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山间的风声变大。高高低低的林木摇曳着浓密的树冠,像是群魔挽着当空的妖月共舞。六条黑影借着夜色的掩护,灵活地穿梭于虎落峰的山林里。周围都是凝重的黑色,深沉得令人不自觉绷紧了神经。
看似平静的山林里到处藏匿着危机。昨夜受到骚扰的天微派调集人手,防卫各处要道。空中不时有修士御剑掠过,往来巡查。为防备再遭偷袭,虎落峰的护山大阵尽数开启。肉眼虽不能见,但灵识的不安足以说明那些阵法一经触发,必有惊天动地的威势。
“老齐,用不着那么愁眉苦脸的。能够主动找天微派和道门的麻烦,这等威风传到外面,人家还不把你当豪胆侠医?再说,你也不算太衰运。要是昨晚换成现在的阵仗,便是你提了天微派所有的秽桶挥粪如雨,也破不开一条缝隙,定被轰成烂泥。事事都要往宽处想,才不用活得那般凄惨。”青简似乎完全忘记自己就是把他人向火坑里推的恶手之一,大大咧咧地开解着心情不佳的八正堂堂主、素有医仙之称的齐宪。
齐宪吃过青简不少苦头,哪敢多言,闷头“嗯”了一声,按着记忆中的方位从前面领路。墨石翁、杜荃和方和都深通阵学奥妙,尤其是为老不尊的神棍,往来进退如入自家庭院,每每遇到杜荃、方和苦思冥想的地方,他只用竹杖一指,原本无路的绝地就柳暗花明,峰回路转,连一贯瞧他不顺眼的桀骜少年也不禁心下佩服。
说不定墨石翁真有施教者的品质。以他之能,根本无须等待杜荃与方和的判断。但他却不处处说破,只在紧关节要处出言指点。一路上,二人都是获益不浅。比较意外的收获是,杜、方二人在疑难处不免互相商讨,共思对策,关系已不像开始那般剑拔弩张了。
青简起初还担心众人在山下大战无常老祖,动静过大,好在似乎并未引起天微派巡查弟子的疑心。醉鬼老头为偷吃方便布下的禁制倒够结实。
清辉跟在最后,暂时无事可做。表面看起来是这样。其实,他正在玄隐境辟出的空间内与久未露面的仙人小子交谈。
“列,果真是你。”
“当然是本仙。否则那时你突然走火入魔,紊乱的真元虽然被那老家伙压住,冥刀的刀气却还要我亲自出手。”
看上去列的心情不错,依旧很喜欢摆出前辈的架子。虽然从年纪上来说,一个活了万年的家伙自称前辈也没什么问题,但列的元神一直是个半大孩童的样貌,言谈举止也没有半点年高德勋者的影子。清辉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挤出恭敬的态度。好在列的乐趣在于摆谱本身,对于清辉差强人意的反应不大在意。不过说起来,自己身边好像都是些性情古怪的人,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小前辈自然劳苦功高。当初若不是有人将晚辈的灵识强行聚成有形元神,这次冥刀刀气忽然逆走紫府,也不至于差点伤及元神,变成行尸走肉,小前辈的功劳便显不出这般广大。”
清辉说的是盛青山初次遇到列的事。那时清辉的修为还低,即使今日功力大进,仍远远不足以自行凝聚有形元神。结果列误打误撞,揠苗助长,弄得清辉现在只敢让先天不足的有形元神老老实实呆在紫府深处,外面围上列亲手布下的阵法。这次冥刀刀气突然涌入紫府,纵有大阵防护,也是凶险无比。一旦元神震动,轻则成为白痴,重则神形俱灭。好在有惊无险,列总算及时出手,没出乱子。
列先是支吾了半晌,最后轻声道歉,倒叫清辉赧然,笑着岔开话题。列的心性单纯得像张白绢,不一会儿便忘记不快,兴致勃勃地说起最近炼化了丹霞山时吸纳的庞大灵气,功力恢复不少。清辉自是代他欢喜。二人现为一体,清辉所历之事,列亦如亲历,皆不需多言,提及卿琅的惨状便劝慰几句。
“总之,我会帮你对付那群臭道士。上次在盛青山洞外还没有打够。”忽然列想起一事,大呼不妙。“虽然现在我仅有昔日三成修为,也不是凡人肉体禁受得起。如果现在借你的身体对敌,只怕才一运用法力,先把你震得半死。”
这确实是个大麻烦。难怪人说庙小供不起大神仙。话是没错,不过真到了生死关头,恐怕也只好借助列的力量赌一次命了。而且,就算不靠列的法力,单凭他对道法的见识,也是很大的助力,倒不一定非要亲自动手。清辉这么一想,信心的湖面还是高涨了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否极泰来的缘故,一路上都顺风顺水。秘洞入口的巨大青石就在一射距离之外。
“好像太顺利了,总觉得有点奇怪。”清辉之所以这么认为,并不是因为他是个无药可救的悲观者。沿途的一些蛛丝马迹串在一起,确实显得不同寻常。青简也在此时发出了相似的感概。
“是很严密的戒备没错,阵法相当厉害,但还是比想象中的情况差了火候,完全没有遇到了不起的修士作对手。还有,为什么从刚才起,很多人火烧屁股地御剑往北去了?”
