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中,四人都是故地重游。没到过天微山的只有青简、方和。眼下才酉末戌初,时辰尚早。虽然清辉不认为自己是在做亏心事,非要等到夜半更深不可,但这大白天明目张胆地闯上天微山,肯定是轻率了,便带着“反天微六杰”来到虎落峰下的林子里,离昨夜齐宪被擒的位置不远。只待天黑透了便上山救人。
齐宪大概是天下最倒霉的神医,一天里被弄昏数次,成为性命和尊严都无保证的阶下囚,此时已是噤若寒蝉,坐在一个百龄老树下长吁短叹。清辉闭目打坐,运功调息,免得晚上遇敌后突然走火入魔,那就真是悔之不及。下车之后,他发觉杜荃脸颊绯红,虽然配上那一身白衣劲装,看上去俊俏中又多了三分妩媚,没什么不好,但瞧她眼角眉梢的薄怒,就知方和的那个什么钻骨化筋散不是好相与的,一定让她吃了个小亏。
不过此刻,方和的脸色也不好。
“喂,那个六杰的鬼绰号是你想出来的吗?我为什么非得跟那狗贼并列在一起?还有……你拿的这是什么?”方和口中的“狗贼”目前专属于齐宪,而“喂”指的是青简。
“这你都认不出来,清辉贤弟倒是小气。醋排骨、水晶丸子、酱兔肉、八件糕点……这些小吃食用不了几个钱,莫非不曾给你卖过?”青简边说边把一样样飘着香气的小吃摆出来,还变戏法一样弄出一块白布铺在地上。
方和怒道:“真是不分轻重。却当成野餐了。就不怕这气味引来麻烦?”
青简自顾自地大快朵颐,含混不清地回了一句:“没有粮草补给还怎么打仗。”
旁边一人为老不尊地帮腔:“我老人家布了禁制,但吃无妨。青简小兄临战不乱,才是大将风度。”他见青简拿了个瓷瓶喝得津津有味,就从怀里拿出木杯索酒。青简笑道:“墨翁就算把我捧到天上,这酒也不可轻与。”气得墨石翁吹胡子瞪眼,只得取出身上酒囊,饮个痛快,再去抢青简摆下的吃食。这回青简倒不阻拦。二人伴着佳木秀草,溪流怪石,饮酒吃菜,嬉笑怒骂,真是一派悠闲自在。方和无法,到在清辉身边坐下,修炼前日学的道术。
与方和相比,杜荃烦心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路上一番风波,她借题发挥,总算弄清了三个少年的底细。虽然对方未必全都老实说了,但她自信早晚能尽数套出。怎知在下车之后,突然手脚发热,心口急跳,而且……有种极舒泰的感觉,差点忍不出叫出来。她即知中了算计,八成就是那个眼神阴冷、被百草春秋淋到的少年搞鬼。杜荃无奈,独自掩身在树后,从百宝囊中有取出一个玉瓶,里面盛的正是百草春秋。其实这百草春秋固然是虹映坊的独门佳酿,也是灵药,否则怎能轻易破了方和的易容术?凝炼百草精华炼制的灵药可不是等闲的。杜荃这次出行,多带了几瓶。好在百宝囊里装下一座庄园,自不会在乎多几个瓶子。杜荃将白草春秋取出些倒在手心,往头脸脖颈处擦抹,顷刻神清气爽,再无异态,心中自又把那心思阴损的黄衫小子骂了千百遍。
正这时,她心头突现警兆,像是掉进了数九天的冰窟,从头皮寒到心里。面前一阵阴风刮过。杜荃一闪。背后的古木上碎屑乱飞。阴风再起。杜荃施展花间游身法,化作一道白影回到清辉等人身边。众人也已察觉。来敌竟能避过众人耳目来到附近,定不是等闲之辈。
“嘿嘿,几个小娃娃皮光肉滑,神气完足,正可给老夫进补。”
一条灰影飘飘荡荡出现在六人面前,长发披散,蜡黄面皮,怪目中精光四射,暗红的血迹还挂在嘴角。
青简只瞥了一眼,就笑道:“莫非尊驾就是鼎鼎大名、枯皮瘦骨、一瞧就很难吃、模样就不像好东西、人见人嫌、狗见狗撵的混帐老鬼吗?尊驾这种货色,不如速速离去,白送小爷都不吃。”说完气定神闲地夹了个丸子咽下,手中黄光一闪射向灰衣人,却是一块连着酥脆外皮的鸡腿骨。
纵然是世间最锋利恶毒的骂词,也不会伤损敌人一根汗毛。不过,如果敌人被骂词激怒,失了进退的法度就另当别论了。
