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身着麻布白衣的少年自然便是言清辉。
当日在盛青山古洞前的乱战中,华彩衣受薛蓉之托将他救出。虽然卿琅在最后一刻被灵合子擒去,但终究不是无功而返。那一役最初尚在华彩衣的谋划之内,只是到了后来,一切有如脱缰撒野的疯牛,说不清会一头栽在哪里。只能叹一声“霉运如铜豆,苍天砸我头”聊作安慰吧。
若非最后薛蓉及时赶到,恐怕刚刚脱离虎口的清辉三人仍不免遭难。“巫山双豺”乘人之危妄想捡个现成便宜,却没料到黄雀在后,被及时赶到的流波仙子当空一道剑气送归黄土,成为“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冤大头。
不过没什么可庆幸的,脱难的三人简直没一个伤势不吓人的——
华彩衣勉强算是伤势最轻,但右肩吃了火德真君一计“乾元九阳杵”岂是儿戏?换作旁人早就被打成一段焦炭。华彩衣有玄功护体,却也落得个半边臂膀险被烤熟。揭下的衣衫连了血肉,入眼的肌肤半是欺霜胜雪的娇嫩,半是漆黑紫红的焦烂,两下对比愈加可怖。更麻烦的是体内真元耗尽,经脉受损,一个处理不妥,休说一身修为难复旧观,就算保住性命也会落下半shen残废。
那边顾思言的状况只能以凄惨形容。纵是当日灵合子和安道中被华彩衣的奇宝“镜花”扰了一下,掌力中途曾撤回大半,思言又身穿门中的冰丝软甲,但被两大顶尖修士联手击中后,雷煞全身简直找不到几块完好的骨头,四肢扭曲成奇异的角度,除了大口吐血的惨状还能提醒人们他仍存一息,更无其他动静。
清辉乍看起来并未肢残体破,反倒是最难救治的一个。挨了邪道众修士联手击出的“齑灭箭”还未炸体而亡,实在是件匪夷所思的怪事。听了最先醒来的华彩衣谈及清辉伤势的来由,见识广博的流波仙子也讲不出个所以然。后又闻得他曾在起初不支、转眼后又能挥手破解广庐子“六合奔雷诀”一事,薛蓉似有所悟,可并未明言。
三人如此重的伤势,幸有疗伤至宝“玉皇盏”相助,才有医治的头绪。
华彩衣修为最深,本身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众多灵丹妙药,半个月的工夫,不但周身找不到半点伤痕,体内元气也恢复了三成,行动无碍。
顾思言内外皆伤,光是为其接骨就用了三天三夜。幸亏薛蓉医道之精,在当年道门二代弟子中堪称一绝,千年的闲暇岁月里潜心精研,又精进不少。单看她此番所用的接骨之术,就已不属寻常医术,而更近乎于一种繁复深奥的道术。
即便有了玉皇盏,即便是薛蓉身怀通玄妙术,顾思言仍在痛得猛醒而后又昏死过去的反复中折腾了百余次。最后,直看得“杀人如杀鸡,心硬如冷铁的妖女”华彩衣长叹一声,扭头离去。口中所含的布片被咬得碎烂,换下来时满是鲜血,但看似文质瘦弱的顾思言竟没哼出一声。
说是“吉人天相”亦可,不过那些昔年栽在雷煞手中的人一定会啐一口,破口骂道“祸害一千年”吧。不管怎样,熬过这一关,该接好的骨头接好了,该续上的经脉也续上了。原本担心思言经脉大损,在玉皇盏奇妙的治愈下,竟也无大碍,算得上万幸。
薛蓉事后曾面带喜色,对华彩衣道:“此人历此磨难,心智必定坚稳无比,日后修为快上常人数倍,实是因祸得福。只是换作旁人,万万抵受不住如此伤痛。”一贯对薛蓉之语必定提出异议的飞虹赤练竟点头赞同,实是极难得的场面。此后要做的,惟有服药静养而已。
说起来反倒是清辉的伤势之重,连薛蓉也束手无策。透体而入的“齑灭箭”本是数十人道力所结,不但强悍无比,且杀伐之意极浓,攻入清辉体内后四处游走,所到之处经脉破坏殆尽。若要强行将其击溃,薛蓉倒也有此功力,可是作为交战之地的清辉是决计吃受不住的。此祸患不除,治愈之势永远不及破坏之势来得快,就算有玉皇盏相助也仅有暂时缓解之效,最终仍是坐以待毙而已。
就在判定一切无望、惟有拖拖看的愁云弥漫心头时,薛蓉却在半月后惊奇地发觉清辉体内的“齑灭箭”比最初自行减弱了三成。大惑不解之下,只能感叹“生就与奇迹有缘,命数所至,旁人羡慕不来的”。
病源渐弱,疗伤一事便有了转机。又过半月,残余的“齑灭箭”之力更是彻底散尽。三日后,昏迷了月余的清辉苏醒过来。
“这是在哪里?”稍稍转动头颈打量四周的布置,清辉提出了缺乏新意却理所当然的疑问。
本来期带面前这位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小童能给出回答,没想到对方却慌慌张张地将手中端来的药碗重重丢在桌上,连溅出的汤药也顾不得擦拭,便一溜烟地跑出去,口中乱呼:“蓉姑娘,醒了,醒了!药罐小子醒了!”
