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对话在两人间展开,因为用的是传音术,所以不入第三人之耳。
“师命不可违。生了病就该乖乖躺在床上,坦然接受长辈的照顾。遇上你这么难缠的弟子,清辉贤弟真是天生的劳碌命。”
“我已无大碍,还窝起来干嘛!再说你这种鬼鬼祟祟偷听的家伙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那位贤弟昨夜闹得天微山鸡犬不宁,今夜还要再去,才真是乱来,也不见你去劝阻。”
“既是这样,你留下作重要的押阵官吧。”
“再若多言,就剃光你的眉毛。喂,不要乱动,这种药膏炼制不易,没有多余浪费在猴子脸上。”
“小小年纪就公报私仇,实在是师长的悲哀。不过……以你看,外面那两人是什么来历?”
“那个丫头应该就是遛出师门后,无人管束的无聊之辈,故意找师门盟友的麻烦,填充空虚的内心。”
“听起来真是相当苛刻的评价,若非推己及人,怎能这般透彻。”
“你——”
“玩笑而已。胸襟宽广才是大丈夫的特质。唔,那个老头呢?”
“八景阵法繁复艰深,他却能像出入自家厅堂一样,就算是精通阵学也难办到,除非……”
“他与天微派稔熟。而且听贤弟说,一路下山,有他带领总能避过虎落峰重重阵法阻碍。此老对齐宪粪泼天微极是不满,必与天微有道不明的关联。”
“那他为何相助师……逃出天微派的围困?还有,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强调那个贤弟的称呼。有你这样胃囊可以藏山纳海的拜兄才是钱袋和人生的不幸。”
“总要强过连师父都不敢大大方方叫出来的臭小子。快些涂你的鬼药膏,再磨蹭会儿,外边就端茶送客了。”
青简与方和用根本称不上紧张和慎重的态度交流着看法。谈论的对象就在一墙之隔的外厅。为了由不方便的偷听改善为当面探听,方和正在施展易容妙手。
易容术的精妙之处就在于似是而非,因人而异。从未以此术博取赫赫声名,却深得个中诀窍的少年看着铜镜中的杰作,露出满意的浅笑。
※※※
当衣冠楚楚的二人挑开帘栊,从套间走进前厅,迎面而来的是六道含义不同的目光。多少感到意外的清辉赶忙为在座的葛衣老翁和男装少女介绍同伴。
“这位辛竹兄与我结交多年,此次恰好同行。何方虽是我昔年的伴读,但情如手足。”
化名为辛竹的青简身着蓝袍,外罩白纱短衫,折扇纶巾,风度翩翩,书卷气十足。方和只作普通士子打扮,倒不那么显眼。仔细看来,两人的眉眼轮廓似乎无甚改变,但细节之处多有不同,连带肤色和气质都改变极多,容貌自然与先前大不相同,可以说是真真正正地判若两人。齐宪坐在末座,很知趣地闭紧嘴巴,将大把疑问生生咽下。
对于这种程度的介绍,包括清辉自报的假名何承文,众人心知肚明,自不会信以为真,但都很有默契地不去揭破。以杜荃和老者的修为,隔壁藏着两个人是根本不可能瞒过的。此刻出来相见,也省了不少麻烦。
“三位是同门学道吗?”
屋内唯一的女子虽作男装打扮,但洗去尘土和倦意后越发光彩照人,俊俏的五官柔和中却带了几分英气,尤其是一双灵动又充满活力的眼眸足以让寻常佳丽失色。她令人欣赏的绝不仅是头盖骨外侧的部分,凝脂般细腻的肌肤下包裹着机敏和勇气,从另一面也可以解释为狡诈和惹事生非。
这一问看似随意,清辉却不敢等闲视之。不管怎么说,双方昨晚建立起来的同盟缺乏根基。以两人原本的身份看,就算立刻变为敌对也不稀奇。
抢先做出回答的是青简。
“辛、何两家是世交。在修道界中名气不大,不过两家的家传功法也有些门道。多年前蒙一位散修居士看重,又分别传了我们三人一些本事,临别时还赠以宝物。”
“包括承文兄的那柄乌鞘短刀?”杜荃笑问。
清辉也一笑答道:“那倒不是。这刀是家父游历时得自一处深涧。”
杜荃不再追问,接着之前的话头道:“昨日承文兄要救之人因何被天微派擒去,又是何身份呢?辛竹兄与何方兄自也知晓,近日还打算一同前往救人吗?”
