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仙府缥缈地,其中妙境少人知。”说这话是有些因由的。
丹霞山虽是洞天福地,但百里绵延,并不是每一处都是天地灵气汇集的妙境。山边也有村镇,百姓多为猎户和入山采药者,农户倒是很少。丹霞山算不得险峻陡峭,虽然要登上那座耸入云中的主峰极为困难,但身手矫健的猎户仍可在大多数区域内穿行无碍。
凡尘俗世中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传说中的仙府“极华清玉洞”到底还存不存在。千年之前的道门大会固然观者云集,但置身其中的江湖人士早已腐骨化为尘土。修道界中的知情者往往讳莫如深,加上道门传发法牒于各派,告知道、玄、术、法四宗已在此设下种种禁制,不可妄入,因此有幸亲入丹霞山主峰一游者寥寥无几。
在丹霞附近的百姓中流传着种种神秘的说法。曾有人绘声绘色地讲起遭逢的怪事:那丹霞主峰的确有些古怪,云雾之中似乎有人影浮动,不,应该说是居住在里面的老神仙腾云驾雾,大显神通。有一次他怀着过剩的好奇心,带上绳索弓箭攀爬那座通天高的主峰,才到半山腰就雾锁重峦,一尺之外目不能视,后来莫名其妙地昏睡过去。一觉醒来,竟是躺在山脚的草丛里,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欠缺实感的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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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山中却不乏清凉,尤其此地更是一处山间幽谷。潺潺溪流从山石间留下,撞上新笋状的青色怪石后发出泠泠律响,在凝重的石壁间回荡着。头顶上蓊郁的奇木将根脉扎在石壁的缝隙里,顽强地昂立生长,形成一片翠绿的穹庐,大有遮天蔽日的气概。四周嶙峋的山峰各有值得赞叹的景观。其中大半如覆钟矗立,石质青暗,高则高矣,但总有可以借力而上的窍痕,只要身轻体健不难登顶。唯有当前一峰独秀四面,耸削如天柱,赤肤赭影,气象高远,正是丹霞主峰。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逆着溪流的方向移动,步履敏捷,全不受突兀不平的山石和纵横缠绕的藤蔓干扰。
“似乎有点太轻易了,要不要小心些?”
“说得不错,充满勇气和斗志的少年侠士营救被困千年的神秘人物,真应该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才能引起说书人的兴致,搞不好还会编成戏词传唱。”
“根本不是这个层次的问题。不要胡搅蛮缠,一点做师父的自觉都没有。”
“按照道理,应该是不尊师的徒弟先负起责任吧。盲目推卸责任,将来会变成朝堂上大腹便便、满口空话的阁僚。整日只会在酒肉和女色中徜徉,丝毫记不起本身的职分,这种人为师当年见得多了。”
从东拉西扯的对话中根本看不出两人存有一丁点紧张的情绪,而他们正在进行的活动是在天下最强大的正道势力——道门鼻梁下捣鬼,意图破坏术宗宗主烈阳真人设下的宏大阵法。两个人加起来距不惑之年还差六岁。论及修道的年限,身着白衣者仅有区区十载。黑衣人由于自身体质特异,正式修炼的天数更是能以双手数尽。总而言之,怎么看两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是自不量力,以卵击石。
不过他们既不是不爱惜性命的疯狂冒险者,也不是脑筋混沌的蠢蛋,这一点从他们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就偷偷到达这里的“壮举”就可以证明。指引他们履险如夷的玉简正握在白衣人手中,但更通晓阵法变化的是一旁的黑衣人。他们此行的目的可不只是突破外围这么简单,而是必须深入丹霞主峰下的山涧中,寻找失踪千年的青叶派弟子——青简。青简是否留得性命等他们去救姑且不论,眼下要想继续前行就必须破解阵法中最艰深的部分,即所谓的“一气三关”。