同样的阵法,由不同的人主阵,威力天差地别。青简不精阵学,但也看得出虎落峰上的阵法虽然缜密精深,杀机四伏,但大多虚有其表。可见主阵的只是平常弟子,运转如此大阵颇为吃力,未能尽显其妙。如果这不是因为无意识的疏漏,那么……
“他们去的是北晨峰和长龄峰的方向。那两处是天微派炼制法器和丹药的重地。”杜荃用轻快的语调说明着听来很平淡的常识。
青简幸灾乐祸地笑道:“有人选在今夜盗取法器和丹药,倒真是无意间帮了大忙。但愿他不要被天微派的修士斩成烂泥。如果那人神通广大,搅得天微派一夜不得安宁就更妙了。”
这种乐见他人不幸的性格实在有违仁德。不过清辉此时倒是心有戚戚。姑且不论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带来的实际便利,天微派既然容忍道门在虎落峰上为非作歹,怎么看都称不得无辜,倒个大霉正是天理所在。只是……来人真的要盗法器丹药吗?天微派手中现在似乎有更珍贵的东西。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忽略了。眼下不是为天微派出谋划策的时候,应该还有更值得劳心劳力的事情要解决。
转眼间,“反天微六杰”蹑足潜踪,来到青石前。齐宪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仿佛误解了什么。青简笑呵呵地把他扶起,告诉他决不会杀人灭口。衰运神医泪光粼粼,千恩万谢。
方和不屑地别过头去。显然少年更能理解那个皮肤下堆满诡计的煞星。“决不会杀人灭口”,就是还有利用的余地,可以继续压榨,直到变成废物。这有什么值得感动的。
据齐宪所言,以往他每次被灵本道人带入秘洞,都需一块木牌……倘若没有木牌怎么进去呢?杜荃思索片刻,取出神机签,试了几次,青石纹丝不动。清辉心急。若真无法可想,便只能不顾惊动守卫弟子,用冥刀破门而入了。
墨石翁慢吞吞地走上前,用竹杖敲打一番,抬脚蹬去,数丈高的巨大青石无声滑开。五人像瞧见活鬼一样,瞠目结舌地跟他进了秘道。
“老爷子,你袖子里藏的什么?”杜荃悄悄跟上,一把扯住墨石翁的袖子翻看。适才她离墨石翁最近,看得清楚。那青石状似平常,其实加了十七重禁制法咒,坚固无比,重逾千钧,就是手持仙兵利器也要砍上好一会儿,哪会被有气无力的一脚蹬开?这老酒鬼比比划划、装腔作势的同时,袖子里黑影一闪即没,定有古怪。
墨石翁打个哈哈,任她翻看,却是空空如也。
洞内秘道千回百转,乱如蛛网,齐宪每次来都有灵本带路,自是记不清稀。杜荃、方和看出门道。秘道非是胡乱布置,有个说法叫做“九曲秘踪”,并不难解,也不主杀伤,用途在于迷惑踪迹。假使不明奥妙,走上百年也不到尽头。
花了大半个时辰,前方成了死路,只有一面石壁,齐宪认得就是密室石门。众人都盯着墨石翁,这次看得清楚。这老酒鬼手中拿着一块黑木牌令,上面朱砂山水意境高远,正是天微七峰。众人心中疑问堆得比天关峰还高,但此刻不是追究的时候。木牌上青光如水,打在石壁上,激起层层涟漪。
清辉当先冲向石壁,只觉像穿过一层水帘,便来到室内。第二个进来的却是齐宪,他被青简抓住腰带,硬生生丢了进来。其余众人也先后入内。
这密室比一般富家的正厅还大一倍不止,高逾三丈,但摆设甚少,看起来空空荡荡。既然是山间开凿的石室,通风透气就差了许多。刺鼻的草药味和浓烈的血腥混在一起,涌进胸腔,杜荃险些呕出来。
清辉一眼瞧去,远处两个灰衣道士站在一张石案旁,双掌虚按,五指箕张,白光紫气喷薄而出,似在施法。石案上铺的白布血迹斑斑,隐约上边躺着一人。清辉飞身便要扑过去。
“施主且慢!”
