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与方和从彼此的脸上察觉到失望,几乎同时叹了口气。
“还没有找到吗?想必道门的人在千年里不知搜寻过多少次了。如果那么容易发现踪迹,也等不到今日。”
清辉拨去挂在发髻上的枯叶,雪白的麻衫沾满浮土和泥渍。在太焕通渊阵后,他们又破解了十三重禁制,有惊无险地来到盛青山主峰西侧绝壁下的谷底。照薛蓉所述,当年青简偷袭烈阳真人后被击下深渊,极可能落在此处。如果青简中了一掌就此殒命,抑或是摔得粉身碎骨,恐怕如今已经尸骨化为尘埃,无从寻起。就算能逃过一劫保住性命,那么他又是如何躲开道门的搜捕呢?
山间流水在此处形成一个深潭,浅处碧绿如玉,深处漆黑如墨。偶有飞鸟掠波其上,捕食水面上的浮虫。方和在潭边蹲下,将手指探进水里。潭水表层尚暖,一寸之下却寒彻刺骨,大概鱼虾难生。虽然没有结冰,但潭水中不知来源的阴寒之气霸道无比。如果是人落入水中,片刻就会冻毙吧。
他起身缓步而行。脚下是积存了不知几万载的落叶枯枝,踏上去比几十层毡毯还绵软。人落在上面应该有一线生机。只是人若仍活着,如今身在何处呢?谷底两百丈方圆的每块石头都被掀了个遍,三个小洞窟也没有放过。脚下的落叶自然不可能全部移开,但以“通识境”观遍此地,根本没有人迹。想到两人费尽心力来到此地,三日来只歇了两个时辰,方和心有不甘。
不过也许更失望的人在昆舆山,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半个月前还是自己的师父。方和重重地靠在一处岩壁上,手指抠着岩缝。薛蓉屡次重加责罚,他心中确实生起过恼怒和不甘,但这不等于他冷静下来仍不知好歹。他依稀记得,深夜孤灯里那个清丽的身影临窗苦思。玉简中记载的破阵手法也许就是那时候拟定的吧。谁知漫漫期待,等到的只是失望的结果。
忽然肩上挨了一掌,将方和飘走的思绪拉回现实。他的不满刚一生起就被惊疑和不安取代。
“你该不会是……”
清辉点点头,把一只锦囊递了过来,想想又从怀中掏出一卷书册塞到方和手中。近来他与这个别扭弟子相处时,总是尽量采取轻松戏谑的态度,而现在他恢复了朗西雪原独居时的冷静和绝断。
“蓉姑娘相赠之物都在这个纳川宝囊里,这卷《明境》是言家世代相传,如今都交给你。反正言家就剩下我一人在世,你是我的弟子,虽然不怎么心甘情愿,但交托于你也合乎情理。我若三个时辰后不能回来,你回昆舆山吧。蓉姑娘的心意你我都清楚,她会让你重归青叶门的。如果不为难,在天微派分赃会上卿琅的生死请她担待。”
方和张口欲待劝阻,竟不知说些什么,只呆呆地望着眼前冰冷果决的面孔。
清辉似乎发觉到语气太过生硬,微微笑道:“我又不是去送死。之前破阵时吸了很多灵气,这次下深潭一探不过是饱餐后的消遣。说不定半个时辰就能有所发现。而且你也知道我修炼的是玄阴真元,未必会在乎区区寒潭之水。”
照理说师父的行动没有争得弟子同意的必要,但清辉静静等待方和的答复。他并不是舍生取义的拥趸,肯冒莫大的风险潜入寒潭是为了对薛蓉的信任和恩义做出等价的回应。而且他深知单凭自己的力量即使能偷偷潜进天微派,只怕也救不了卿琅的性命。既然如此,不如尽力试试达成薛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愿望,一旦有失,想必流波仙子不会无动于衷。当然,他不可能一开始就抱着必败的自杀念头。前思后想,清辉觉得潜入寒潭至少有六分把握。
“你若是死在这里,我会回青叶门一趟。”方和目光游移,平静地给出答复。这样清辉起码不必担心传信的人选,他满意地点头,转身之际又听到了短暂停顿后的下文:“但是吃回头草就免了。你若想做本门的开山祖师,就活着回来吧,否则别怪门中没有你的牌位。”
