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可有定数?是非可溯因果?冥冥中似乎有操控者出没于世间无数的纷争和困扰,将一切导向似曾相识的轮回,它被称为“人心”。人不同,心同理。人心难测,人心却也可测。
清辉静静放下手中玉简,脑子里满是当日冰洞前的激斗,有些是亲身所历,有些是华彩衣在玉简中讲述的。
清辉心思灵敏,自幼又历尽坎坷,遇事不会只看些表面热闹。此次他身入冰洞,起因本来是他听了那个名叫庞勇的猎户所言,偶然兴起的念头。可事后想起来,其间蹊跷之处不少,依稀像是被人设计好了一般。
首先,那个他们雇的车夫老张就透着古怪。华彩衣灵识可探至百丈以外,老张跟得虽然小心,也难免露出些蛛丝马迹。华彩衣本来不知他是清辉雇来的车夫,但当时发觉一个没甚法力的“常人”鬼鬼祟祟一路跟来,心中好笑的同时,也想看看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路上,华彩衣形如流云魅影在老张身边悄立过几次,除了一面样式古怪的铜牌,也没见他拿出什么值得一哂的玩意儿。原想着事后抽空抓他来盘问一番,后来事态紧急,也顾不了此人下落。
华彩衣在玉简中寥寥数语带过此事,并未深究。如果不是她随手留了老张的虚像,清辉也一直被蒙在鼓里。如今想起一路从朗西雪原而来,身边竟有这等人物时时监视,又怎能不心惊后怕?
清辉不是粗枝大叶之人,雇车前还特地加了小心,生怕旧日仇家暗算,经人介绍老张在此地赶车十几年,才放下心来,不想仍是着了道。一个能隐忍十几年成为暗探的人盯上自己,其背后的势力之庞大隐秘令人不寒而栗。
不仅如此,当日在洞中遇见的那名行踪诡秘的黑衣女子又是如何得知此地,又为何而来呢?以其身手,即使不能与薛蓉这等绝世高手并论,也颇可观。她似乎与后来遇见的正邪两道不是一路。
那冰宫为上古仙迹,诸般神异倒也在情理之中。列和冰麒曾和他提过一些机关阵法。据华彩衣所说,之后入洞寻宝之人最后都发了狂,极可能是他们无意间触动了什么厉害禁制。不过说到藏宝,清辉与卿琅在里面小住半月,哪还有什么仙宝?守在洞口的正邪两道象是听了什么传言,赶来抢夺一番,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
照理说,最先得知仙宝出世的人不大可能四处张扬,那么又是何人出于何种用心弄得尽人皆知呢?只瞧他们那副闻宝眼红的嘴脸,就知他们绝无与众同享、共参大道的胸襟。
此后一战,自己兄弟二人几历生死。说到付出的代价,简直惨痛。卿琅中毒被擒,生死不知;列为救自己,度元神入凡体,最后受了重创,现在沉睡于“玄隐境”辟出的一块空间内;冰麒借灵角与自己御敌,虽然自己受伤昏迷后灵角仍能自行收回,冰麒魂魄无损,但这几日自己以“通灵境”探看,发现紫府内那片冰蓝色的流动暗淡不少。
身中“齑灭箭”后又能离奇康复一事,薛蓉曾向自己询问缘由。清辉因早有承诺,只好推说不知,心中却明白必与寄宿在体内的两个灵体有关,眼下无法向他们确认,唯有将心中感激之意多加一重。
一人无能,身边数人受累。清辉苦笑,自己曾煞有介事地给人承诺,到头来除了靠人相助保命,又作了些什么?冰冷的无力感化作细针,刺痛着每寸皮肤。
再想到华彩衣受薛蓉相托救自己一命,绝不可能是闲来无聊下的消遣。清辉几次试探用意,二女都没有明言。他不担心二人有何图谋,反倒隐约担心二人如有所求,自己大半是无法做到的。欠下的人情债难还……
千头万绪在心中翻滚,清辉一时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勉强打坐调息几个周天,神志才清明些,正要拿出华彩衣所赠的奇宝“镜花”揣摩用法,门外传来的脚步打断思绪。清辉收好铜镜,正襟端坐,待客而来。
青叶门中大多弟子出身寒门,对世俗礼仪懂得不多,但也有几人特殊,眼下来访之人就是如此。
轻轻的叩门声带着舒缓的节律,声音清爽明快。
“言公子可在?方和奉师命求见。”
