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驾四轮马车不紧不慢地跑在建陵城外的官道上。车轮扬起零星尘土,还没达到车辕的高度又无精打采地落下。已经过了正午,当空的日头一点也不吝惜气力,把过剩的光亮和热气泼洒下来。酷暑总是格外难耐。
这马车虽然宽敞,外表却不奢华,窗口的纱帘都是最素淡的青黑色,跑起来没有张狂的气势。有几个路人抬头望了两眼,就自顾自地抹抹汗,寻块荫凉歇息去了。
清辉坐在车厢里,对面是无精打采的葛衣老者和霉运缠身的名医齐宪。青简、方和与杜荃则同乘另一驾马车。
“那个墨老头是个酒痴。自称墨石翁,还有个浮蚁居士的别号。”这是杜荃私下透露的情况,至少是浮在表面的实情。
清辉头一次近处打量墨石翁。斑白的头发稀稀疏疏,乱糟糟地摊在头顶。气色称不上饱满。大概眼力最好的密探也不会特别关注这个身形瘦小、衣衫褴褛的落拓老人。那根翠绿竹杖随手放在身边,怎么看都是普通货色,连上面的竹节都被手掌磨平。清辉却对这竹杖心有余悸。两个时辰前,它轻易封住了自己开金裂石的攻击,最后那一刺之威绝不逊于上品飞剑。虽说道行高深的修士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一枝一叶皆能克敌,但不管是竹枝还是凡铁,在承受了巨大的灵力后,都会分崩离析,碎得连渣都不剩。眼前这根竹杖依然完整无损,只怕远非外表显示的那样平凡,又或者……使用者的手法高到一个前所未见的境界。
暂时抛开脑袋里闪过的荒诞念头,清辉继续盘算着更要紧的事。昨夜一闹,天微派今日必定加强戒备。选在这种时候故地重游,不但够愚蠢,也够疯狂。可惜有些事情没得选择,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如果对比一下双方的战力,心情还会再受打击。一行六人中,自己修道仅数载,无名师指点,瞎打乱撞,能有现在的修为已经是勤修苦练和机缘造就。清辉不是自大狂,也不会相信只要有决心和毅力就能取胜的鬼话。以他目前的水准,赤手空拳遇到天微派三代弟子都有败无胜。纵然仗着冥刀和镜花等奇宝助阵,多半也敌不过简怀谦和魏磐等二代弟子中的翘楚。昨夜在深不可测的宾远生手下逃走,除了百般机变和万分幸运外,主要还是凭借流波仙子薛蓉所赠的飞鸢钗跟这位天微宿老拼了一场,留下生机。
这倒还罢了,修道之路从没有一步登天的。但杜荃呢?外表是少女模样,实际却是“白鹭天女”杜芸的妹妹,应该已入道二百余年,又身为名门虹映坊的弟子,修为只与自己半斤八两,资质未免……
结识不到一个月的拜兄青简曾有彪炳的战绩,尽管是使诈,但确曾重创过道门的宗主。可惜从丹霞山寒潭脱困不久,元气未复。方和修炼日短,不成战力。他配制的那些毒粉药膏倒是很厉害,不过也要对方肯给机会让他下毒才行。倘若天微派的杂兵上来就一通飞剑法宝的招呼,结果可想而知。至于齐宪,不扯后腿就谢天谢地了,帮忙是完全不用指望。
“唉,前景黯淡无光啊。”很难把清辉的这种感慨称为悲观。事实摆在眼前,稍具常理的人都得出同样的结论。
唯一摸不清底细的是墨石翁。此老的修为定是极高的。但究竟高到何等地步还无法估计。而且他的来历也相当可疑。主动找上门来帮自己救人,总不会是出于强烈的正义感和高涨的虚荣心吧。难道真如杜荃所说,是为了品尝名为“百草春秋”的美酒?清辉自己不是酒徒,无法体会“动摇浮蚁香浓甚,装束轻鸿意态生”的乐趣。既然墨石翁自号浮蚁居士,或许真是因酒助阵也说不定。
乱七八糟的疑问和忧虑在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晃动。清辉宁愿被它们搅得头痛欲裂。一旦闲下来,眼前就会浮现出卿琅鲜血淋漓、凄惨挣扎的样子,那种感受可绝不仅仅是头痛欲裂的程度。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就算外面覆盖着冰冷坚硬的甲胄,里面还是会有软弱的部分……没想到破胄锥的法则在这里也适用。
