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天下四分。朗国位于淮水之北,疆域最广,然而西北苦寒之地草木难生,人烟稀少,繁华都市多在东南。南方三国——虞、陆、吕虽不如朗国那般辽阔,但气候宜人,稻粮丰产,商繁市荣,百姓安居,以国力来说,绝不逊色。陆和吕均为前代襄国内乱分裂而成,立国不久。唯有虞国开国八百年,历经三十三代帝王而不衰。
当年一统九州的梁朝覆灭后,定州守侯卓公著在天下大乱时悄然移出中原腹地之争,迁至东南荒芜偏僻的虞州。中原十三年战乱间,卓公著已将虞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为避战祸移居而来的百姓驻留下来,一国之势初成。日后各大派阀征战不休,实力大损,反倒渐渐凸现了虞州举足轻重的地位。卓公著一代人杰,二十岁入仕,终在七十三岁登基称帝,国号为虞。他一生未打过什么名垂青史的大胜仗,全凭眼光精准,审时度势,不战开国,堪称异数。
也许是受了始君影响,虞国历代君主大都精于内政,于兵事一道不甚了了。即便如此,国富则兵强,四国中最富庶的虞国向来兵精粮足,无人胆敢小视。
富贵安宁来了,大疫小病就成了头等大事。于是八正堂之名渐渐在民间传开,且不论是否真能“活死人,肉白骨”,那些疑难杂症能手到病除倒不是虚言。寻常医馆药铺嫌贫爱富是经常的事,可八正堂偏能做到一碗水端平,斗米小民与达官贵人没有不同对待,遇上实在潦倒之人还赊医赠药,善名远播。每日登门待医者千余,八正堂人手有限,又不肯胡乱医治坠了名声,因此倒有每日定数诊治且不出诊的规矩。往往有那不开眼的豪绅想要用强硬请,最终都莫名其妙吃了大亏,疾患也告不治。
真正令八正堂声名大噪的是为虞惠帝治眼疾一事。春狩后意外双眼肿胀、奄奄一息的一代明君竟令八正堂主动派人入宫赴诊,三日痊愈。天子大宴时,那位颇受赞誉的神医口称自己的医术比起三位家主来远远不如。此后,八正堂三医仙之名不胫而走,虽无人见过三人真面目,但每月十五开堂时,为得三位帘后医仙救治而千里来访的大有人在。
几百年来,每有瘟疫来袭,到了虞国境内都会在短短数日内烟消云散。原因无他,一贯仁心仁术的八正堂会遣人前往疫区散药,端的灵验无比。受八正堂恩惠而活命的百姓难以计数,为其积累下极高的民望。
虞国国都上京以北三十里处的八正园占地千顷,乃是惠帝亲赐的总堂所在。园内嘉木蓊郁,苍翠如滴,奇花异卉,秀相舒展。当此入夏时节,又处南方暖地,虫鸣切切,鸟鸣啾啾,实在是观之目明、闻之耳聪的幽境美景。园内曲榭回廊、厅堂阁楼藏于其中,天成别致,既无奢华的俗气,也无洪大的霸气。平日,求医者都在园外搭建的三座小馆内就诊,内园则是禁入之地。
时已近午,“木趣”斋内一个四十岁上下的清瘦男子踩着节奏分明的步子来回溜达着,五官端正得令人想起太学里最古板的夫子,也许是硬要做成闲散安适的表情却依然执拗不过天生的气质,看起来稍觉做作。紫色长袍裁剪得极合体,没有其他花纹刺绣装饰,甚至连腰间丝绦也似无意间省去,但依然堪称人衣两称,不输气度。
忽然脚步停住,紫袍男子抬眼朝门口看去,正与刚入门的两人目光相对,彼此一笑,连客套话也不必讲,各自落座。童子献茶后退下,关了房门,屋内徒添几分阴暗,即使透进窗棂内的点点斑驳也失了几分白亮。
后入门的绿袍老者虽届耄耋之年,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花白乱发下一副威武相貌,倒像个驰骋沙场的老将军。
“齐主,你何必慌慌张张招我二人前来?还有三日就是堂中议事会,到时候说也不迟。你火烧火燎的一日三催,要是讲不出个道道来,老夫的‘醉仙露’酿坏了可是你之过,用‘五金沙’赔我。”
被唤作“齐主”的紫袍男子神色不变,声音亦极沉稳,好像每个字都要稳稳当当地砸出来,唯有眼神游移,显出内心不安。
“若非有急事,齐某怎敢劳烦司马主和范主?至于那‘五金沙’,旁人难索,您司马主开口,我明日就送上两钱过去。”
两钱五金沙尚盖不满掌心,可被称为司马主的绿袍老者却是一惊,双目圆睁,急问:“当真?”