两道凌厉的剑气拦腰扫来。清辉只得闪身避过。两个灰衣道士挡在前面。
“哪个是灵本?”清辉厉声喝问。
左边鹤发童颜、笑容可掬的老道士打个稽首道:“贫道便是灵本。”又对躲在众人身后的衰运神医道:“原来是齐施主带各位前来。正好,正好。贫道正要寻齐施主继续施展妙手,诛魔盛会前不可再离开半步。”
齐宪不敢答话。青简拍拍他的肩头,代为作答。
“灵本道长,这位齐神医见你玄宗倒行逆施,草菅人命,心中忿怒难平,下山邀我等前来会你。晚辈常闻玄宗高手最重气度,便来相会。你我切磋技艺,不伤和气。想必道长不会怯战,也不会四人齐上吧。”
灵本道人的眼中泛起阴冷的灰白色光泽,大笑道:“天微真是无用,竟让些鸡鸣狗盗的小辈混进来。贫道不管尔等为何而来,今日都不必走了。贫道就受了你的激将法,一人应战。尔等尽管齐上无妨!”灵真道人闻言,面无表情地退在角落,竟盘膝打坐去了。
反天微六杰里,称得上高手的只有墨石翁。无奈此老毫无前辈高人的自觉,更别提什么修道者的矜持之类,伴猪吃老虎的本事连青简这种油滑狡诈的家伙都咂舌不已。当下六人围住灵本道人,接受了他以一敌众的“善意”。
青简心中冷笑。玄宗的四个老杂毛进退颇有默契,保不准还擅长什么了不得的合击战法,断不能让他们有机会使出。六人中,齐宪虽无用处,却性命无忧,灵本老杂毛还要借助他的医术蒙蔽天下,自然不会痛下杀手。这一点倒可善加利用。
众人先前曾共战无常老祖,如今瞧青简的意思,就知他要故技重施,便都把些无关痛痒的手段使出来,一时各色光华乱飞,倒也热闹。灵本道人立定当场,只用单手化解,真是渊渟岳峙,从容自若。
纵然是处在敌对立场,众人也不得不承认,道门功法博大精深,灵本道人举手投足深合天然意趣,如意圆转,绵绵不绝,制敌于无形……今日若不幸落败身殒,只能怪道门高一尺,青简高一丈了。昔日景阳、烈阳何等修为,也被这小子耍得团团转,可谓“道门天敌”。
斗了一盏茶的工夫,灵本道人暗自纳闷,就这些货色身手低微,如何能安然闯到此处,莫非天微派动了什么心思?他见青简在几人中攻势最盛,又频使眼色,当为首领,便一拳击出,碗口粗的光柱如巨蟒出洞,撞向青简胸口。青简躲得狼狈,连摇带晃就要退走。灵本道人脚踏流云步法,转瞬来到跟前,一掌拍出,火光冲天,烈焰腾腾,正是玄宗绝学“火云掌”。青简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手中竹简化作翠色光带,将齐宪揽至身前。灵本道人一惊,慌忙撤了掌力。“火云掌”是玄宗绝学,非极被看重的弟子不得传授,属至阳至刚的道术,哪能说收就收?这一下不啻于打了自己一记火云掌,便是灵本道人近千年修为,根基深厚,也震得胸口发闷,真元一时不能为继。
青简的眸子里寒芒凛凛,森然道:“你道门处处阴谋害人,今日正该还债。”双手握了竹简,当头击下。灵本道人勉力祭出“白石剑”架住。哪知青简突然间功力暴增十倍,狂吼一声,竹简上青芒暴涨,化作丈许长的棍子又砸下来。灵本道人举剑再架,一口怒血喷出,竟被打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灵真道人发觉不妥,长身而起,仗剑来助。墨石翁笑嘻嘻地伸过竹杖。“小杂毛,我老人家陪你玩玩。灵本喜欢以一敌众,遭人围殴,你何必去坏了兴致?”灵真道人大怒,左冲右突,被竹杖结成的大网缠住,根本脱身不得,连放出的剑气也在半途被击散。
那边,清辉已经取出一面八角铜镜抛在空中,五色霞光仿佛星河倒泻,罩定灵本道人。“镜花”跟随华彩衣多年,不知令多少正邪两道的好手饮恨。即便清辉尚不能完全发挥其威力,也不是重伤的灵本能够抵挡,只一击就破了护体玄功,要不是白石剑挡了一下,恐怕立时了账。不过如今,应该也去了半条命。
青简上前就要取他性命,忽然脸色大变捂住胸口。灵本道人吐出一口血沫,狞笑着扑来,却在青简身前三尺处直挺挺地倒下,背后插着一支黑羽小箭,紧接着刺目的银光连闪,似是正月里的烟花,将死不瞑目的灵本炸成一片血雨。
灵清、灵净二道一直在用真元为“邪魔”续命,无暇分身,也不大在意。哪成想看起来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摇身一变,露出狰狞厉爪,成了夺命的凶神,灵本道人顷刻命丧当场,便再顾不得什么邪魔。缺月、残云两剑齐出。苛烈的剑气顿如怒涛排空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