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在初升骄阳的映照下宛如极品绸缎般滑润。丹霞主峰傲然耸立,小半截被缭绕的云雾遮蔽。凡尘俗世之人难窥其中奥妙,多传为神仙洞府,只有虔诚膜拜的份儿,罕有临近骚扰之心。
这天清晨,有些醒得早、耳根灵的猎户隐约听到半空传来疾风破空之声。抬头瞧瞧,既没起风,也无鸟雀振翅。要说奇特之处,大概就是镜面般的晴空里多了三道细细的白线。不像平日里见的云朵,而且移动迅猛,转眼间就由南边延伸至丹霞主峰,齐齐扎进云海中。
丹霞山附近的城镇里不会有人察觉这异象,山脚下尽管有人发现蛛丝马迹,却也不怎么在意。毕竟这年头谋生不易,哪里有闲情逸致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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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霞山主峰半腰处有一座接仙台。方形的石坪长宽均为三十六丈,高七尺,周围建了几座精致幽雅的馆舍,往来其中的道服修士均出自道门四宗。最近十年轮到术宗主持阵法,驻守极华清玉洞,因此山上的术宗弟子占了多数。
日常里,四宗弟子所穿道服多为灰白二色,只有极正式的道门四宗集会才有所区别。比如道宗为杏黄色,玄宗为深蓝色,术宗为银灰色,法宗为纯白色。千年前的丹霞之会后,各宗明面里依旧和和气气,实则关系愈发生分了,服色之别由此而来。当然,有其他门派在场时,四宗仍有所遮掩,就拿之前的盛青山一战来说,赴会的道门弟子大都只穿灰白两色的寻常道袍,以示同气连枝。不过眼下候在接仙台一侧的四名术宗弟子却是身着银灰色的华美道袍,头戴如意冠,手中持拂尘,肃然而立。
“来了!”左首一人轻声道,其余三人闻言一起登台,仰头朗声道:“参见三位师叔祖!”
云雾乍开,四周的景物扭曲了数次,三个表情迥异的道士缓步走来。明明脚下是一片虚空,他们却比走台阶还稳当。当六只洁白的云履踩在石坪上时,一个冲淡平和的声音响起。
“不必多礼,速请空澹师弟前来。宗主有法旨!”
前来迎接的四名弟子中立时有两人下去传话,余下两人引着他们到一座木制阁楼等候。当中的老道士须发皆白,面色红润,双目神光内敛,五官清雅,刚才就是他开口说话。站在左侧的道士看上去不过中年,样貌平凡,顾盼间目光如电,右颊有一道疤痕。右侧那位则全没有道德高深的前辈风范,长得一副喜眉笑眼,配上稍显肥胖的圆脸,让人亲近多于敬重,初见时尚尽力装出几分威严,一盏茶过后就原形毕露。
“喂,你们两个是灵字辈的弟子?‘灵’字辈好,和玄宗的灵合子一个辈分。这家伙一脸的正派相,其实最为奸猾,偏偏每次都让他藏起狐狸尾巴。最近又白白捡了个大便宜,说什么仙宝出世,各宗都有份,到头来还不是他们玄宗分了大头。贫道就不信他没动过手脚,说不定那些发疯的财迷就是被他黑了。早晚我要他好看。从你们这里论,他也该叫咱一声师叔祖。哈哈!”
灵远、灵明两人唯唯诺诺,不知怎样回答。白发老道士轻咳一声,圆脸道士只得眨眨眼睛,收去嬉笑之色。
茶喝了三壶,眼瞅着灵远还要拎着空茶壶再去,圆脸道士忍不住笑道:“总算知道空澹师弟本性未改。二师兄心太急了,一路上紧赶慢赶,到这里还不是等?”
白发老道士淡然道:“宗主急令,不可怠慢。这次若有闪失,空澹怕是吃罪不起。”
“哪里就这么容易出事?宗主亲手设下的太焕通渊阵,别人不清楚,二师兄你还能不知?千年以来谁敢不知死活硬闯擅入?就连你我也要手持符印,从接仙台通过。除此之外,别无他途。空澹师弟懒散的毛病是有的,但大事上没失过手。”
一直沉默寡言的疤脸道士沉声道:“人外有人,无人主持的太焕通渊阵并非无法可破。”
圆脸道士笑道:“普通的太焕通渊阵自然可破,可五师兄别忘了宗主设阵时用了那个宝贝。而且极华清玉洞连同这个山头,各宗一千年来不知搜过多少次,就差没铲平了搬走,根本没有任何发现。即便有人闯进来,也只能叹口气空手而归吧。兴师动众空守在此,难道真想建个别院?”