这灰衣人便是无常老祖,才在天微吃了大亏,千年炼成的三尸元神毁去其一,连带本体都受了重伤,心中本就郁闷无比,再闻青简辱骂,怒火中烧,就要抽背后黑木剑斩人,伸手后捞了个空,方记起之前黑木剑被元神带上天微,与管书廷一战后丢在天关峰崇浩殿上。于是更添恨意,大袖扬起,放出一团磨盘大小的黑云,腥臭难当,草木一触即枯。无常老祖一掌拂出,黑云眨眼飘至青简面前。
青简手中绿芒一闪,千年前陪他大闹丹霞山的竹简已握在手中,轻轻摇动,清蒙蒙的雾气像锁链一样缠住黑云。
无常老祖冷笑着抬手一点,黑云涨大三倍不止,雾锁吃黑云一绞化为乌有。青简面色一白,飘身躲开。黑云落下,将地面烧出一个个水泡,连山石都化作黑水,端得歹毒无比。
“老鬼,你不是老眼昏花了吧。这天微山的石头可没得罪过你,拿它们抖甚威风。”
“只会卖弄口舌的娃娃。老夫今日要你死无全尸。”无常老祖盛怒之下再不留手,十指虚抓,指尖便生出百十点豆大的乌芒,劈头盖脸地射向青简。
青简元气未复,就算恢复旧观,比之老魔的千年修为也远不足,当下不敢硬接,便往长草上一躺,腰腿用力,平着滑出数丈,口中大叫:“六杰出马,群鬼退避!”
无常老祖一愣,心道哪有这样乱七八糟的祛鬼法咒,环顾四周却发觉已被六人围在当中。其中一个家伙面如土色,双腿打颤,看起来一点道力都没有。他原就不把这群修为平平的杂鱼当回事,见此情景更是无所忌惮。围攻便围攻,还怕他不成。
不过无常老祖到底身经千战,还是留了个心眼,飞身扑向最弱的一点……衰运神医齐宪。齐宪的本事哪能抵挡,慌得坐在地上,闭眼等死。青简大声吆喝着:“兄弟们,并肩子上啊!宰了老鬼,身上的好东西全归俺们这群没领到工钱的苦人儿。”便朝无常老祖背后射出三道清光。
清辉见乱喊口号的拜兄连使眼色,心中虽然不解,却也收了铜镜,打出破胄金光。方和抽出一个竹筒,冲无常老祖背后喷出三记赤水,水箭他道力催运下发出刺耳的锐鸣。杜荃遭老魔偷袭落荒而逃,正觉气闷,此刻拿出一支黑羽小箭祭在半空。唯有墨石翁啐了青简一口,将竹杖上挂的葫芦对准无常老祖,举手在葫芦底上一拍,匹练似的白虹也奔无常老祖而去。
无常老祖早已用密法探过几人虚实,均非自己之敌,也不在意众人合力攻来。头顶黑光冲天,幻化成一只大手,向后抓来。破胄金光和赤水毒箭被一抓一捻化为青烟。青简发出的三道清光却半途拐了个弯,与老魔拍向齐宪的乌芒撞在一起,双双湮灭,救了齐宪一条性命。无常老祖怪啸一声,还要再运魔功击杀衰运神医,杜荃的黑羽箭已经到了老魔背后。黑羽箭经正道四小炼器师之一的魏磐亲手打制,赠与未来的小姨子保命,岂是寻常法器可比?射出后无声无息,却迅逾雷霆。无常老祖仓促之下用本命元罡化出的大手来抓。“噗”的一声仿佛是戳破了牛皮,黑羽箭没入大手之中,像正月里放的的爆竹烟花一通乱炸。饶是无常老祖道行高深,也在措不及防之下吃了大亏,踉踉跄跄跌到地上。他双脚不能站立,险些摔了个四脚朝天,幻化出的大手也被震散,这下伤上加伤,七窍都流出血来。
也是他命中当有此一劫。以为碰上了一群菜鸟,其实里面毒的够毒,奸的够奸,还有这位为老不尊的家伙,专会伴猪吃老虎。墨石翁平日里把身上的气势藏到脚后跟似的,要不是几人见过他出手,也想不到这糟老头子这么厉害。从他那个破葫芦里射出的白虹正落在无常老祖身上,刺啦刺啦连响不已。可叹无常老祖千余年修炼,法体刀剑不伤,水火不惧,竟抵受不住白虹一照,半边身子如烈阳融雪,化了个干干净净,本就是残躯,如今更是残得不能再残。
换作旁人,这一下便死透了。但无常老祖修炼三尸大法,功行深厚,虽然损失了一个元神,还余两个,当即残躯爆开,血光飞溅,阻住白虹,裂开的顶门冲出两个巴掌大的小人儿,被黑气裹住,向西南逃去。
