,又示意齐宪将许玚的腿伤如实说了。
许琇听后垂泪不语。许玚只是呆愣少顷,便勉强欠身施礼道:“公子从瓦砾废墟中救我性命,更延医救治,在下无以为报,只能终生铭记大恩,以图后报。在下双腿已废,不能再登台糊口,好在还识得几个字,如公子府中缺个帐房……”
清辉摇头道:“我既无府邸,也不缺帐房。我亦非此地人士,不日将外出远游。你无需担心,临别前我当会为你觅一生计度日。”
许玚、许琇自幼流落坊间,见惯了世态冷暖,只当对方借故推脱,但救命大恩在前,哪能再说不知进退的话。二人依旧谢了,神色难免黯淡下来。如今虽非乱世,谋生也非易事,一个弱小女子带着个身残的义兄过活,无出身,无积蓄,往后的日子想也知道,必是一片惨淡。
说起来许玚的双腿并不是真的全无保全方法。至少以清辉的见识,若是管书廷肯用无上道法施救,又或是有华彩衣的“玉皇盏”在手,区区腿伤算得什么?可惜万事不能奢求。换个角度看,要不是遇到齐宪和方和这等医国圣手,换作其他庸医治疗,别说保全双腿,连性命恐怕都丢了。总而言之,喜欢作弄人的老天突然良心发现,为二人留了一线生机,运气没差到极点。
有了壮士断腕的决心,接下来的事就容易动手了。在齐宪的金针止痛和清辉的玄阴灵力施为下,许玚没受太大痛苦。在伤者自己的坚持下,截腿过程中他一直神智清醒,眼见着骨肉断离居然面色不变,还不忘安慰一旁低声啜泣的女孩,显出与外表不相称的豪勇胆色,不逊于上古传说中刮骨疗毒的名将。清辉暗暗称奇。连齐宪这个有仁术没仁心的霉运神医也由衷赞叹。
医治还算顺利,两个时辰后,累到手抽筋的齐宪宣布大功告成,满头大汗地坐在椅子上喘粗气。清辉取了两枚薛蓉赠送的灵丹叫许玚服下,看样子保命应该不成问题了。
※※※
“明天我们全要上天微山,搞不好有去没回,老神棍,清辉贤弟,你们两个当义士当得兴高采烈,现在打算怎么善始善终呢?”
青简和墨石翁打探消息回来后做在前厅边喝茶边闲聊,见清辉进来,立刻把麻烦挑明。听上去是琐碎小事,但没办法不仔细考虑。
沈家姐妹的麻烦在于她们被修炼邪法的修士盯上,只怕这辈子都得忍受那些意欲将她们掠取作炉鼎的贪婪魔爪,实实在在的永无宁日。
许玚、许琇日后生计问题也不是那么容易办妥的。在山林幽谷里修道和在市井俗世中过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清辉等人恰恰比较缺乏关于后者的常识。
墨石翁笑道:“我救回来的那对姐妹不用你们操心,让杜丫头带去虹映谷,已经说好了。杜丫头的师父对她宠得不行,由她引荐,十拿九稳。傻小子,你自己救的人自己想办法,我老人家却懒得管。”
“老神棍,你也不要推得一干二净。要不是你和你结识的那个故人之女闹得乌烟瘴气,惹来麻烦,人家两个戏班子的小孩哪能被搞到断手断脚、遍体鳞伤?”
青简的诘问多少有些牵强,不过墨石翁似乎被青简抓到了什么痛脚,不但不气,反而摆出一副求教的样子:“青简小兄弟有何高见?”
“两个法子。其一,清辉贤弟出些银子,让二人开个小店铺,日后维持生计虽有不易,但平静度日也没什么不好。”
“我原有此意。不过我们明日就要上天微山,只能给他们一笔银子,让他们自行张罗。建陵城繁华热闹,银子给的少了恐怕不够,给的多了我们又没有。”清辉摇头叹道,“以往在朗西雪原打猎为生,也没觉得钱袋干瘪。现在……”
“钱和书一样,都是用时方恨少。我们现在白用你的银子,心下着实不安。”青简嘴里说着“我们”,眼睛却盯着墨石翁。如归客栈是建陵有名的大客栈,花费不菲,这几日住店吃喝的费用都是清辉负担,墨石翁被青简瞧得发毛,难得老脸一红。说起来,青简自己分文不出,却能够面无愧色地直视别人,清辉不觉莞尔。
墨石翁不知内情,见清辉、青简笑意古怪,忙道:“天道酬勤,给他们些本钱也就够了,日后能不能发大财还在他们自己,我们哪管得了许多?”