白衣人正是清辉,黑衣人是他的弟子方和。为了掩人耳目,方和用古古怪怪的药剂将二人肤色染深,容貌也作了掩饰。此时清辉是个面色黝黑、粗眉大眼的中年汉子。方和赤红的脸孔和浓重的五官轮廓也显露出三十岁上下的特征。原本道术中改头换面的方法不少,但一来他们的修为不足以施展那些道术,二来也容易被道行更高的人识破。因此,方和的易容术有了用武之地。
“蓉姑娘留下的破阵手法实在高明,不过……”
清辉黝黑的脸上堆起难色,伪装后的眉毛拧在一起。方和从旁毫不留情地揭穿事实。
“既然看不懂,就不要碍事。阵学之道,你还差得远。我一个人动手破阵就可以了,你只需用体内的仙灵之气作引子。”
言语中没有半分尊师的样子,但拼命将最危险的部分揽于己身的做法就足以表明本意。缺乏明晰的方式表达情感,这与他的经历和性格相关,一时改变不了。清辉也无意干涉弟子别扭的性格,所有的情绪都能在这对相处不长的师徒间心领神会,不必担心误解。
“不要太勉强了。”
清辉淡淡地告诫。丹霞山大阵的核心是太焕通渊阵,以源自镇星的灵气为主络,设有玄妙难测的“一气三关”。倘若不慎触动杀机,汇集方圆百里的五行之力可以顷刻将来犯者绞成碎片。即便是薛蓉道法通玄也不敢硬闯。更何况一旦激起巨变,守卫在附近的道门修士不会坐视不理。
如果是单纯的太焕通渊阵,薛蓉大可以不计时日,徐徐化解。偏巧烈阳真人独辟蹊径,把得到的镇星之力混淆其中。异种灵气一经侵入,就会立刻启动阵法,发出致命一击,遇强愈强。所以多年以来,她唯有知难而退。
世事无绝对。万无一失的太焕通渊阵面对清辉二人正巧露出一丝破绽。清辉身具仙家灵气(是否来自镇星尚无定论),方和精通阵学,本身的道基刚刚被毁,几天工夫修炼的道力可以忽略不计,不会触动阵中灵气反噬,因此只要破阵手法无误,他们就能进入封锁千年的丹霞主峰下。
一路嬉笑而来的少年们收敛笑容,神情肃穆,举步迈入那片淡薄如纱的乳色雾帐,身形蓦地消失,宛如溶解在虚无中。
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对于清辉来说,幼时记忆中的江南清晨常是这样雾气蒙蒙,之前盛青山上困住列的云台伏煞阵也是一般景象。
“真是缺乏创意的布置。道门的老家伙没有新鲜的迎客方式吗?”
清辉意兴阑珊地抒发不满,心神却绷得紧紧的,一丝一毫的异相都不忽略。自从他们进了丹霞山,不敢驾遁光飞剑,安步当车,一路走来。加上薛蓉详述了外围阵法的破解之策,此行到目前为止可以说畅通无阻。但清辉深知,疏忽是保命之敌,谨慎是保命之道。
确认过没有意外发生后,他一展袍袖,双臂缓缓扬起,如鹏鸟展翅。十指接连点、勾、绕、弹、屈、抓,变化万端。数道纯厚清逸的灵气盘旋飞舞,当空构成一个繁杂的图案。少年轻叱一声,飞身飘起数丈,口中吟诵如歌,双脚似乎踏在台阶上,缓步而去。
方和也不是无所事事的看客,他盘膝趺坐,双目微阖,将灵识放出,投向一处特定的所在。钟磬鸣响,方和(的灵识)停在一处十二阶玉台上。四周浮动着百种符咒,一道时隐时现的金线将它们穿在一起。
“一气”由那人承接,“三关”就交给我吧,方和默默理清头绪,心中静如止水。
清辉此时心情大好。丹霞山本就是灵气充沛之地,太焕通渊阵又有汇聚灵气之能,半空里形成一片粘稠如浆的灵气“湖泊”。水色的“湖泊”中心一团浅紫的光芒,仿佛是能够呼吸的生命体一样,带动着周围的“湖水”荡出富有律感的涟漪。全身浸在“水”中,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洋洋的暖意。清辉童心大起,四肢挥动游向那团紫色的光芒。他本能地感到一种吸引力,越靠近越强烈。
只要将这些灵气散去,太焕通渊阵就失去了力量之源,薛蓉如此提示。可是她也不曾料想此处聚集了如此浩瀚的灵气。天知道,要凝成浓浆状的实体得耗费多少自然存在的灵气才行。玉简中提到的方法显然行不通。
本该愁眉不展的清辉此时福至心灵,抬手抓住那团紫色光芒。恍然间体内似有一道纯白光芒迎上前去,二者彼此缠绕,片刻后即如水乳相融。耳边依稀有人轻唤:“天赐不取,反受其咎。用玄元境心诀,快!”