清辉在脸上和心里同时露出苦笑。今晨从齐宪口中得知实情后,一直心乱如麻。现在招架冰雪聪颖的杜荃实在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好在这里有一位难缠不逊于她的拜兄,清辉颇有如释重负的庆幸。
青简面现戚容,用正经到差点使方和产生挥拳冲动的神情复述了齐宪的供词。当然免不了添枝加叶和断章取义。不过此事本就是他人卑鄙龌龊,相信老天有知也会宽恕则个。
齐宪听青简说得咬牙切齿,渐觉胆寒。又见白衣少女和葛衣老翁都朝自己看来,目光极是不善,顿时慌了手脚。待青简话音一落,忙道:“都是灵本牛鼻子让在下干的,在下本有医者仁心,无奈性命攸关……”这就等于是老实承认了。分辩到最后,甚至不惜公开自身在八正堂的处境以换取同情。结果招来数声轻蔑的冷哼。
先前齐宪被迫交待原委时,方和正昏睡休养。现在是首次听闻此事,便向年长两岁的少年师长看去。清辉面色铁青,一语不发,手中的青瓷盖碗上竟捏出两个指印,他感到身旁投来的关切目光,勉强点头回应。
“本姑娘早就看这厮不顺眼,不如杀了干净。”杜荃从桌上抓起一把牙签扔过去,齐宪的辩声立止,却是被戳中了十七八个穴道,刺猬一般定在那里。他倒不是不能躲避拨打,只是此时此地吃点苦头反倒有利些。
杜荃略一思忖,眼眸越发明亮,以悦耳的语调侃侃而谈:“我在天微山时曾听说,此次诛魔盟誓、鉴宝论道,要诛灭的所谓邪魔是正从盛青山一役中擒回来的。当日盛青山古洞中有两魔头对抗正道,意图独占出世的仙宝。后来正道损失数十人,终被仓元山火德真君安掌门和道门玄宗灵合子擒住一人,但入洞取宝的修士仍中了两魔头设下的埋伏,成了疯疯颠颠的废人,至今无法可医。这两个魔头少年模样,不但对正道中人痛下杀手,连邪道修士也不放过,传说是当年盛极一时的魔门余孽。魔门当年虽被归为邪道,其实门中多非人类,生性凶残,且修为极高,与绝大多数邪道修士也并非一气。曾有邪道门派想要反抗魔门奴役,不受驱策,结果不但丢了性命,还遭灭门。后来魔门在道门打击和邪道拆台下分崩离析,从此销声匿迹。不过时至今日,一提邪魔,人皆又惧又恨。这次天微山的诛魔盟誓倒是个不小的噱头。”
清辉对魔门的掌故略知一二,还是在昆舆山知章阁看到的,不想如今自己和卿琅竟被当成魔门余孽,真比权贵的舌头和收钱的衙门还不讲理,莫须有的罪名随便扣过来。至于进入古洞夺宝的修士尽数癫狂的消息,他已经从华彩衣口中知晓,但是自己在洞中待了半月都安然无恙,因此根本给不出半点合理的解释,甚至有种非现实的迷离感。杜荃说这番话的用意,他隐约猜到,心中倒是十分佩服此女的心思。不出所料——
“承文兄要救之人既然被构陷为邪魔,应该就是那古洞前恶战的两少年之一吧。恕我问一句,另一位可在面前?”