“话是没错。但人各有所长,一行的状元到了另一行里可能就成了白痴。那许玚、许琇在戏台上是一流名角,可做生意未必擅长。人家原本唱上几年后说不定就接了班主的位子,生活无忧,现在却要肢体伤残,被迫改行,怎么看都是有人造孽。”
青简步步进逼,说得好像墨石翁就是罪魁祸首一般。墨石翁张口欲辨,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说,看样子是作定冤大头了。
“这第二个法子就是,墨老前辈,您的那两个挂名徒弟似乎也不怎么得您老的欢心。我瞧那许玚、许琇脑筋灵活得多,不如前辈收二人为徒,也好传个衣钵。”
这下墨石翁倒是突然站稳了立场,说什么也不肯松口,最后竟找了“我与二人没有师徒之缘”、“他们日后得遇名师,前途不可限量”这种似是而非的老套借口,招来青简的冷嘲热讽。清辉在心中也颇不以为然。
不过收徒弟拜师父素是道法传承的头等大事,师徒二人须得你情我愿,勉强不来。别看青简和墨石翁这一老一小平时嘻笑无拘,但心中都有分寸,因此当青简察觉到墨石翁拒意坚决后,便不再多说。总而言之,最后商量的结果仍是清辉出钱了事。
清辉又问二人出去打探消息有何收获,墨石翁和青简对视一眼,嘿嘿贼笑,大概把自己的幸福感建立在某些倒霉家伙的不幸上。
建陵城闹出乱子后,这半日里,天微山已经先后向城内派出六批人马,拔掉了三十一处暗桩,看样子早就探查得一清二楚,一直隐忍不发,现在出手便是根除。建陵城是天微派鼻子底下的地盘,那些吃亏的邪道门派只能忍气吞声。
不过眼下的天微山百里之内各家势力盘根错节,活像个热油锅。天微派这一出手,如同在油锅里浇了一瓢凉水。不敢向天微派公然挑衅的邪道修士们,一怒之下便寻上了昔日瞧不对眼的家伙出气。如今天微山周围聚集的正邪两道修士之多堪称千年之最,比数月前盛青山之战要多上几倍,仇人见面的机会根本不用刻意寻找就自己上门。你争我斗,死伤不轻。仇恨如同滚雪球一样,牵连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不少小门派经此一番折腾,也用不着上天微山了,派中好手死伤得七七八八,灰溜溜地回山办丧事去了。
有些胆大艺不高的家伙偷偷遛上天微山盗宝惹事,结果有去无回。正道五派中,虹映坊和玉鼎教与天微派一向交好,早早派人过来相助,把天微山防卫得滴水不透。仓元山虽然与天微派关系一般,这次竟也遣了十位弟子过来,示好之意昭然若揭。
而道门四宗里,玄宗因为四位二代弟子死在天微派的虎落峰上,已经派人兴师问罪,据说信使态度倨傲,险些和管书廷的四弟子秦戈当场动起手来,闹得双方不欢而散。
道宗的宗主严阳真人在今晨传来玉简,表明不会亲自出席。身为道宗二号人物的云阳子由于在盛青山一战后下落不明,亦不能参加盛会。因此这次道宗由新任的首席长老金阳子率门下弟子赴会。
法宗和术宗倒是一切正常,都将由宗主亲率弟子参加。
总之,明日的天微山上应该会是一派群贤会极、万宝齐光的盛大景象吧。当然,如果届时变成群煞汇集、刀剑齐光,也不是很出乎意料的事。
“天微派突然间树了那么多敌人,是不是急躁了点?”
“谈不上树敌,充其量只是挑明立场而已,天微派精明得很,没有一处是乱动手、增加新敌的。那些背地里动刀子、表面笑脸的家伙,反正就差撕破脸了,索性先下手为强,打对方个措手不及,把局面搅浑,才能自保渔利,这点倒与我们不谋而合。说到底,我们几个也是管书廷埋下的棋子。被人抓来当枪使,感觉实在差劲透了。”
……
月明星稀,昨夜热闹的夜市,今夜依旧热闹。吆喝、叫喊、嬉闹的人声从外面遥遥传来,提示着屋内的人们此刻身处何地。烟花春潮馆的废墟旁,未受波及的人们笑容不改,仿佛是一直刻在脸上的。身边的死伤,对平头百姓而言,就跟说书人讲的故事没什么不同。不论伤痕是深是浅,没有割在自己身上,便是没有了。
“乱局已成,苍山茫茫,利来利往,凄凄殇殇。雄心万丈,遍野尸横,心冷如灰,黎庶欢腾。”
墨石翁哼着古怪刺耳的调子,啃咬着面前的肥鸡美鸭,胃口好得出奇。
除了齐宪喋喋不休地哀求杜荃施舍解药外,今晚屋内有兴致说话的人实在不多。
(第四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