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五派”是相当平常的叫法,指的便是道门、天微派、仓元山,玉鼎教、虹映坊五大门派。老实说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这一叫法,就实力而言,道门几乎比其余四派的总和还强上几成,其余四派与之并称确有取巧占便宜的嫌疑。即便是从道门四宗中随便拿出一宗,其实力也强于各大门派。所谓领袖群伦,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不过,抛开一直被道门敌视排挤的青叶门不谈,这五派的正是正道精英集中之所在。仅止于表面,五派间始终保持了礼尚往来。倘若论及深交,倒是只有天微派与虹映坊往来较多。虹映坊以女弟子为多,修道者特有的出尘气质,加之聪慧优雅,当然是窈窕淑女的典范。而天微派的男弟子亦堪称谦谦君子,两派弟子结为连理、比翼双fei的例子颇多,关系自然大不寻常。其余三派往好了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过似乎也可以完全从负面理解这种形容。
放在平日,正道的弟子们宁可躲在山门里独自清修闲游,也决不会搞什么“四月十三盛青山之会”联络感情,切磋修道的心得体会。这次的情形有些特殊,因为千年以来,又一仙器将出世,而邪门宵小又觊觎此物,当然不能等闲视之。口称“绝不能令仙宝落入歹人之手”,却避而不谈如何处置自信即将到手的战利品,三百余名正道修士齐集盛青山中指峰半山腰的“灵虚介子阵”。在半空的云朵中布下如此大阵,自然是道门的奇术。在道门弟子看来,既然身为正道领袖,尽显风范是理所应当的,就算耗损些许道力,也无须计较那般细枝末节。
“大费周章不说,难道在半空中被人家当成靶子很神气吗?”
语音清越爽朗,勉强形容的话,也许惟有极品玉石轻击的鸣响比较适合。就内容而言是相当尖锐的评价,又是背地里小声讲出,却没有丝毫阴险刻薄的感觉。实在是奇妙的感受……
发表这番高论的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身着天微派的淡蓝长袍,实际上却不是天微弟子,——天微派不会收留女弟子。从外表上看,除了五官的过于清秀明丽或许令人起疑,无论是身量还是气质都更像是个充满朝气的少年。
站在她身畔的高大男子也是一身同色袍服,乍看起来憨厚朴实的面孔与普通的农家青年无异,岩石般强壮身躯和举手投足间的稳重气度,可以称得上天生就是令人信赖的人。他温和地笑道:“如果被别人听到,会招致不必要的怨恨吧。”
“凡是与自身意愿相悖的,一律认定为谬论和邪道,令适度的自信膨胀为过度的自大。道门分裂和衰落的根源就在于此。”年幼者笃定的语气绝非出于少年人特有的偏激,其眼光的精准和深刻似乎并不是这个年龄该具备的资质。而将声音调整为仅能被两人听见的程度,也证明了她不会拒绝正当的提议。
高壮的青年人一边微笑着与经过的别派门人打招呼,趁间隙从怀中拿出一面蓝布小幡,交给男装打扮的少女,正色道:“你功力尚浅,本该在虹映坊陪你姐姐。如今既然偷偷赶来,总不能再把你赶回去。此役凶险万分,除了公开亮相的邪道高手,恐怕还有些没露面的难缠角色。抛开这些,那些将出世的仙宝到底会引发何等天地异变也未知之,切不可大意。此物虽不稀罕,你还是带上好了。情况不是顶糟糕的话,应该逃得走。”
“不濡幡?”年幼者左手抚过幡面的鱼骨符印,一片水波状光华若隐若现地游离而出。
“是个赝品,依照本门至宝的样子炼成的。移山倒海的本事自然是没有,一个人用还算勉强,只是一旁不能有过于剧烈的骚扰。真正的不濡幡妙用无穷,哪里有这许多忌讳?”