嗅到了屋内弥散的药香,并不是小时母亲病重时御医开得那种令人闻之欲呕的气味,反倒更像是置身香芷芳兰满园的花圃旁,清新幽淡,令人心生安宁之感。唇齿边残留的味觉似有相似,看来良药未必苦口。
相来自己是躺了很长一段时间,听到“药罐小子”的别号,清辉有些哭笑不得,自小他就极少生病,家破人亡后,就算病了也没福气当药罐子吧。
房间内陈设简单,桌椅做工粗糙,但胜在结实粗壮,颇为耐用,典型的小户人家居家之物。说起来,当年自己在朗西雪原自制的桌椅倒是与此有几分相似。莫非自己是被上山的猎户所救?
这一念头刚刚兴起即告破灭,因为屋内猝然出现的人,一个身着水色衣裙的女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房内,伴随着一阵淡淡的香意,不属凡间花木之香,倒是与初见“镇星”是感受到的那种奇馥相似。“云台伏煞阵”阵中虽是以元神进入,似乎记得类似的香气存在……还有,就是冰麒身上也有此种气息,只不过冷冽些。一种仙灵之体特有的气息,再看眼前之人散发的气势,宁静柔和却无边深邃,如同无尽的长空,即使没有向人炫耀自身的存在感,仍令人仰视。
来人似乎察觉到清辉的疑惑,淡淡一笑,欠身道:“来得唐突,言公子见谅!”
来得蹊跷是真,唐突却并不觉得,这是清辉确实的感受。来人极美,清辉从未想到一个女子可以美到这么无可挑剔,眉眼,身段,举止,便是那一笑一颦,也无不极尽完美,令当者如沐和风煦日。至于来人为何知道自己姓氏,他倒不觉奇怪,本来仙家就该是无所不知的吧。
清辉待要动转回礼,周身却如遭万针齐刺,疼痛难当,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趟下。来人见状,摆手道:“大伤未愈,公子不必多礼。”从她掌中射出一蓬水色薄雾,顷刻罩定清辉全身。一阵冰凉的过后,伤痛不再。
※※※
清辉和薛蓉便是这么相见的。那以后过了多日,清辉才能在流波仙子面前泰然自处。这些天里,清辉总算弄清楚身在何处——青叶门,一个仅在千年前传说中出现的小门派,与传闻中古仙人萧垂云颇有渊源的神秘道统。
如今的青叶门迁至昆舆山已逾千载,门下弟子百余人,大半出身几百里方圆的穷苦农家猎户,父母或养他们不起,或是遇祸身亡,从此沦为孤儿。
论资质,青叶门的弟子参差不齐,悟性最差的穷其一生也仅会些寻常的吐纳功夫,活过百岁后溘然长逝。他们很满足,百年寿数,便是大富之家又有几人能够?贫苦人家的孩子易知足,也就得享一份安乐。
另一些资质稍好却仍只能以平庸论的青叶弟子,日有进境但极缓慢。数百年勤练不辍,亦有可观。
算起来,就是这两类名门大派不屑一顾的弟子,却占了青叶门徒的大多数。
平素养伤的闲暇时光,清辉出入这个更像是山间村落的青叶派“核心重地”,偶尔会遇到些貌不惊人的朴实汉子。偏偏他们修为如何,他以“万相归心诀”相试竟然无果。事后问起缘由,薛蓉笑道:“他们都是本门长老,有千年修为。”听得清辉不知如何作答。
青叶门众弟子大多性格豪爽质朴,门内对前辈师长的敬重固然是情由于衷,礼仪上却不怎么讲究。清辉看在眼里,觉这样的真性情比起旧日见到的种种虚情假意、礼数周全好上万倍。
山里近乎与世隔绝,除了下山采买日常所需,难得见到外人。清辉在朗西的数年间本来养成了极冷漠孤僻的性子,遇上幼弟后开朗不少,如今遇上这些心地善良的青叶门人,回应对方热情的方法也只有报以同等程度的诚挚。
清辉见到华彩衣是在与薛蓉见面的一个时辰后。虽说之前二人曾在盛青山遭遇,不过当时清辉重伤昏迷,飞虹赤练见过他,他却对对方一无所知。
两人初次之会既简单又无趣。感受到对方的冷淡,清辉郑重致谢后亦默然无语,免得自讨没趣。如果此时让清辉谈论对华彩衣的看法,获得的回答大概会是“感激是诚心实意的,但就是无法生出认同感”。
另一个救命恩人清辉始终没有见到。伤筋动骨养百日,虽有名医灵药仙气,顾思言的伤势却远比寻常的折骨重得多。行动不便之下,他不愿见客。这份执拗倒是颇得清辉赞赏,也许在遇到这种情况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任何可能带来怜悯和同情眼神的访客吧。有些人,天生就是打断了牙和血吞进肚子里的……