方和,清辉的脑子中出现一个明晰的形象。他与方和没见过几次面,更谈不上交往,但对于此人印象极深,原因很简单——方和的样貌与卿琅有七八分相似,连说话的声音都相差无几。方和的师父本为薛蓉之夫思翼。这些年思翼不在昆舆山,方和就暂跟随薛蓉修习。方和口中的师命,此时便当是薛蓉之言。
开门让客,一番标准的宾主之礼过后,二人落座。多年未用的礼仪应对,清辉仍能作起来得心应手,幼时的家教功不可没。看谈吐举止,方和大概也是出身名门世家,在青叶门中算得上异数。
“言公子,这卷‘归元三绝’是家师手书,命我交于公子。内里所载是素日修习心得,或可有益。”
清辉双手接过,心里感激。这区区十余页工笔小楷只怕是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东西。纸上墨迹新鲜,显然写成不久。
诚心致谢后,清辉一转话题:“方兄弟如不介意,可直呼我名。‘公子’一称旧日也许名实相符,如今都属云烟。”说这话倒非全是客套,家破人亡后还顶着“公子”的称谓,除了薛蓉唤来尚能顺耳,余人叫起来让他觉得带着几分滑稽。尤其出自眼前之人的口中,恍然间愈觉错乱。
“那小弟就僭越了。”方和心领神会,改口道:“言兄,家师之意除此卷上所载,青叶门中的典籍大多在‘知章阁’,若有需要也可入内观看。”
清辉听得一愣。各派功法皆为不传之秘,这本是常识。薛蓉救自己一命在先,又传功在后,现在连青叶门典籍也任凭阅览,一份恩德造就之意自不待言,但未免太厚了些。
方和接着道:“日落时分,家师邀请言兄在阶云亭小叙。”
清辉点头答应。伤势渐已痊愈,离别之日将近,该揭开的终究要交待清楚。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交待完来意后,方和没有立即告辞。二人捡些海阔天空的闲话聊起来。
清辉借机仔细打量方和。方和年纪不大,少年模样不是修习道法的结果。眉眼清俊,身姿秀颀,玉质天成,与卿琅果真颇为相似。但不知为何,清辉渐渐觉得两人全然不同。卿琅举止乖巧,爱恨极分明,聪颖中透着几分狡黠,虽然往日也独自捱过许多艰难,性子中的执拗顽固令对手头痛,但骨子里对身为兄长的清辉有种依赖。方和则有种超乎年龄的成熟,或者说是刻意要作得成熟稳重些,眼神中时时透着对过去某段经历执著,仿佛背负着必须要履行的责任,即使用尽手段、拼尽所有也不例外。清辉并不讨厌这种执著,相反,他自己的性格中也有类似的成份,至少曾经有过,只不过随着岁月流逝,经历得多了,看得开了。
“方兄弟修道几年?”
“六年有余,时日尚短,加之资质鲁顿,至今一无所成。”
六年,在修道之人眼中不过片刻,但千余日夜又岂是等闲。清辉淡然一笑,说到资质,自己尚属中上之资,眼前的方和则绝对是上上之品。如非自己几次奇遇,即使痴长几岁,也只怕不是他的对手。有薛蓉这等人物教导,百年之后,青叶门必然又有一位了不起的英才。
“方兄弟哪里人?”清辉觉得自己像个官府查户的差役,不过心中好奇,又不能直接问及对方投师前的遭遇,只有旁敲侧击。
方和沉默片刻,正当清辉觉得自己仍嫌问得唐突时,对方以问代答:“言兄听说过虞国八正堂吗?”
八正堂?十余年间,清辉偏居朗西,消息闭塞,但“八正堂”已名垂数百年。清辉幼时,母亲患病就曾请了八正堂的人来。按惯例,八正堂的人极少出诊,那次也是看了言仲微的声名极佳才破例出诊。若非如此,恐怕以言夫人病情之重根本撑不过半年。就是在朗西,稍有见识的人也知道八正堂的医名,“活神仙”“医死人,肉白骨”的传闻流传极广。那日,在“安平酒家”暗市还出售过八正堂的灵药,引起一番争执。
不过有名归有名,八正堂自有其神秘之处。单说那最有名的三位神医就难得露一次脸,到底姓甚名谁更是无从知晓,相传都是医仙降世,不属凡人。
“八正堂居天下医道之宗,我自是久仰。方兄弟难道是三位医仙的后人?”清辉渐渐听出了门道。
方和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医仙,呵呵,言兄真相信什么医仙的存在吗?”