清辉头也不回,径自走向潭边,飞身踏波而行,直至中心处才缓缓沉下。方和目不交睫地注视着波光逐渐平息的水面,颓然跌坐在地上。
※※※
生在江南水乡,清辉自幼就有不错的水性。游水的本事和走路一样,学会之后一生都不会忘。不过潜入寒潭和游水是两回事。即使不谙水性,修道者依旧能通过运转内息置身水下几日几夜。他所畏惧的是潭水中的阴寒之气。
寒气入体入骨,即生寒毒。功力高绝的修士能以体内纯阳真元化解寒毒。除此之外,修炼玄*法的修士甚至可以将入体寒毒炼,化为己所用。但是无论哪种情形,都没有人可以任由寒气无止境地侵入,特别是天地间一种叫“冥花之菁”的极阴灵气。传说中,冥花是来自幽冥界的奇花,为历代冥界之主消亡时的遗骸所化。冥花四瓣三蕊,万载花开实落。冥花之实散发出的寒气就是至阴至寒的“冥花之菁”。
幽冥界到底存不存在,仅有不多的典籍中有所记载而且语焉不详,清辉无暇考证。不过“冥花”应该就是眼前的这朵奇葩吧。
当发现这朵生在潭底的灰白色小花时,清辉已经冻得手脚僵硬。潭水之寒犹在预计之上。奇怪的是这明明比朗西冰雪还冷的水居然没有冻结。
要不是刚刚吸取了庞大的灵气,清辉只怕在水里坚持不了这么长时间。尽管护体元将潭水挡在身外半寸的地方,不能直接接触肌肤,但寒气之盛仍难以隔阻。当初服食冰麒灵珠时也不过如此。清辉勉强催动真元化去侵入体内的寒气,四肢恢复了少许知觉。又向深处移动了几丈,灰白色的四片花瓣和三支闪动着紫色幽光的花蕊清晰可见,一层薄如蝉翼的光幕罩在外面。所幸冥花还未结出果实,散发的寒气还不是至阴至寒的“冥花之菁”,不过就算这样也很难抵挡。寒气仿佛实体化的利刺,从四面八方扎进经脉里。来不及考虑这朵冥花为什么会出现在丹霞山的深潭里,为了能继续搜寻青简的踪迹就必须将其摧毁。
拿手的攻击法诀只有“破胄锥”能派上用场。清辉心念一动,右拳探出,潭水随真元的波动形成碗口粗细的涡流。他抬臂横扫,潭水扭成一股长鞭,霸道地抽向冥花细嫩的花茎,狠狠砸在看似弱不禁风的光罩上。一潭碧水似乎都在这一击中颤抖。潭底的泥浆像袅袅升起的浓烟,染黑了一大片区域,一时看不清辣手摧花的恶行是否得逞。
可惜很快清辉就得出失败的结论,不需用亲眼验证。冥花脱离花萼后瞬间湮灭,如今寒气不减,证明冥花无损。清辉心一横,唤出体内藏匿多日的冰麒灵角,果然真元大涨后不再感到吃力。冰蓝色的长剑像是剔透纯净的无色水晶,锥形的七尺剑刃裹在冷冽的精芒里。一剑斩出,半月形的剑气撕开水幕击中花茎。虽然听不到声响,但清辉可以感觉到两股巨力相撞的威势。潭水被猛地排开,强烈的暗流将清辉撞得翻了三个筋斗才稳住身形。
冥花依旧。不,四瓣三蕊射出万道紫色光华,花芯处一枚状若蜜桃的果实由指尖大小渐渐膨大,呼吸间已有拳头大小。清辉猛然意识到自己干了蠢事。冰麒灵角本为玄阴至宝,那道劈出去的剑气不但无害,反而成了催熟冥花之实的灵丹妙药。少年手足无措地瞧着那枚如同紫宝石雕成的冥花之实放出波纹状的幽光,墨色的池水竟然开始化为淡薄的乳白色。仅有心口和丹田处还有些暖意,四肢仿佛不存在一样,没有疼痛,因为早已麻木。
清辉收回冰麒灵角,放弃挣扎,无奈地闭上眼睛。无痛楚地冰封而亡,听起来是蛮不错的死法。病死的母亲,死于刀兵之下的父亲,一家人会在某一处团聚吗?“我已经尽力活下去了。这十年里没有做过轰轰烈烈的大事,甚至根本算不上安乐幸福,但至少每天的十二个时辰都是实实在在的。认识了了不起的修士,还有仙人,不过是个口气很大的小子。一只信任自己的神兽,比当年驼着自己躲过追兵的那匹良驹还要神骏。找到了失散的弟弟,可惜没能照顾好,只有拜托新收的便宜徒弟了……”就这么对他们讲吧,清辉仿佛听到了护体元罡脆裂的轻响,冰冷彻骨的滋味大概就是指这种潭水及体的感觉。