“傻小子,你的情况很不妙啊。”
即使这是不谋而合的回应,也不一定会让人心情舒畅。坐在对面的老者讲话时完全不具备长者风范。五官的线条凑在一起,怎么看都是在幸灾乐祸。
清辉想起一个很老套的典故。梁朝有个很衰运的书生,姓吴,名崖,每次说出不幸的预言都会命中。后来,此人在银青光禄大夫中书令豫博郡开国公裘光祖面前口无遮拦,落了个杖毙的下场。于是后人把口风很丧气的家伙称作“吴崖嘴”,谐音就成了“乌鸦嘴”。总之到头来最无辜的是什么都没有做过的乌鸦。
典故归典故。为何墨石翁讲出这句话后,自己会觉得……四肢百骸一阵冰冷呢?
清辉心中一惊,待要默运太素理脉诀,才察觉经脉中的真元乱窜,早成了散兵游勇,不受掌控。胸口如被千万根钢针来回穿刺,疼痛难当。收在体内的冥刀竟也发出一股苍凉肃穆的气机,直奔紫府深处。
怎么会突然走火入魔呢?清辉带着这个疑惑栽下座位,在身体和车厢的地板接触之前被一根竹杖拦住,顺着竹杖传来醇厚悠长的道力,似汩汩清流,引导着纷乱的真元运转周天,回归平复。
少年知是被墨石翁所救,勉强点头致谢,便自行运功疗伤。但见眉心迸出三道清光,一为淡紫,一为冰蓝,一为素白,盘旋不休,各逞玄妙。流转的清光结成一幢薄幕,将清辉罩在其中,颇显气相。
墨石翁一愣,后又哈哈大笑,反手把正欲趁乱溜走的齐宪点倒,再将竹杖一举。竹杖上挂的翠绿葫芦顿时宝光莹莹,香烟缭绕。墨石翁口中念念有词,将葫芦对准清辉,一道碧色云光即落下来。清辉皱了皱眉,手中连作法诀,收了云光,脸上便有了血色。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清辉睁开眼,笑道:“多谢浮蚁居士相救传功之恩。”修道者走火入魔是凶险万端的事,轻则肢残功散,重则魂飞魄散。就算被人救下,也往往元气大伤,须得休养数载。清辉遭受刮骨剔肉般的苦楚,却能在须臾恢复,不得不说是承了墨石翁的大情。
墨石翁听清辉称他为浮蚁居士,便对了禀性,也笑道:“傻小子练的道法却是古怪,一日之间就功力大增,不过你心浮气躁,根基不牢,这次没死成是捡了个大便宜。”忽又想起一事,面色古怪,“别人都是修道大成才聚出三光五气,离飞升不远。你哪有这般修为?方才顶现三光的异相倒能唬人。连我老人家都被你吓了一跳。将来不妨作个神棍。”
清辉心想:“那个什么顶现三光,必是今日修为长进后才有的,前日还不曾见。”口中却道:“小子这点能为怎能入居士法眼。今后还要讨教。”
墨石翁难得老脸一红,支吾过去。他自己装疯卖傻,掩藏修为,把神棍作得有声有色。若被以前的徒子徒孙看到,不知道会不会惊得咬了舌头。
清辉小小地占了上风,但对于墨石翁这个神秘兮兮的老头,已经有了些信任,而且刚刚受人恩德,自不愿让他难作,当下岔开话题。
“居士的……这个雅号,晚辈也是听杜姑娘说起。不知前辈出身何门派?”据清辉和青简推断,墨石翁极可能与天微派有牵连,说不定还是哪代的旁支长辈。像正道五派这种传承久远的大门派,盘根错节的旁系一定是多得像杂草,数也数不清。每代弟子中都有下山自立门户的。这些人中,有的继续打着五派旗号,受其庇佑约束;有的则完全另起炉灶,自说自话。不管哪一种,都会对出身的师门存着一份敬意。欺师灭祖者,天下之大,也无容身之地。
话是这么说,但墨石翁如果铁了心不认,清辉也没什么办法。
“我老人家云游四海,不属于任何门派……”
这摆明了就是不认帐。
“……不过曾收两个劣徒。”
见他卖关子,清辉忍不住道:“居士如此厉害,高徒必定声名远播。”
墨石翁从怀里取出一个酒囊,猛灌了一口烈酒才道:“那两个混蛋,人蠢心死,十天都记不全玄牝指的口诀,只能算是挂名弟子。”
清辉一听玄牝指,想起两人,迟疑着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居士莫非以前作过道士装扮?”