清辉已知眼前少年必与八正堂三名医有莫大渊源,言语间就留了余地:“三位医国圣手即便不是仙体,但医术之精的确大超寻常。”一瞬间,清辉竟在眼前少年的眸子中看到了一阵雾气,而后被一道冷芒驱散。
方和似有察觉,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态。
“八正堂本代三医者中原有一位姓方,正是先父,不过是七年前的事了。如今,大概空出来的位置是改姓齐了。”
一桩公案,似曾相识。清辉暗自叹息。
※※※
日薄西山,晚霞缀金。倦鸟嬉笑着飞入浓绿的林间。这几日天空晴好,星斗影影绰绰地探出些身影,很淡,不过再有几柱香的光景就会成为万里长空的主宰者。
阶云亭是个山石为柱、草木为盖的小亭子,初看粗陋,身临其境才觉得浑然天成,在这山里林间暮影星光下别有韵味。亭中石凳石桌则雕琢细致,轮廓线条洗练自然。一壶清茶,两只古朴茶盏,清悠风雅。
清辉到达时,亭中无人,拾级而上时,佳人已然在内起身相迎。
两人仅叙过最低限度的客套后,薛蓉便说明想邀的来意:“薛蓉并非圣人,救人虽是乐事,但如此大费周章必非无因。传功赠宝固是因为投缘,可也是因为有所求。”
二人相视一笑,清辉大感轻松。
“清辉不是无功受禄也能心安理得的人,只恐力不能及。”这是实话,清辉翻来覆去也想不出对方有什么事不能亲为,要着落到自己头上方能做到。
薛蓉侃侃而谈,道出原委——
话还要说回千年之前的丹霞之会。薛蓉和思翼眼见那些道门尊长所为,不耻为伍,趁乱离去。之后按照青叶门小道士青简的交待找到青叶门所在,率其门内弟子另觅他处,避人寻仇。
但二人始终有一事悬于心中,几次冒险出山探访。当日青简偷袭烈阳真人得手,却被击落山崖,性命按说是保不住了。但死要见尸的坚持对薛蓉夫妇而言更多的是要报答对方的救命之恩。
无奈此事过后,道门对丹霞山方圆百里设下重重禁制,派下高手戒备,极华清玉洞前根本接近不得。直到过了几百年后,看守之人逐渐减少,道门渐渐放松了监视。薛蓉夫妇才能几次冒险潜入,甚至那极华清玉洞西侧的悬崖之下也没漏过。
以他二人的能为,毒虫野兽根本无能为害,千百丈的绝壁也不是难事。但丹霞山乃洞天福地,灵气充盈,修道之人在此修炼自然是上佳选择,可道术的施展确受了种种限制。在各处寻遍无果后,二人在绝壁下探得一处隐秘所在,本想入内,却发觉此地恰在笼罩极华清玉洞的一处核心大阵之中。以二人的眼力和修为,要想破阵也并非没有一点办法,但一来那样必然引发九天神雷,将此处炸得面目全非,纵有欲寻之物也难保住,二来破阵本身大损元气不说,如此翻天覆地的手段也必引起道门注意,引来高手劫杀,无法全身而退。
就在去年,二人本已放弃破阵的想法,薛蓉却在推算运数时发觉丹霞山的方向将有与自己相关之人待救。于是二人再次前往那处绝壁下的隐秘所在。七日七夜后,二人终于悟出阵法的破解之道。烈阳真人当年耗费九九八十一日设下此阵,其中用了“紫瓣镇星”之力,只要能以同源的仙灵之气接引就可轻松化解。
清辉听到此处,已经明白薛蓉的用意,歉然道:“当日暗市莫名其妙赠我镇星一事想必经那些在场的江湖人传出去,蓉姑娘便因此想到要向我借镇星一用或是由我去破阵。但事不凑巧,镇星被我用来救卿琅一命,已经溶在他体内。倘若他在这里还好,偏偏他被擒失踪。如此说来,这忙只怕我有心无力。”
薛蓉摆手笑道:“此事并未绝望。这些日子为公子治伤,我已感知一股与当日镇星同源之灵气,大概施用‘启命济元术’ 时‘镇星’的灵气有一部分注入经脉之内。恐怕这次公子能中‘齑灭箭’而无恙,也是‘镇星’之效。”
见她如此笃定,清辉也信了几分,口中问道:“蓉姑娘认为青简前辈仍可能活着吗?如果真是如此,在下也很想见一见这位搅得道门天翻地覆、人人谈而变色的神奇人物。”
薛蓉叹道:“我夫妇二人欠他甚多,总盼他命不当绝。中了烈阳师叔一击又坠落山崖之人能有几分生机,我实不敢奢望。言公子可自行决定破阵之托。我自知开口即有想逼之嫌,只是别无他法,就做一次小人吧。”
清辉开始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为难,对方但有托付,必会全力相助。此时主意已定,平静应道:“蓉姑娘所托,我必尽力。千年之后,幸能见到这等人物,也不枉了。”
※※※
明月当空,万籁俱寂。
清辉已然告辞。薛蓉一人坐在亭中。
壶中茶凉,杯中茶尽。
“……古今多少,荒烟废垒,老树遗台。苍山如砺,长河如带,等是尘埃。不须更叹,花开花落,春去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