昆舆山的日子过得很轻快。独自到山前绿坪舒活筋骨,与青叶门的一众弟子对坐闲聊,偶尔闲逛前山后院,得闲时向薛蓉和华彩衣二人请教修道中的难题。二人都是大行家,比起清辉闭门造车强得太多。交谈之中,清辉获益良多,偶尔三两句反问也令二女称奇。
不知是薛蓉动了心思,还是清辉确有些引人亲近的特质,华彩衣对他的态度改观甚大,最显著的表现就是经常随口抛出一句令他哭笑不得的调侃。
如果不是卿琅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清辉也乐得长住下来,任凭山中百载岁月悠然溜走。只是,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亲情,现在禁不起再失去的痛楚。清辉不愿设想再次听闻同一个亲人噩耗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惨淡。
尽管救人心切,他仍能保持必要的冷静。重伤未愈的人什么事也做不了,更别提营救很可能深陷正道某派囹圄的卿琅了。
今日,清辉本来觉得伤势又有好转,最后一丝不适在一路拳法施展后也消失无踪,却得知那位平日里觉得难缠的彩衣仙子急着要走,心中除却疑惑,还有几许怅然若失。
“华姑娘,”清辉依照对方的意思改了称呼,华彩衣似颇满意,点头示意清辉接着说,“以我现在之能,不敢说为姑娘出力解困,但凡他日力所能及,必当效力!”
清辉幼时绝非性子古怪之人,恰恰相反,他是个有着足够热心和善意的孩子。如非家门连逢惨祸,而后独居冰天雪地里数载寒暑,也不会弄得一副移动冰山的冷漠模样。不足二十年的人生旅程中,亲近之人大都故去,面对这些日子待自己不薄的华彩衣即将远行,他察言观色也知此行定然不会是去轻松游乐。
后会有期否?无人能坦然作答。
华彩衣神色微变,借抬手拨拢发丝之际掩饰过去,娇声笑道:“我若令你行险助我,薛丫头必然心疼。可叫你做些不痛不痒的事当作报答,又未免太便宜了。眼前倒有一桩喜事——”
清辉愕然,隐隐觉得又要被作弄。
“小顾为救你受了重伤,如今不良于行,保不准以后真成了药罐子。”说到这里,华彩衣瞧着清辉直笑得弯下腰。
清辉心道:“便是我被青叶弟子叫过药罐子,又哪里有这般好笑?”口中却不敢打断这难缠女子的兴致,以免找来滚滚决堤的嘲讽。
华彩衣正色续道:“小顾和我不同——我欠了薛丫头的债,做苦力还债又怨得了谁?他则是被我拖下水的,当日若不是他灵机一动,甘冒奇险,以巧计骗过天微派那个身具天目异禀的小子,我也救你不得。我看你就把你家妹子嫁他作补偿算了!”
清辉本来一直点头称是,听到最后一句生生愣了半晌,哑口无言。
华彩衣怒道:“拖拖拉拉,你当本姑娘开玩笑吗?以小顾的人品才学还配不上吗?”
往日里她嘻笑间谈得往往是修道至理,今日好不容易正言正色,说出来的却是个天大的笑话。清辉直笑得打跌,好不容易停下,再看一眼华彩衣一脸愕然,又忍不住继续笑。
“我、我妹妹?华前……华姑娘,卿琅是舍弟。”
华彩衣终于弄明白原委,怒容更盛,顿足从怀中取出两块玉简和一面铜镜,劈手打出。
清辉轻轻接过,华彩衣已身化七色长虹破空而去。半空中遥遥传来数言:“臭小子,玉简上有你想知道的东西和几门阴毒狠辣的法诀,你若要做正人君子还是不看为好!他日若与道门为敌,小心灵合子!”
清辉望空一拜,细细端详手中铜镜玉简。玉简内的信息乃是依照华彩衣平日传授的秘法写入,其中一枚记载了当日盛青山之战的详细经过,另一枚密密麻麻地记述了三种繁复异常的奇术和铜镜的使用之法。
再细瞧那面铜镜,外有八个方角,内为圆形镜面,样式古朴,细密的镂空花纹乃是千道玄奥灵符。镜之背面有钟鼎文的“镜花”二字,下书“芳茵制”落款。这临别之赠,堪称贵重。
庭院中虽无闲杂人等出入,可不是静心思考的场所。清辉强压急于知晓当日幼弟被擒详情的急切,缓步走向自己住的小院。他心中怎不了然,飞虹赤练眼力何等高明,怎会盲然不知卿琅身份?
“她既故意懵懂作戏,只为令我展颜宽心,我便不该令好意白费。权且放下忧心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