恍惚里,脊背上似乎有什么活物动了一下。僵冷的手臂上,寒毒被一丝丝吸走,可以缓缓移动了。清辉重新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大出意外。四周的潭水全成了淡淡的乳白色,没有结冰,但可想而知其阴寒的程度。唯有自己身畔三尺之内碧水荡漾,仔细分辨却比冥花结实前还暖和几分。
生出此等异变应该是和自己有关,不过清辉不认为是自己功力大进能够抵挡“冥花之菁”。问题出在哪里呢?他伸了伸手臂,背部硬梆梆的触觉令他恍然大悟。清辉揭下绑在身后的白麻布包裹,由于大多物品都装进了纳川宝囊,里面只有那柄卖相不错却不中用的短刀。倒不是为了显摆气派才佩刀于身的。平日他不知咒骂这柄顽劣的破刀几百次,拔不出鞘是痼疾难医,新添的毛病则是纳川宝囊也装它不下。按说寻常事物丢入宝囊之后都会缩成极细小的模样,唯独这柄短刀不受宝囊中“灵虚芥子阵”的束缚,一尺六寸长,一分不减,自以为是“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现在力挽狂澜的功臣正是此刀。刀鞘和刀柄上的两枚晶石泛起夜空般神秘的紫晕,深邃得像岁月萃炼的双眸。淡乳色潭水侵过的紫色晶石仿佛被触怒的王者,疯狂地吞噬着潭水中的寒气,连那不可一世的“冥花之菁”也不能幸免。
清辉用力拽了拽刀柄,虽然还是与刀鞘连得严丝合缝,但总算是于己有救命之恩,也就不好再多加埋怨了。能够克制“冥花之菁”的刀定然不是凡品。清辉颇为后悔当初在昆舆山时忘了请见多识广的薛蓉鉴定一番。其实未必是忘记,或许是觉得带着一柄拔不出鞘的刀的样子很为难也说不定。总之,神刀兄大人大量,想必不计前嫌,那就能者多劳吧。清辉连刀带鞘一并掷向那株害人不浅的冥花。漆黑古朴的刀鞘寄附了活命的期待和复仇的火焰,在划过一道优雅的水线后正戳中冥花结出的果实。
坦白说,那枚蜜桃状的紫色果实姿态诱人。多年未曾品尝过美味果蔬的清辉甚至有种采摘而食的yu望。不过想想吃完后冻成冰坨的惨象,还是咽咽口忍住。冥花之实,可不就是去幽冥界报道的催命帖嘛?
那柄短刀却完全没有这种顾忌。大概是由于多年攒下的饥渴,短刀像个饿鬼将紫色的果实吸食得一干二净,连残余的花瓣和三片叶子都干枯卷曲起来。眨眼的工夫历尽万载长成的冥花已经枯死。直至将潭水中的寒气尽数吸去,短刀才心有灵犀地飞回清辉手中。此时的潭水重新呈现墨绿色,虽然仍称不上温暖,但寒潭这个名份已不符实。
“刀兄啊,刀兄,今日总算见识了真人不漏相,宝刀,那个,宝刀不出鞘,哈哈!”劫后余生的喜悦映在脸上,清辉抚mo着救命恩刀,发现漆黑朴拙的刀鞘上多了一个紫色的印记,那形状依稀就是冥花之实。
清辉喃喃低语:“方和那小子手腕上盖了枚金印,想必是收了太焕通渊阵里的符咒,好坏不知。不过刀兄吞噬了冥花万年积攒的灵气,定然是赚到便宜。既然如此,以后就叫‘冥刀’!”此言一出,手中短刀一振,一蓬紫芒电射自刀鞘中而出,肃穆浩瀚的威严笼罩潭底,仿佛亘古长存的神明俯瞰苍生。紫芒中的短刀缓缓落在眼前,既不耀眼,也不绚烂,但清冷幽远中别有动人心魄的神秘。清辉抬手抓住刀柄,两道冰冷的灵力瞬间窜向紫府和心脉。
宝物认主时,如若持宝者太弱,就会落得个宝物噬主的下场。越是威力强大的宝物,认主时的风险越大。清辉略觉自己太过心急,忙凝神护住心脉。至于紫府,就交给两个白吃白住的寄居者吧。果然,攻向紫府的灵力甫一抵达就被死死压住。脑际传来的那声冷哼,清辉有意忽略。游走心脉的那道灵力在清辉死守下总算堪堪抵挡,毕竟宝物认主时不会全力攻击。直到冥刀安分地待在手中,一切才大功告成。
清辉将灵识小心翼翼地探入刀内,读取留在其中的运刀之法。他发现刀内除了短短百余字的运刀法诀外,还留有《幽冥八景玉箓》洋洋万言。后者艰深晦涩,要悟透不知何年何月。反倒是运刀法诀简单明了,一试之下,冥刀连鞘化为柳叶大小,收入识海。