“必无虚言!”齐主斩钉截铁地答复。
司马主一下子失了兴致,片刻后仿佛心有不甘,咬牙沉声道:“五年前我朝齐主要半钱而不得,今日主动奉上两钱,想必不是好拿的。罢了罢了,你说出何事,老夫既要定了五金沙,断不会袖手旁观,必叫你齐主如愿。”
“如此多谢,掌灯前五金沙必会送到。”
五金沙乃炼制上品飞剑必不可少的天才地宝,熔铸时加上一粒就可使飞剑增添不少灵性,素来有价无市,连修道界中也只有大门派有少许存货。一个医馆内竟有此物,而且出手就是两钱,足见不凡。
“有事直言。”干巴巴的四个字出自后到的黑袍人之口,此人就是被称为“范主”的那位。细看之下,其人眼神散乱无光,面容惨白,脸上干瘦得像是骷髅套上一层人皮,伸出来的枯瘦比干柴强些有限。
活骷髅进门后才开口说话,语气也甚无礼,其他二人不仅毫无责怪之意。见他说话反倒松了一口气。
“齐主”深知早在自己这一支还是方姓主掌时,司马老头就已在位百余年。而据司马老头酒后吐露,在他爷爷刚记事时,活骷髅就已是那一支的家主了。到底他有何本事无人知底,但八成他齐某人和司马老头加起来还不够人家一盘菜。如能得此强援,事情当可无碍。于是齐主将心忧之事道出,原来进了五月后他一直心神不宁,连卜八十卦,卦卦大凶,均指旧仇寻来,性命堪忧。
“齐主,老夫早就看不起你家传的劳什子占卜之术。整天吉兆凶兆的,哪里作得准?”司马老头嘿嘿一笑,全不当一回事。
那齐主回望那活骷髅范主,见他默不作声,头颅低垂,像是睡着了一般,不觉大急,忙从袖中取出一副巴掌大小的铜板,上面刻满了长短不一的纹理,中心处一支铜鹤静立,长嘴微张,双翼收起,雕得栩栩如生。齐主起身凝神,立指轻点,一道灰蒙蒙的雾气射向铜鹤。铜鹤双翼展开,青光闪动,从嘴中喷出金芒,区区绕绕流转在铜板上,渐渐形成一个复杂的图案。
“范主”眼中似闪过一道精芒,随即又恢复死灰样的颜色。司马老头还是一脸不以为然。对占卜之道,他一窍不通,也懒得理会。齐主收术之后面色比活骷髅好不了多少,口中喃喃道:“八十一卦,仍是大凶,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良久之后,了无生气的几个字戳破屋内滞涩的沉寂:“齐主以为是何人寻仇?”
紫袍人闻言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忙答道:“齐某这辈子的仇家寥寥,深仇大恨者仅那方家而已。想那方永因倒行逆施,人神共愤,连亲生子都注入凶兽蠪侄之血以演功效,弄得半人半兽,我杀之即行善。只可惜当日没能手刃那畜牲方和,留下祸患,想必此劫应在他身上。”
“范主”听出他语带不满。当日围杀方家满门时,三人追至一片密林,那时方家小子刚满十岁,浑身染血倒在一棵老树下,三人围近,却被那小鬼眼中的血色暗芒下了一跳。身为舅父的齐宪一心要取代方家,上前就要斩草除根,却被范攸拦下,司马辛犹豫了片刻也依言而退。现在,已经羽翼初成的齐某人要翻旧帐了。
活骷髅范攸并未答话,冷哼一声,司马辛却接口道:“时至今日齐主还不明白?那日林中来了一人,只怕是修道的高手。当年你上前时那人已有意阻拦,老夫能隐约感到剑气微泄,否则恐也察觉不到有人潜藏在附近。说句不怕丢人的话,十个司马辛加起来只怕也非其敌。”
“真有此事?”
“老夫骗你做甚?你当老夫是心慈手软、当断不断之人吗?”
范攸冷冷道:“剑气示警,有意而为。”
司马辛惊道:“如此说来救走那小子的人岂非只有内堂里那些老怪物才……”方说到此,范攸目光如电直瞪过来,司马辛自知失言,忙端起茶盏掩饰过去。
齐宪恍若未曾注意司马辛的窘态,颓然倒在椅子上,长吁短叹不已。
司马辛见他如此怯懦惊惶,摇头道:“齐主何须如此?方家余孽被他老爹整得半人半兽,就算是道门只怕也无法授以心诀。先天灵气若以仙道秘法纳入体内,蠪侄兽血将反噬而出,两者玉石俱焚。而要按灵兽之法修炼,他偏偏又是个人身。此子一生无法修炼,怕他何来?更何况短短六年,你就应付不来了?偌大的年纪,被雏雁吓得失了方寸。”
齐宪回过神来,越听越喜,转念又迟疑道:“万一救他之人上门寻仇……”
“那人有意出手,何必等到今时?我八正堂素有善名,修道之人不会轻易出手对付凡人,否则日后天劫不小,谁愿惹此无妄之灾?八正堂三医仙,嘿嘿,仙是假的,但我等也是修道者的身份天知地知而已。”
“司马,你今日话太多了!”范攸幽幽一语,司马辛顿感如芒在背。冥冥中,他发觉自己有些失常,莫非也是因为多日来心神不宁才乱了阵脚?冷汗涔涔,顺着鬓角滴下。
※ ※ ※
昆舆山,青叶门。
薛蓉与清辉对坐清谈,对山外不速之客登门一事全不在意。
“六年前,思翼师兄南下寻药访友,在虞国上京救下方和后不知如何处置。他那时浑身是血,双瞳尽赤,就像只小狼似的,见人便扑抓,已然失了本性。师兄见他身上煞气浓重,再不加处置将完全兽化迷失本性,只能一掌击昏带回山里。我二人从没见过人身兽血的怪病,试了些法子都不见效,最后想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法子。”
清辉恍然道:“《八荒驭兽篇》中的制心血咒?”