其实杜荃有五成把握另一人就是这何承文。昨晚同行,很多举动都可佐证。唯一说不通的,听闻那邪魔手持一柄冰蓝色巨剑,威力骇人,不是乌黑短刀。修道之人终其一世,也多只使一种仙兵利器,法宝倒是可有多种。很少有修士今日用剑,明日换刀。
清辉心中早有拉二人相助的打算。杜荃机敏又精通阵法,那老者修为更是深不可测,而这二人的立场似乎与道门并不一致,若能成为助力,救人就多了几分指望。念及于此,他点头道:“不错,另一人就是我。”
杜荃便提出观看巨剑的请求,除了好奇,也有确认之意。
冰麒灵角幻化的宝剑不能轻易示人。清辉只得运起“凌冰术”。如今的他与半年前大是不同,除了连番生死际遇,今晨更在急怒之下激活经脉中淤滞的真元,修为称得上一日千里了。心念方动,眼前冰蓝奇芒暴涨,银色电光如灵蛇飞窜,一柄五尺长的冰剑已握在掌中,剑上浮动的淡金光华却是“破胄锥”的法诀。清辉手腕一振,剑尖劈空划过一道蓝虹,空气撕裂发出的尖鸣传入众人耳中。
好半天没出声的葛衣老翁忽然递出竹杖,大笑道:“傻小子,陪我老人家玩两招。”也不见他刻意运功聚气,竹杖化作一天碧影,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清辉自听了幼弟的惨况,心中烦躁,此刻也乐得一战发泄,说了声“得罪了!”,便挥动手臂,一个呼吸间已斩出百剑,势若雷霆,极尽刚猛。
偏偏老翁干瘦的手臂力量也是奇大,都是以强对强的硬拼。杖、剑相击,叮叮当当好像珠落玉盘,雨打芭蕉似的密密响起,倒也动听。清辉的剑法只有根基是幼年跟府中武师学的,后来在朗西雪原与巨熊群狼搏命,又自创了不少招数,用起来顺手,却过于狠辣,不大中看。他明知对面老叟深不可测,但总是长者,开始就留了情面。但越斗越心惊,有几次竹杖都险些点在衣衫上,要是再进少许,必定扎个对穿。于是清辉渐渐出了全力。冰蓝大剑掀起滔天风浪,碧绿的杖影成了一叶扁舟,风浪虽大,扁舟不沉。两人仍是坐着。清辉所坐木椅吱嘎作响,葛衣老翁的椅子不晃不响,如同坐了个没重量的纸人,高下可见。
两人斗得兴起,分寸拿捏得却好,屋内器具未受池鱼之殃。换作以前,清辉的剑术断然无此行云流水、进退自如的火候。
“喂,墨老头,该适可而止吧。时间和精力都没有富余到随便浪费的地步。”
表示不满的是活力和智慧远超常人的少女,她现在是男装打扮,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反倒多了明快洒脱的风采。
葛衣老翁像得了敕令似的,忙点头附和道:“小丫头言之有理,最后一招了。”碧绿的光华一瞬间缩为针尖般极细的一点戳在冰蓝光幕的中心。蓝光顿时一滞,耳中仿佛听到琉璃碎裂的脆响。
“咦?”老翁见剑光摇摇欲坠,却并没散破,举竹杖再刺。这次听得清楚,看得明白。剑光败下阵来,随着爆竹般的连响,当头落下一片冰雨,清辉手中的冰剑只剩了一尺长。
清辉耸了耸酸麻的肩膀,苦笑道:“前辈大概只最后用了真力,我就抵挡不住。”刚才杜荃唤老翁为“墨老头”,又不客气地命他停手。这里面必有蹊跷。两人在什么时候达成了默契,开始没大没小起来的?
墨老头大大咧咧地称赞道:“看你年纪不大,随手弄出来的冰剑能吃得住我老人家一成功力,已经不错了。”听得清辉只能暗暗咂舌。老者忽又啐道:“玉阳老杂毛越来越不成器了,教出来的弟子竟会被你打得落花流水,几百年定是只顾吃饭拉屎,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清辉心道惭愧。盛青山古洞前,法宗玉阳真人的七弟子广庐道人施展六合奔雷诀,险些把他劈成齑粉。要不是列及时现身解救,自己早死无葬身之地。看来众口相传之下,魔门余孽积下凶名,广庐道人成了十足的饭桶,真是以讹传讹。不过事情应该不会如此简单。当日正邪两道死的死,疯的疯,有心到处嚼舌头的亲历者不会超过一手之数。这种传言让风头正劲的法宗名声受损,到底又是谁会从中获利呢?