墨石翁一哂:“道士、员外、草寇、郎中,三教九流,我老人家哪个没扮过,怎记得过来。咦,你问这个做什么?”
清辉已经确定墨石翁的挂名弟子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两个家伙。不光是认识,还交过手。而且,昨日还打过交道,不过青简和方和都是易容改扮。难怪那费九和朱六资质平庸,修为平平,所使的玄牝指却透着高明,原来出自此老的调教。这么说,天微山盛会的请柬多半也是墨石翁丢给费、朱二人的。
清辉念及于此,便把与费、朱二人相约三日后赴会的经过如实相告。
墨石翁闻言点点头,不置可否。
一路无话。眼见日薄西山,天微七峰看得真切。一声惊呼毫无征兆地传来。清辉立时变了颜色。那惊呼分明传自另一驾马车。以自己的灵觉,竟没发现敌踪。墨石翁也似不明所以。二人飞身扑奔前面的马车,眨眼便即赶上。
车厢里是很狼狈没错。青简、方和、杜荃都板着脸孔,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过,并没有敌人出现。而且……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你们……在搞什么鬼?”看到三人无事,清辉放下心来。但莫名其妙地被诈了一票,言语中难免有些嗔怪之意。
杜荃冷笑道:“装神弄鬼的自有其人。编个假名,又弄了一副假面皮,不知道编的故事有几分是真。要人相助,却什么都包藏得严实。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
清辉这才发觉方和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头脸和衣服上湿淋淋的,散发着淡淡的酒气。青简趁机传音过来,交代了始末。
原来青简听说墨石翁垂涎什么“百草春秋”的美酒,就想见识一下。杜荃倒不推脱,从宝囊中拿出一只白玉瓶,打开木塞后,果真幽香醉人。青简与方和都出言赞叹。这当口儿,玉瓶里的酒化作一道酒箭射出来。青简躲得快,方和终究差了一筹,被淋了满头满脸。这百草春秋确有些门道。方和配制的易容药膏本不惧水洗,但经此酒一淋却不能幸免,当即化为乌有。
方和中了暗算,难免会下意识的惊呼;杜荃则是亲眼瞧着一个人的眼角、嘴角和鼻尖融化,不自觉地叫出声来;至于青简……据他自己说,别人都叫了,自己不叫总是很奇怪。总而言之,这场虚惊三个人都有份参与。
清辉听后大为头痛。杜荃机变百出,加上小女子的心性难于猜测,实是不好应付。但现在有求于人,总要顺其心意才是。何况这次她的责怪也不是没有道理。
如果墨石翁能适时地站出来打个圆场,双方都有台阶可下,一切便容易了。偏偏这老家伙紧紧盯着撒了满地的酒水和杜荃手中的空瓶,一幅如丧考妣的样子,就差要扑倒方和去舔发梢和衣角滴下的美酒,一定点世外高人的模样都没有。清辉一阵发寒,忙把方和拉到车外,又回身安抚怒气难平的杜荃。好在青简伶牙俐齿,从旁帮腔,费尽唾沫才缓解危机,避免发生“反天微六杰”出师未捷即告瓦解的大笑话。
两驾马车再次上路后,座位重新安排。这是没办法的选择。青简、方和跟杜荃闹得不快,不可能共处一车。清辉是二人的同谋,也遭到驱逐。结果现在变成清辉、青简、方和乘一车,杜荃、墨石翁、齐宪乘另一车。
“他们三个都没有一定要闯天微派的理由,会不会就这样遛了?”青简漫不经心地做出小人之心式的推测。事实上,确实很难说这种的情况一定不会发生。
方和性子冷傲,遭了杜荃的暗算后,一直冷着脸。这时森然接道:“他们跑不掉。”
清辉独居朗西雪原时,也是冰山似的性格,只不过最近半年经历了不少波折,才渐渐学会刚柔并济的处世之道。此刻颇能明白弟子的心情。正要出言劝解,脑中闪过不祥的预感。
“和子,你不会是……下了什么毒粉吧?”