“不错。蠪侄本是凶兽,这孩子因血中含其煞气而失神智,唯有用驭兽法咒才能压制。此举后患极大,不仅神智恢复后仍需在每月十五以灵气压制蠢蠢欲动的煞气,而且全身血脉时常酌痛难当,修炼道法更是奢望。每月都有三日兽血中煞气最盛,本性迷失,人若癫狂。”
薛蓉轻叹一声,手拈法诀,一道银光从刚刚赠与清辉的纳川宝囊中飞出,落在手中。乍看起来好像五枚银镯连在一条银链上,除了打造精致、边缘有几道若有若无的浅红纹渍外并无其他特异之处。
“此物仿照驭兽环打造,每当他发狂时,为防他伤人残己只能套上此环,一次折腾下来血迹淋漓,惨不忍睹。要不是师兄和我真元纯厚还压制得住,他是捱不到今日的。”
清辉无言以对,恨道:“方家莫非都是疯子,怎肯对亲子做这种事?”
“这孩子平日看上去温和有礼,也是近些时才改的,只因为我说了句戾气太盛不能修道。他从小就颇有主意,口风紧得很,方家和八正堂的事总是敷衍以对。唯一听他说过,他父亲方永因是不折不扣的疯狂天才。方家世代精研毒理和偏方怪药,但像方永因这样不顾一切地试在家人身上的,恐怕也绝无仅有。”
世间百态,离奇古怪,唯叹而已。
“即使如此,方和难道还要一心为父报仇吗?”清辉觉得常理这种东西根本无法用在方氏一门。
薛蓉略一思索即摇头道:“齐宪的妹妹嫁到方家作偏房,听说后来莫名其妙死了,因此才怀恨在心,撺掇八正堂的另两支灭了方家满门,仇怨结得不小,里头是非纷乱得很。不过方和这孩子与方永因虽为父子,但也势同水火。他母亲本是正室,却早早亡故,死因扑朔迷离,方和一直怀疑是服了什么奇毒。加上自己从小被弄得不人不鬼,弑父的忤逆之举虽未成行,但也许只是力有不逮,而非不愿吧。”
“那修道复仇又是为何?”
“他是为母复仇。那些人为了诱他出来斩草除根,将开棺取出方氏的尸身焚烧,也算作得绝到极点。这六年间他苦苦哀求也罢,装作乖巧老实也好,偷偷入阁自修也罢,一心要修习高深道法。我知他体质不合,功成之日就是死期,故此除了基本的吐纳法门外不肯传授半点修道之法。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孩子根骨极佳,人又聪慧,就那么自己凭着几句口诀还真悟出不少门道。我废了他的道基后,过不多久他又能重修。本该是个奇才的……”
薛蓉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指尖不自觉拨弄着肩头青丝,一时露出寻常女儿家的娇态,面上淡淡愁容更添几许动人。
“姑娘苦心,方和他日定然知晓。既是如此,刚才逐出师门又所为何故呢?清辉功力浅薄,见识有限,授徒就别说了,恐怕方和病发时连救治之法也没有,怎能带他在身边呢?”
薛蓉嫣然一笑,愁云尽扫。
“说来贵人还真就在眼前。”见他不解,接着解释道:“公子体内除镇星的仙灵之气,还伴有另一奇异灵气,论精妙纯正只稍逊镇星,当是来自某种神兽吧?”
清辉情知无法隐瞒,钦佩之余只能点头。
薛蓉并不深究,笑道:“公子体内的仙灵之气和神兽灵气均非尘世间应有,尤其是那神兽灵气专门克制凶兽血煞。更有一层巧处,言家的《明境》与道门心诀路数迥异,我这些日子细细揣摩,发觉其与蠪侄的血煞竟无冲突,至于为何如此,尚无定论。因此他得遇贵人,苦尽甘来的日子不远了。”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