他说得轻率,可实情大抵不差。白发老道士较其他二人多知晓部分内情,但无论是质还是量都不足以构成有力的反驳。他不认为烈阳真人会小题大做,无事生非。烈阳真人临行前少见地反复叮嘱,隐约提到有人意图将藏匿山中的麻烦人物救走。不过被救者、救人者、藏匿地和行动时间一概不知,甚至连闯阵救人这件事本身都只是烈阳真人的推算,所以冠之以“可能”的名号。整个阴谋实行的难度显而易见,就算要他们凝霄七子亲自执行,失败的可能性也绝对超过九成,——将镇星灵气导入太焕通渊阵后,天知道阵法反击的威力有多大。
“等空澹来后,一切迷惑自解。没事最好,万一有所疏漏,只要尽力弥补尚不为晚。”
老道士以“从长计议”的持重论调中止了这段缺乏紧张性的对话。圆脸道士盯着桌上再次续满的茶水发呆。
这回一壶茶还剩多半,一阵疾风将虚掩的房门重重分向两边,声音先于人影蹿进来。
“哈哈,空渺,空劫,空元,三位师兄真是稀客。小弟在这鸟不生蛋的山头都待成木头了。连个闲聊的人都没有,更别说切磋棋道了。人生可不就只能梦中求乐嘛?”
来人身上胡乱披着一件白布道衣,发髻歪歪扭扭,光着双脚。但脚底始终离地三寸,倒也不染点尘。睡眼惺松,皱着鼻子,嘴巴忙于开合吐语,算得上五官之中最清醒的部分。
白发老道士便是空渺,烈阳真人座下二弟子。疤脸道士法号空劫,圆脸道士则是空元,分别行五行六。大梦初醒就匆匆赶来的邋遢道士法号空澹,凝霄七子中排行最末。
七子是术宗中盛名仅次于宗主的重要人物,在修道界中远高过其他小门派的魁首。就算是其他正道大派的掌门面对七子也不敢托大。只是多年前术宗内乱后,七子很少离开玉宇山凝霄观了。今日四子齐聚丹霞山木阁中,实在不是不平常事。
待灵字辈的弟子们识趣退出,空元跳起来一脚踹过去,空澹晃晃悠悠躲开,口中笑道:“六师兄总算找到七子中能出气的了。二师兄是一池水,五师兄是一杆枪,剩下我小七子是一滩软泥。”
空元眯着双眼笑骂道:“宗主急令,二师兄又不会打折扣。我们辛辛苦苦大早赶来,你就弄几壶茶灌饱我们?还说不该罚!”
“这里又不是烟花柳巷、酒肆茶馆,还能有什么乐子不成?那茶是今春雨后新采的,我还舍不得牛饮呢,用来款待白眼狼,倒落得一肚子怨气。”
空渺见二人还有闲情逸致闹下去,忙摆手制止。空元心有不甘地坐回椅子上,端起满杯清茶一饮而尽。空澹默念法诀,随手挥洒几下,周身上下整洁利落,瞧上去好像精心整装梳洗了一个时辰。他相貌本佳,气质天成,如今抛却倦意,颇有得道高士的派头。
空元一哂道:“当年你就喜欢琢磨这种投机取巧的小把戏,为得就是挤出片刻闲暇睡个回笼觉。如今修道千年有余,还不忘本,该当一赞。”空渺、空劫闻言亦不觉露出浅浅的笑意。
七子之中,空澹的天分最高。但他生性随意,入门修道时得过且过,从不勉强,也看不出一点进取心。“衣食无忧,又能多活几百年,再奢求其他未免贪心。”无奈上天偏心,别人殚精竭虑方有小成,他则以轻快的步伐一日千里,着实羡煞旁人。烈阳真人对他期许极多,督导严格,他却变着法子偷懒,潜心于代替梳洗整装之类的无聊道术。不愿与人争长短,不为有朝一日登临仙界刻苦修炼,如果将吃睡与下棋扣除,空澹只是一具“无追求、无趣味、无节制的行尸走肉”。
四人各自落座,谈及正题。空澹仔细打量着三人,奇道:“三位师兄为何身穿八宝万寿紫霞衣,连九霄冲天冠也一并带上?莫非丹霞真有危机不成?”
空渺将烈阳真人推算丹霞之患一事脉略作阐述。空元插言道:“被黑幕覆盖的危机真面目还有待七师弟用勤勉的双手加以揭露。”
空澹沉思良久,正色道:“极华清玉洞断然是没出现状况的。其他各处在几年里只有山下村民偶尔潜入,都被弄昏后悄然送回。要想不触发大阵来到丹霞主峰,只有从接仙台堂堂而入,——照常理是这样没错。除非有人手持另一枚镇星,且精通破阵之法。”
“要是真惹上这等高人,我们还是躲起来为妙,然后请师尊出手。”空元似笑非笑的表情下掩藏着一丝担忧。
空劫忽然问道:“你们可曾听说过‘暗市’?”