清辉顾不得细想到底何人在身边提示,总之是没有恶意的熟人就成了。他刚刚默运初通门径的玄元境心诀,那团紫白二色的光芒立即像水中的游鱼沿经脉而上。然而接下来的状况验证了“福兮,祸之所倚”的至理名言。波澜不惊的“湖水”在这一刻像被激活了的猛兽,排山倒海的“巨浪”扑面而来。更要命的是所有的湖水在紫白光芒的引领下,冲向清辉门户大开的奇经八脉。
每寸皮肤都像被撕开一般,巨大的痛楚伴随着骨骼咯咯作响和口鼻渗出的血迹而愈发强烈。像喝饱了水的牛蛙一样,清辉的身体涨得滚圆。神志逐渐远去,清辉心中暗骂:“该死的列,刚一苏醒就害我。嘿嘿,被灵气撑死,大概是天地间最愚蠢的死法。没了房东,看你去哪儿当游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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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随着一声呼痛,清辉睁开双眼。他抬起手臂,血迹斑斑的袖子清楚地告诉他曾经受伤的事实。说是曾经,因为他很快发现体内真元从未像现在这样浩大,经脉无损,除了四肢酸麻外,大体可以肯定个身体健康的活人。
“混账!”清辉只用片刻就想清了昏迷前发生的事,怒骂着坐起身来,却是一愣。四下没有半缕雾气,嶙峋的山石和清澈的溪流就在身畔,太焕通渊阵已被破解的事实显而易见。方和披头散发,靠着不远处的一块大石,脸色苍白,表情古怪,分不出是哭是笑。
短暂的沉默后,年长者尴尬地解释着:“其实,那个,刚刚骂得是另一个陷害我的家伙。绝对不是你。总而言之,能够顺利破阵,多亏你了。”
“唉,算了。以后不要吓人,明明说要留命回去的,我还以为……以为你能找到好一点的借口,这里只有两个人,你若不是骂自己,就只能是……”
“完全是误会,本人从不打诳语。”
“这句话本身就是毫无说服力的诳语。耗尽心力,差点灵识消散,破解了三关中上千道灵符,还要被说成混账。真是暗淡无光的师徒缘分。”嘴里说着抱怨的话,染成赤红色的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容,即使转过头去仍被清辉敏锐的眼神捕捉到。
两人为了弥补过度消耗的体力和精力,不得不停下来修整。
清辉一边用“太素理脉诀”梳理着自己的经脉,一边将灵识探入“玄隐境”辟出的空间,迎接他的是数月里期盼的回应。
“真不知你是什么命数。每次逃过厄运后总能占到天大的便宜!”语调显得老气横秋,不过做作的成分居多。
“‘老’前辈刚刚醒来就陷害房主。莫非是老糊涂了,想作孤魂野鬼?”清辉没好气地答道。他隐约觉得列刚才的出言指点虽然险些令自己丧命,但平安度过后得到好处只怕相当可观。
列急匆匆的回答肯定了这种想法。当阵中“紫瓣镇星”的灵气与清辉体内的仙灵之气产生共鸣后,千年积存的灵气也一起注入清辉体内。然而一湖之水本不是木桶可盛下的,这样的做法无异于自杀。偏偏清辉体内寄居这两个灵体,无论是仙人元神的列还是冰麒沉睡的魂魄都是可以容纳百川的汪洋。短短片刻,他们将九成的灵气化为己用,收获不小。清辉当然不会白白受苦,除了那道“紫瓣镇星”的灵气外,丹霞山百年的灵气已经为他易筋煅骨,伐毛洗髓。至于到底能将多少真元化为己用,就要看今后数载能否静心潜修了。
“天赐之物,不可暴殄。我马上要闭关修炼,或许再过几年就能凝成实体了。那只冰麒大概不久亦可重塑元神。我在盛青山时有负所托,没能保住你兄弟平安,自己也元神受损。后来虽利用仅存的功力助你化解体内齑灭箭之力,但也不得不在此后沉寂多时。今日若不是感知周围充沛的灵气,只怕百年之内无力与你交谈。”
清辉沉默半晌方道:“虽然厄运连连,但我会珍惜性命。身系众多的期待,怎敢自轻自贱?”
“命既由天定,更由人定,仙家也不能尽窥奥妙。我为你推算过命格,多舛而有福泽,艰难却无绝路。你心忧卿琅安危,但凡事退而思之,也许会海阔天空。”列在一番沉重的劝告后杳然隐去。
两个时辰之后,二人恢复体力准备重新赶路。清辉发现方和的腕间多了一个淡金色的印记。
“这是什么?破阵后留下的吗?”
“应该不是伤痕吧,因为没有任何不适,更没有弄得浑身鲜血淋漓。”
问话者的紧张与回答者的轻描淡写形成了有力的对比。
“看样子很快就能向蓉姑娘做个交代了。能够举重若轻地大破太焕通渊阵,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事情。”
“什么时候满身鲜血地昏死过去也能称为举重若轻了?”
“不要经常把‘满身鲜血’挂在嘴边!难道想出师不吉吗?”
“就算不挂在嘴边也会挂在身上吧。”
愤愤不平的年长者和难得占了上风的年幼者踩着轻快的脚步继续前行,信心十足地走向丹霞山之行的最终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