话是没错,但能凭着自己潜心揣摩,便仿制出上古奇宝的替代品,没有过人的才气和意志又怎么做得到?原本对品貌和才气都是顶尖人物的姐姐寻了这么个庄稼汉模样的姐夫心存芥蒂的年少者,此时的心中似有明悟。姐姐的眼光向来都是极准的,自幼便是。忽然间,她觉得眼前人与侧畔的盛青山竟有些相似,朴质而内蕴深广……
祥云盘旋,香雾缭绕,不远处一阶高台之上站立七人。不消说,其中无人不是是领袖一方的正道魁首。最起眼的是两位——
一位是身着翠杉白裙的********,无论容姿气度,君非世间红粉可比,若说是将一方灵秀之气聚于一身,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手中把玩着一枚翠玉钟形饰物,看似闲适随意,在气势上却不输其余几位男修士半分。此人正是虹映坊的二号人物,“灵音”初融。
另一位则很不识趣地站在初融身边,五官轮廓清晰,可惜没有生对位置,双目几乎“亲密无间”,大鼻头和双唇又相隔短须的“银河”遥遥“凝望”,杂乱的红发将一对招风耳遮去一半,不但没能挽回形象上的损失,反倒平添了几分惹人注目的不适感。一身火红的肥大泡袖更是醒目。要说修道界喜穿红袍的人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能穿出这般邋遢猥琐气质者,却堪称独一无二。仓元山掌门“火德真君”安道中,口碑之佳,自然是远在那副尊容之上。
天微派长老简一川看起来是个风采清逸的中年文士,玉鼎教掌教紫度真人不失仙风道骨,剩下的三位均出自道门。
千载之前丹霞山之会,华阳真人与景阳真人双双毙命,烈阳真人损失大半功力但手握“镇星”奇宝,四宗此后各有发展。玄宗紫阳真人全身而退,虽未有所获,也并无损失,门下日益兴旺,如今论声势居于各宗之首。法宗因宗主景阳真人已逝,由师弟玉阳真人即位,也不知是他真的天资过人,还是以往藏拙,三百年下来,竟已至顶现双莲之境,门下也颇有一些资质不凡的年轻弟子,声望仅次于玄宗;道宗华阳真人羽化后,门下最杰出的弟子薛蓉随法宗的思翼离去,继任宗主的严阳真人固非无能之辈,偏偏素行闲散,整日挂在嘴边的“大道自然,岂能强求”,既懒得广纳门人扩充势力,也很少督管弟子的功课,自然不及前两者声势隆重;照理说得了“镇星”后的术宗应该最兴旺才是,无奈烈阳真人被一个唤作青简的毛头小子莫名其妙地化去大半功力,又要炼化镇星,千年之内竟有九百五十载闭关潜修,无暇俗务,加之“炼血道士”一事闹得鸡犬不宁,如今最是衰败,所谓福祸难测就是如此吧。
此番除术宗全无动静外,其余三宗各遣精英能士,法宗玉阳真人亲自率众前来,玄宗大弟子灵合子代师而至,道宗固然诚意不彰,也有长老云阳带着四位二代弟子参与。
这盟主一位推让了许久,就结果而言,以粉饰的言辞评价是“众望所归,理所应当”,少年打扮的少女则欠缺好意地称之为“虚情假意,贻误时机”。不管怎么不满,法宗玉阳真人意气风发地立定台上,以无可挑剔的气度朗声而谈。
“各位道友,天地孕仙宝,有德自怀之。邪道宵小,自不量力,觊觎之心昭然,我辈岂可坐视?贼人恶徒公然聚于山下,密谋毒计,暗算天机,到头来不过终添一笑。各位只需抱着正义之心,顺应天道,怎能不胜?今次说来到是天赐良机,正可将邪道鼠辈一网打尽,以绝后患。我法宗代表道门一脉,以历代祖师之名向各位担保,决不会令各派孤军而战,如遇贼人反噬,必定全力援手。我等也不需什么阴谋诡计,只等邪道鼠辈露面,将其收伏即可。倘遇抵抗,格杀勿纵。正道必胜,自古如此,今亦如此。各位放宽心情,以手中的正义之剑,刺透罪恶之躯,全力应敌吧。”
即使以最苛刻的眼光,也很难找出半分不够大义凛然、义正辞严的瑕疵。偏偏越是如此,就越像是演练了无数次的戏目,难以言述的违和感在可以用十指数尽的旁观者心中蔓延。
“原来只要靠正义就能取胜啊?怀着必胜的信念就能势如破竹啊?恐怕这世上再没有比取胜更简单的差事了,因为很少有人怀揣一颗负罪之心,以必败的觉悟与敌厮杀吧。不过当双方心境相同时,难道会存在复数的胜利吗?正义与胜利,无论从字面还是内在,都差着十万八千里。混淆二者的愚人在付出相当的代价之前,是很难回到清醒的正规上来的。”
站在角落里的少女兵没有将冷彻的否定之剑化为可闻的表述。之前人影攒动,四下纷乱,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异端的存在。现在人人静听那老道士大吹法螺,自己可没把握避开道门“洞微诀”的探查。即将成为姐夫的朴实男子紧锁眉头的景象尽管只在一瞬,她却很高兴那一刻终于找到了在精神步调上的相似者。此时,冷言毒语不但显得多余,也会令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面目可憎吧。心中掠过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反映在脸上只是浅浅的红润,不过跃跃欲试的正道修士们那里有心思理会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呢?