空渺、空澹摇头不知,空元倒是有所耳闻。
“似乎是江湖中一个神秘兮兮的帮会,喜欢跟握有钱财和权力的人交易,卖的都是来历不明的奇珍异宝。他们派出的使者身手不错,对泄露交易内情者往往满门格杀。拳脚功夫在凡人中算是顶尖的,但也仅仅是武林高手而已,没听说与修道界有瓜葛。”
“前些时我门下弟子回山后带回一个传言——暗市将一枚白色镇星赠人。” 空劫不动声色地丢下惊雷,这似乎是他的恶趣味。三个不乏岁月洗礼的听者理所当然地摆出目瞪口呆的表情,这让空劫的眼神软化了少许。修道千年的老家伙若不是保有一点情趣,闷也闷死了。以貌取人有时会得到大相径庭的误解。
“怎么可能?”三人不约而同地质疑道。
“即使是赝品,目的何在?伪造时以何物为范例?”空劫追问道。
空元用模棱两可的语气答道:“目的是赚钱呗,商家求财。既然见过镇星的人不多,弄个假货糊弄旁人费得了多少工夫?”
由于掌握的情况不多,关于镇星真伪的话题无果而终。四人步出木阁,沿石阶走向山顶。丹霞主峰之上四处玄机重重,驾云、御剑和遁光都不能轻用,但四人道法高深,徒步而行亦不逊奔马。
两柱香的光景,四人来至极华清玉洞前。昔日宽阔的石坪上建有一座八角阁楼,上下两层,漆黑的木门上有八只铜环,门上有一木匾,上书“太焕玄机”的古篆,透着古朴肃穆。门前立了两块石碑,刻满蝌蚪状的文字和蚯蚓般的线条。
空澹走到石碑前,连击百掌,每掌击在石碑的不同位置,看似凌乱无规,实则暗藏妙用。木门缓缓打开,八枚铜环迸射出强烈的金芒。空澹从腰间取出一把铜钥匙,屈指轻弹,铜钥匙无翼而飞,依次穿过八枚铜环。金芒逐渐暗淡下来,四人鱼贯而入。
当他们来到二楼的青石案几前,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每个人的脸上都罩着阴霾。面前玉制八卦台中心破了一个大洞,西侧缺了一角。八盏长明灯只剩七盏,且微弱欲熄,西方的那盏已是油尽灯枯。浮在八卦台上的玉钵内滴水不见,而七日前钵内的清水还是满的。
过度惊诧带来的沉默被空渺道人冰冷的声音打破:“太焕大阵已从西方被破解。来人破阵时,竟能不声不响地将阵中积聚千年的浩瀚灵气泄光,道行之高堪称大敌。空澹,你速分派众弟子巡查各处,一有发现不可擅自应对,当即刻回禀。我与空劫、空元联手施展‘洞微诀’,百里之内的状况一个时辰后当能了然。此事须立即飞剑传书告知宗主!”空澹凛然受命,匆匆离去,留下空渺三人在此各运玄功探查一方。
事实上,空澹在得知有人在自己鼻尖下偷偷破了太焕通渊阵后,心感惊诧之余,并未随之产生多少恼怒和羞愧,急于擒下来犯宵小的迫切感更是几乎不存在。相较于这些负面感受,他更有兴趣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单纯的好奇心远远胜过追究责任和挽回颜面的心思。话又说回来,就算最终一无所知,空澹的心情和生活也不会因此黯然。
“居然有人大费周章破阵入山,难道山上还真藏着不得了的宝物?既然二师兄他们都在,也只能装出勤勉的样子了。这次恐怕回山后躲不过面壁百年的责罚。后山素来清静,待在那里正合我意,只是闷了些。”
内心里无精打采的空澹用刻意做出来的抖擞精神分派完百名弟子的任务,长舒一口气,将整个身子蜷缩在宽大的木塌上,手中把玩着两颗棋子。他似乎预感到所做的努力只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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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空渺三人能早半日赶至丹霞山,定然会有相当满意的收获,此时宜化城内福满楼上的三位贵客八成也没有大快朵颐的闲暇了。
四日前,因为一帮不速之客大闹酒楼,福满楼的东家周福仓受到惊吓,又在慌乱中损失了不少银钱。事后得知贵人赐下的墨宝成为几片烂纸后,愈发惨嚎不已。何秀才那天躲得快,怕东家秋后算账,便一直撺掇酒楼重开,还殷勤张罗诸般事宜。于是停业了两天后,福满楼重新开门迎客。头一日冷冷清清,翌日渐渐恢复了几分的热闹。眼看还有一个多时辰才到正午,一楼已经坐了十桌,楼上的隔间也有半数有客,何秀才疲惫的脸上笑开了花。