“钻骨化筋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毒药。”方和知道现在不是阋墙的时候,脸上现出一丝尴尬,又道:“我调了分量,只会让那个女人有点不舒服。”
清辉依稀记得,前些日子方和曾经拿着极小的一包钻骨化筋散,说可以毒死三五百个修士,哪里会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货色。不过,这个经常闹别扭的弟子心思机敏,识得分寸,既然说无大碍,应该就不会弄出大麻烦。 “让那个女人有点不舒服”的效果是什么,反正现在想也没用,迟早都会知道。今天被迫低声下气地道歉,又酌情透露了身份,清辉也积攒下一肚子苦水。对于让杜荃吃点小苦头的做法,多少有些乐见其成。
也许是为了将功补过,方和难得主动发表见解。
“狗贼从虎落峰逃下来后,灵本牛鼻子会不会把小师……移至别处?”狗贼指的是齐宪,他是方家灭门的主犯之一。虽然方永因夫妇是差劲透顶的父母,方和也未必想替他们报仇,但对齐宪还是有露骨的敌意。
青简思忖片刻,否定了这种可能,在方和挑衅的目光下讲出如下理由:
灵本等人显然希望丑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管书廷和四位长老姑且不论,天微派的普通弟子一定被蒙在鼓里。证据便是——他们不敢把卿琅关在虎落峰的天微监牢,而去选择守备差了一筹、但鲜为人知的密室。经清辉与杜荃昨夜一闹,今日虎落峰上必定人头攒动,戒备森严。灵本等人要是抬着个活人走来走去,可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让人看大戏。另外,密洞这种东西,天微派没理由在自家山里挖得到处都是。即便还有其他密洞,也很难再心甘情愿地借给外人。
清辉深感赞同,方和冷恒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却不知青简留了半截话。卿琅遭受剥皮换血的人间惨刑,身体糟糕到无以复加。这种重伤垂死之人,一旦搬来运去,恐怕就坚持不到三日后的诛魔大会就咽气了。灵本道人受人指使,下了血本,一定自恃修为高深,不怕来人劫狱,而不会选择冒险搬运。
青简不是“吴崖嘴”,所以把徒添困扰的理由抛进内心的深渊。现在需要拼命地搅动脑汁,解决不得不去面对的难题,比如:怎样不惊动守卫潜进去,怎样找到卿琅被关押的密室,怎样打发掉四个灵字辈的妖道,怎样把垂危的卿琅平安运出……还有,救回卿琅后怎样治伤。
一千余岁的少年在心里发出沉重的叹息。如果说前四个难题还可以靠智略和勇武解决,最后一个只能听天由命了。
听天由命,不愧是最讨厌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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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公子,前面就是天微山。马车照例只能走到这儿,免得扰了仙长清修。几位接下来只能步行了。”
清辉付了车钱。两个车老板擦着汗谢过,舔着干裂的嘴唇匆匆离去。六人望着青山古道,俱各生出一番感怀。
在天上的烈日和人世的烈日炙烤之下,世人都有一条自己的畏途。明日此时身在何方,谁又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