双方打到现在,谁都没有罗罗嗦嗦地通名报姓,因此互不知根底。待无常老祖使出这一手三尸解体的独门魔功,墨石翁面色一寒,竹杖脱手飞出,追上一个小人儿便扫。三尸元神的护体黑气被一击打散,索性尖啸着冲向墨石翁。墨石翁怎肯与它两败俱伤,顾不得追赶另一元神,招回竹杖击下。那三尸元神一晃,却没入一旁的方和体内。
连番惊变都在电光石火间,等清辉等人要阻拦已经晚了。那种东西用脚底板想都知道不是补品,进到身体哪还有好,墨石翁更是深知三尸夺魂的厉害,忙一指点在方和眉心。方和一声惨叫,眉间黑气涌出,弹开手指。墨石翁怕伤了方和,不敢用强,只得收手。
便在无法可想之际,少年腕上亮起一道淡金色细线,顺着手臂缓缓爬向头颈,再顺着脊背下行,半柱香后布满全身。细看,那金线竟是由数不清的符文串成。符文像是游动的蝌蚪,时而钻进,时而冒出。
墨石翁目不转睛地打量了半晌,一把拉住想要上前的清辉,苦笑道:“这些怪模怪样的符文依稀是个极宏大繁复的阵图,竟像烈阳杂毛的看家本事太焕阵法。只是那阵法既挑地方,又耗灵气,需得天时地利和大法力才能布成。怎么把它弄到这孩子身上去了。”
清辉急问:“可有性命之虞?”
墨石翁扯着没剩几根的白须,思忖半晌才哈哈一笑:“若真是太焕阵图,倒真是错有错着。太焕阵本为上古流传的伏魔镇妖大阵,无常老鬼千算万算,千年修炼的三尸元神被困在里面,用不了几日就会被炼成灵气。这孩子说不定由此占了莫大的便宜。他日若修道有成,可以去羞臊老贼的面皮。”
青简也自长出了一口气,又奇道:“这老鬼尸身烂成那副模样,还能复生?”
墨石翁一把抢过青简手中的瓷瓶,才发现已经空了,没好气地答道:“三尸邪法阴毒无比。修炼时耗费千载,最是艰难。这倒也罢了。听说无常老鬼修炼此法时,每十日要服时一母一婴,千年下来,你倒算算有多少性命死在他手上,真是天怒人怨,恶贯满盈。听闻当年西南各地闻无常之名,就如幽冥使者索命,可止儿啼,无人不怕。三尸邪法炼至大成后,只要三个元神没死绝,就再可夺千人精血重塑肉身,虽然功力大损,但总比吹灯拔蜡胜强百倍。当真极为麻烦。这次给他逃了,日后终是个麻烦。”转身又对清辉道:“太焕阵虽能炼化三尸元神,但因元神修炼时汇集了万千怨灵。炼化成的灵气虽然庞大,终非正道。我辈修士不可存了取巧之心,还当修持自身,才不落下乘。我观此子的真元运行与你一样,必是与你修习同样功法。我竟看不出你等师承。不过你等修习的功法颇有精微玄妙之处,日后不可懈怠了。此子日后若因怨灵反噬受创,还需你相助。”
难得见墨石翁正经八百地说话,几人都有些异样的感受。此时的墨石翁面容整肃,衣袂飘扬,竹杖玉葫,不见半分嬉皮笑脸、贪吃豪饮时的荒诞无赖。连青简这等惫懒人物,都被老者的卓然气度拘得站直了身子。
到底那一面才是真正的墨石翁呢?有这等气度的人,当年会是何等的风采?又为何游戏风尘,把自己伪装成现在这般落魄呢?这些疑问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几人的心头。
清辉正色谢道:“其实今夜清辉本存了救人不成,便直上云纲峰与那管书廷理论的念头,大不了拼得一死,也让正道知晓天下人不是尽皆可欺。天微派高手云集,清辉怎会不知此行凶险,九死一生。今得居士出手相助搭救幼弟,更蒙指点道法,实是大幸,也多了几成把握。不过一旦事有不谐,杜姑娘和青简兄可随居士离开,还有我这徒弟,他不当陪我赴死,请居士代为照扶。若有缘分,改投居士门下,比我更强千倍。”事到如今,他已彻底信了墨石翁,或者说是只能信任墨石翁了,虽然仍嫌草率,但事急从权,相比之下,这应该是比较妥善的选择吧。
几人听后都默然不语。方和身上浮动的太焕阵图渐渐褪去,睁开眼睛,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杜荃递过一枚藕荷色的丹药,倒把方和吓了一跳。说起来,两人间应该还有些恩怨。无事献殷勤,这药该不会是……不过方和也是名医之后,虽然他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家世,但从小耳濡目染,近几年又勤加钻研,对药物的认知已算得半个宗师,一看一问便知是疗伤补气的灵药,心中更是诧异。