夺宝、诛邪、扬名、立威,才是不愧对一身所学的正义之举。正邪不两立,如同黑夜与白昼一般分明,在此之间,甚至没有拂晓与黄昏的模糊,只有明晰的两极。而毫无疑问的,自己永远立于正义的立场。
少女平静地注视着人群,荣耀和正义的火焰在众多青年弟子心中升腾,连周遭空气也燥热起来,却引不起她半分认同。本就站在不起眼的一隅,她仍不由自主地挪向远离高台的方向。也许是多疑,她隐约觉得高台上投下一道含义不明的目光,忙低下头,疾步缩身于一群个头高大的天微派弟子身后。背后已是“灵虚介子阵”的界缘,透过淡乳色的云雾,青山如黛、绵延千里的苍茫画卷尽展眼前。心中的不快在天成美景的荡涤下,消散殆尽。
十六年来头次步出虹映谷自然兴致颇高。未得师门之命私自溜出是犯了门规的。好歹姐姐在软磨硬套下总算无奈地松了口,修书让未来的夫君代为照顾。只要不让世间唯一的亲人在病中忧心,师门戒律在她心中一文不值。派中弟子上一次奉命出山是八十年前的事了,要让她乖乖地企盼下一次未免太过苛求她的耐心。谁料混在天微派的人群中,她竟瞧见了本门师长?虹映坊几百年间都很少参与这等争勇斗狠的聚会,今次到底中了什么邪?初融师伯祖不但亲自出山,师父一辈的派中高手也有八人之多,本钱是下得足够。
仙宝出世,在修道界是了不得的事情。不过虹映谷一向谨守本分,少于外人争这种风头。派中历代前辈留下的典籍丰厚,高妙精深的心诀术法浩如烟海,一个人即便是心智如何出众,穷一生之力未必练得了其中半成。至于厉害的法器宝物,虽然说不上取用不尽,可若去不作称雄修道界的chun梦,也是绝对称得上富富有余。越是如此,越显出这次虹映坊参与夺宝一事的不寻常之处。
锉刀摩擦岩石般令人不快的声音从尚算安静的氛围中一跃而出,发言者道宗长老云阳。
“玉阳道兄,如今你法宗人丁兴旺,自是不惧。我道宗这次连区区算在内,只有一手之数。说来惭愧,并非本宗不愿为天下正道之大义竭尽绵薄,实因力有不逮。那些修为不够的弟子,带来也只会平添烦乱不是?”
这话听起来句句属实,偏偏攒到一起,在此时此地,经由他嘴里说出,全都变了味道。脑筋快、心思深的,强忍着吞苍蝇的恶心,甩甩袖子,若无其事;脑筋慢的,没听出什么不对劲来;站出来不吐不快的当然是那些脑筋灵活、处事却欠缺老到的直肠子——玉阳真人座下七弟子广庐道人就是此列。
“云阳师叔所言不差,心意可嘉。实力不济自然无人怪得,众位道友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必然省得个中缘由。师叔所率虽只有五人,可人人皆为道法高深之人,以一当百自不稀奇。我等仰慕尚且来不及,遑论怪罪。俗语道,好钢用在刀刃上,不知师叔打算在剿灭邪道恶徒和争夺仙宝的行动中担当何种要务?”