扫清障碍后,潭底搜寻很快有了进展。就在离冥花十丈之处,一团白雾覆盖的事物让清辉心中一喜。游至近处,他几乎惊叫出来。瘦弱的身形,双目紧闭,嘴角留着不甘和倔强,面容清秀可亲,右手紧握,似乎攥着什么要紧的宝贝。身上的青布道袍质地和手工都很粗糙,样式正是熟悉的青叶门风。清辉拿出玉简,将薛蓉记下的人影与眼前人一对照,此人的身份确认无疑。
经过玄络境心法和太素理脉诀初诊之后,结果简直不能再糟糕了。肉体虽然在寒潭中保存完好,但魂魄离体,生机断绝。清辉又小心翼翼地用通识境心法与万相归心诀探查,惊喜地发现青简的三魂七魄离体后竟然就聚集在身边不远的冥花附近,千年未散。大概是来自幽冥界的奇花专有束缚魂魄的妙处吧。眼下冥花枯死,魂魄已渐有飘散之势。《明境》中所载的“离魂引”倒是对症下药,不过清辉平时只用它迷惑敌手心智,对于魂魄归位这种层次的手法实在没什么把握。为今之计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硬着头皮赌一回运气。
清辉十指连弹,千百道灵力凝成的青色细丝将青简的身体连同三魂七魄封在织成的光茧里。由于连番损耗,颇有些力不从心。要不是先前破阵占了天大的便宜,此刻断然使不出这“天罗地网”来。救人如救火,尽管清辉很想躺下来美美睡一觉,打坐调息片刻也好,不过现在没办法这么好整以暇。
让那个憨厚的猎户庞勇穿针引线学起绣花该是怎样一幅奇景呢?大概就和眼下清辉以“离魂引”移魂归位的难度差不多。耗费本身真元还属其次,最关键的是精准。束魄缚魂的力道大了,怕有伤损,人会变白痴;力道小了,魂魄飞散,人立即了账;移魂魄入紫府的位置也马虎不得,一旦错位,只怕活过来的人也是神志不清,颠三倒四。
“天哪!”身外一尺被潭水四面包围,就算高呼老天也无人听得到。但不发泄一下人会被逼疯的。一辈子的谨小慎微都在这里用光。运气总算不差,在九九八十一次怨天尤人后,清辉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大喜之下险些疏忽了护体元罡,将一口潭水呛进喉咙里。幸亏这一呛之惊,他赶紧将有了微弱呼吸的青简揽入自己的护体元罡内,否则费尽心力救活之人再被潭水淹死就成了不好笑的笑话。
※※※
玉宇山凝霄观。
一个灰色道士盘膝而坐。赤红如枣的脸孔上没有一丝表情,两道赤色长眉低垂不动。猛然间,心头一阵惊悸,铜铃般的环眼睁开,两道奇光挟着万钧之势投向身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
老道士忙稽首道:“师尊有何吩咐?”
“丹霞山本月轮到谁主持阵法?”赤面道士语带薄怒。
老道士略一思忖答道:“回师尊,是空澹师弟!”
赤面道士抓过木几上一支玉简,神念一转,已书成一道法旨,抛在当空。玉简化为一道青芒,顷刻不见。随即又道:“在凝霄七子中再派两人,速去丹霞。如有人脱逃,立即擒来见我。”
“莫非太焕通渊大阵还……”
“空澹如果能每日主阵自是不惧蛇鼠之辈,怕就怕他偷懒惯了。千年光阴,他们那点勤勉劲儿消磨得差不多了。无人发动的太焕通渊阵若有人挖空心思,未必无懈可击。只盼还来得及。”
赤面道士脸色阴沉,对那个千年前令他吃了大亏的小子至今仍存忌惮。太上化虚诀,不知付出许多代价后练成的几种法诀能否抵挡得住。千年恩怨,阴魂不散。
待老道士离去后,屋内血光大胜。倘若有魔道宗的弟子在此,看到这种再熟悉不过的情形,必定会大吃一惊。
因为赤面道人正是名垂千余载的术宗宗主烈阳真人。而那片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