倒是杜荃似不介意,笑道:“方小弟莫不是怕药苦?”方和冷哼一声,服了丹药,自行调息。
墨石翁对清辉道:“傻小子不须将我看得太高。纵是我肯出手,未必就能胜了天微的那几个。我助你救人,也有一份私心在里面。不过救人一事,既要人谋,也有天数,非单凭勇武能成。依我看,管书廷和天微四老不会与道门一心,你无需与他们纠缠,只管救人便是。说不定他们还乐见你带走了个烫手的山芋。”
“但愿如居士所言,我又怎会主动招惹天微,只盼他们不来害我。不过居士修为已入化境,无常老鬼千多年修为,被居士的葫芦竹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险些神形俱灭,却怎地过谦?难道天微四老和管书廷还是神仙不成?”
墨石翁听了清辉所言,苦笑道:“若没有青简这馋鬼使诡计,把个老鬼耍得团团转,以我目前的功力,亦不能举手破去老鬼的三尸邪法,况且无常老鬼似乎先就受了重伤,只见两个元神遁出,让我们捡了便宜。合该老鬼作恶多端,应了天数。”
清辉听得蹊跷。“以目前的功力”,话中有话。但如今成了同伴,就该拿出应有的信任。清辉不是喜欢刨人隐秘的性子,便不再多说。
青简却道:“墨翁刚刚谈及天数。世间事真有天数不成?如若一切早有天数定下,世人所为又有何用?坐等天恩天谴就是了。世间种种不平,天数不管,也不定。为恶者,罪行罄竹难书,天数也不管不定。偏偏有人一生积善,到头来被天数定得家破人亡。这鬼天数定的是什么?”
墨石翁大笑:“小子妄言,却是有心。天数广大莫测,我亦不能尽言。你且看那边溪水,再看那水中绿萍。若天数如溪水,世人便如飘萍。天数只定流向,但那每片绿萍或是顺流而走,或是困入石缝,或是被水中鱼虾吞食,却非天数能一一定下。又若绿萍能自主浮游,则其中更生出许多变化。这也仅是粗浅之比。天数、世人皆比溪流、浮萍复杂亿万倍,万千头绪,纷纷扰扰,又怎言说得尽呢?只有一样,天数无善恶,为人却不能没了善恶。人人都有一副善恶心肝,各自不同。你等今后万勿处处以己及人,狭小了心胸眼界。真要如此,便时多看上几世,也不知天数,不知自身,活个糊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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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天数来了。”青简收拾掉一片狼藉的杯盘,指着头顶上一大块黑桌布上挂着的半块酥油烧饼。“戌时一过,这家伙就冒出来,天就会变黑。早知道天数是这么无聊的东西,就不和你这老酒鬼费口舌了。”
恢复了旧态的墨石翁嘴里叼着最后一块鸭掌,往衣襟上蹭着油光光的手指,根本不予理睬。
方和对清辉发泄着不满:“师……你是不是听墨石翁那老家伙吹牛昏了头。怎能让我改投在……简直就是个年老的青简。而且以后,改投旁门的这种话不要让我再听到了。否则我便先毒死你,再自裁。”这番话说着说着成了弑师,年幼者的神态相当郑重,以至于清辉根本无法把它当成玩笑,只得好言安抚。
另一头,杜荃正帮吓得脚软、死活无法赶路的齐宪恢复行动力。至于用什么法子……听了随风飘过来的嚎叫,就让人没什么兴趣再追究下去。
夜幕、明月、青山、溪水,还有“反天微六杰”。实在是一种很……糟糕的搭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