三楼的白鹤间刚进了客人。那位白衣黑面的财神爷出手就是五十两雪花银,让他联想起了四天前曾有两位贵客在白鹤间的阔绰打赏。不过和财神爷同来的红脸汉子怎么看也不像有钱的大爷。另外那个青衣少年身子干瘦,满脸病容,一双眼睛异常灵动,双腿似乎不大利索,上起楼梯来还要人搀扶。何秀才前思后想,猜不透几人的来路,命人小心伺候。
楼上为招揽生意,特地请了唱曲的两名女子,一人抚琴,一人唱道:
“相思满腹无计留,君上孤舟妾倚楼。这一叶轻舟,怎堪承如许愁?”唱得凄冷婉转,颇动真情,赢得满堂彩。
白鹤间内,青衣少年舞动着筷子,自顾迎合口腹之欲,无暇理会其他。白衣黑面汉子只草草吃了几口,就闭目沉思起来,耳边丝竹轻歌直若未闻。黑衫红脸青年机械地将食物送入口中,对味道的满足从表情上根本看不出。
“唔,泡在水里久了,口中都是水草味。还是做熟的菜肴美味!”不得要领的夸赞出自青衣少年之口。他正是“重击不死,水泡不腐,刚回过神来就有精力大吃大喝的人形奇迹”,青简。休说是活人,连铁块放在水里一千年也会锈烂。青简被救醒才不到十个时辰,如今能坐在福满楼暴饮暴食,称为奇迹毫不为过,——只是,似乎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幸好清辉来时带足了“流波仙子”薛蓉炼制的灵药,硬生生在半日间把青简的元气补上了七成。吃到最后,不仅服药者噎得打嗝,供药者也拿到手软。虚不胜补,通常如此,但薛蓉未雨绸缪,每粒丹药均药效缓和,按一定方法混合服用大有调和之功,倒是不会吃出乱子来。
元气可补,肉体上的虚弱只能慢慢调理了。药补不如食补。易容后的清辉和方和带着青简来到这家不久前添过麻烦的酒楼,循着味觉的记忆叫了一桌子过于丰盛的菜肴。
“丹霞山上的道门小贼不是太蠢的话,应该发觉异样了。”一手炮制事端的清辉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讲出判断。他现在的外表是个粗眉大眼的黑脸大叔。
青简大笑道:“你把那个鬼阵的阵眼踩得稀烂,他们如果多出几分谨慎,当时就会有所警觉,我们也很难轻易脱身。尤其还扛着一个垂死的累赘,腾云和遁术都派不上用场。”
“道门公敌当然是穷凶极恶,所到之处破坏殆尽,不遗余力。”清辉回想起从寒谭上岸后灵机一动,决定即刻离去,心中并不轻松。只是面对青简充满活力的眼神,沉重感和紧迫感不翼而飞。
将脸染成赤红的方和冲青简冷笑道:“道门追来时,我会将你丢过去。就算不因此放过我们,逃起来总能快些。”
想到为救此大不相干之人,薛蓉夫妇费尽心思,清辉与自己以身犯险,多次徘徊在生死之间,方和忍不住发几句牢骚。当然,抱怨的理由还有一个——青简醒来后得知二人来历,便与清辉兄弟相称,对方和则是一口一个“师侄”叫得爽快。按说青简比方和早生了一千年,大上几辈实属平常。可是对方沉睡千年,至今仍是少年模样。被这样的人轻率地唤为晚辈实在难以释怀,尤其对方还会伴以能滴出笑意的促狭表情。
大体上清辉只有与熟悉的人相处时才会多说几句,方和更是沉默寡言之人。但与青简相遇之后,两人似乎放松了对言辞的悭吝,方和称之为“不良的诱导”。
“你真的不打算先回青叶门修养几年?见见蓉姑娘也好。”清辉问道。
青简用凉汤送下口中的食物,摆手道:“你既传书回青叶门,想必她不会再为此事挂心。和你们一起给道门的老家伙添点麻烦岂不是更有趣?手脚僵硬,拿他们活络一下筋骨吧。”
“我们救人为先,你不要添乱。而且,眼前要去天微派,寻道门的晦气未免错了方向。”
“小师侄懂得什么?天微派搭台,唱戏的主角却是道门。岁月的带来的智慧差距可不是一点点小聪明能填补的。”
“老而枯朽,有什么好得意的?”
“清辉贤弟,对尊长无礼的小孩子应该好好管教吧。”
听着两人自天明以后第十次内容雷同的争吵,清辉忽然觉得一身轻快,信心十足。天微派一行或许会因为己方新添两股生气勃勃的助力而多出几分胜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