“前辈听到的传言恐怕有误,多半是道门渲染邪魔凶残而特意夸大其辞。”清辉将当日的经历讲述出来。不过既不是缘于诚信的美德,也非以怨报德替仇敌澄清无能的指摘。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不管怎么说,要想使杜荃和老者成为盟友,适度的坦诚是不可缺少的。何况这段经历关系到各自立场的正当性,不能全然含糊其辞。当然,有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就择善而述了。
如果把口不能言的齐宪算进来,屋内的六人中正好有半数是首次听到当事者讲述这段秘闻。盛青山之战虽然在两个多月里传得沸沸扬扬,但各家说法大相径庭。单是这两个邪魔的模样,有说是青面獠牙的,有说是人面兽身的,也有说是清眉秀目的,没个准数。至于大战的过程更是传得千奇百怪,神乎其神。现在,总算有清辉还之以本来面目,因此连墨老头都听得大呼小叫、唏嘘不已。
“这么说你是用冰剑偷袭了广庐小杂毛,最后重创他的却是飞虹赤练。这还差不多。小杂毛再废物,会被你的冰剑打伤也未免太离谱了。嘿嘿,骂错老杂毛和小杂毛了。呸,不对,小杂毛恃众凌弱,以大欺小,贪婪无义,更是该骂。”
杜荃用两根纤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脑筋大概也在按同样的节律高速运转。
“依承文兄所言,洞内只有一座冰宫,并无仙宝,也无禁制使人疯狂,你和令弟甚至在里面住了半月,连山下猎户都曾入洞后安然返回。可是正邪两道数十位修士再次入洞探查时,却寻出几十种仙宝,还触动了洞内机关,弄得最后疯疯癫癫,自相残杀。”
清辉点头道:“正是如此。杜姑娘可愿信我这邪魔外道?”
“道门连诛的‘魔’都是假的,你又说得合情合理,我自然是信你多些。你若抢过洞内仙宝,此刻应该也是疯了。以你对阵学的一知半解,那洞内如此厉害的禁制也不可能是你设下的。这事总是正道有亏,拿你们兄弟作法遮羞于情理不合。”杜荃蹙眉昂首,无论语调还是气势都像个执掌刑名公义的判官。葛衣老翁也颔首赞同。不过众人心里跟明镜似的,事已至此,道门是不可能放人认错的。就算几个人造访申辩,大概也会被一脚踏扁,然后丢尽深不见底的洞窟。
青简站起身来,冲杜荃和老者一躬扫地。
“何兄弟遭逢大祸,两位都是奇人异士,虎落峰上相遇更是有缘。在下斗胆请两位相助救人。”
方和也自起身请求。清辉却摆手道:“与道门乃至整个正道作对,何等凶险。二位已经相助太多,你们不要强人所难。”
杜荃噗嗤一笑:“你们三人唱得什么红白脸的戏码?我早瞧出你们想拉人援手。本姑娘瞧仗势欺人的牛鼻子就不顺眼,正想给他们添些彩头。碰巧这次还可以打着大义的名分,心安理得搅个天翻地覆,怎会错过?你们若再演下去,我腻歪了,就真撒手不管了。”
清辉与方和都是脸上一红,青简则面无愧色,甩着袖子慢慢悠悠地说道:“杜姑娘兰心蕙质,我们三个憨直男子哪里能比?想来姑娘也可体谅我等苦衷,实在是势单力孤,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说完,乌黑的眼眸里似闪过一丝精光。如果可能,方和也想把它称为慧光。不过再怎么看都更像是贼光,或许是内心的偏见作祟。只听青简轻描淡写地问道:“姑娘对牛鼻子不满,莫不是曾被哪个道门俗家弟子纠缠不清?”
这回轮到杜荃脸上升起一片绯霞,半晌才跺脚骂了一句“小贼”,也不知骂的是青简无状,还是另有其人。
众人都不禁露出笑意,葛衣老翁笑得最大声。杜荃怒道:“墨老头,那瓶‘百草春秋’你今生休想再饮上一口。”
老者登时苦了脸,笑声嘎然而止,那怪音像是发自叫到一半被掐住脖子的野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