台下广庐道人鹤发童颜,瞧起来比面目平平无奇的云阳道人更具气度,只是字字句句犹如带刺的蒺藜,顺水推舟地将对方贬损一顿。末了的那句,讽刺挤兑之意昭然。
云阳道人丝毫不以为异,阴阳怪气地笑道:“还是好师侄晓得师叔的心意,真得多谢你师父教导得法呀。即是如此,我也不必谦辞。仙宝出世,必降天劫,想必那古洞中凶险异常。不才几人愿赴险取宝如何?”
“无耻!”难得千百人同时涌起不二评价,可惜无人明言,实属相当怪异的状况。
云阳道人对投来的数百道目光视而不见,继续抖动着嘶哑粗糙的声带侃侃而谈:“诸位道友想来不会以为堂堂道门一宗会私吞仙宝吧?广庐师侄,你以为怎样?”
“这……这……”广庐道人片刻前还沉浸在不著痕迹地折辱云阳道人的快感之中,此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台上别派的耄宿元老不好置喙,玄宗的灵合子面无表情,玉阳真人只得清咳一声,出言为弟子解围。
“云阳师弟,你道宗愿涉险取宝,勇气可嘉,我等怎会有其他想法。只是确如你所言,洞内凶险,道宗毕竟只来五人,抵御天劫略显单薄。依贫道看,四派三宗各遣五人入内取宝,余者在此剿灭邪道之人如何?”
这话八面玲珑,正是盟主的风范,听起来舒坦多了。眼见众人再无异议,各派魁首便分头下来选派弟子。云阳道人竟也笑嘻嘻地答应,毫无阻挠沮丧之意,直令玉阳真人满腹疑云,却也挑不出什么不妥。
组队选人,说起来容易的事做起来麻烦得多。取宝之人太弱,当然是干吃亏;太强了也有问题——修为高的走了,留下面对邪道恶徒的人手太差,必然等同送死;最麻烦的是,四派二宗的魁首们不知自己到底是该取宝还是御敌?
几经权衡,法宗、玉鼎教、虹映坊和天微派各选出五位身手不错的弟子,余者则是各派前来赴会的魁首亲率四位修为最高的弟子入洞夺宝。
正道群雄正待分兵而动,猛然间,玉阳真人神色大变,低喝一声,从袖中抖出一面紫铜圆盘,抛向当空。几在同时,台上其余六人也面色严峻,抬手打出各自飞剑法器。一时间,五彩霞光流动,万道金芒四射,将“灵虚介子阵”内映得壮观之极。只是无人有闲暇坐而旁观,修为较深的弟子已然察觉出事态有异,纷纷取出应手兵器法宝,运转体内道力,全神戒备。
一身少年装束的映虹谷少女立于阵法边缘,回头望时,恰见阵外风云突变,怒雷咆哮,霹雳飞窜。一道丈许粗细的紫黑色光柱宛如一柄凶悍的巨型长剑,疾刺而来。尽管阵内理应听不到丝毫声响,她却似乎清晰地感到那阵呼啸的锐响异常真实。
“快过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拉过去,重新映在眼中的是那张熟悉而令人信赖的脸。她没有丝毫的惊异,也早就知道他会做好一切应对,比自己能想到的还周全,——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只要是答应姐姐的,他都能做到。
没人有多余关注投向他们,因为每个人都了解到当前的处境。玉阳真人沉稳的语声虽略带表演的余味,从效果上却无可挑剔。
“邪道群丑合力攻来,众位道友以‘合’‘守’二诀撑住此阵,我七人全力破其攻击之势!”
以他的功力施展并不稀奇的醒神诀,直如在心中洒下清凉的甘霖,一时间众人躁动的心神平静如水。
玉阳真人回头像身旁六人瞧了一眼,微微颔首。六人同时发动各自最得意的法器,顿时灵气如潮涌起,各色奇光纷纷投向玉阳真人先前祭起的铜盘之上。
玉阳真人双目中神光闪过,双手在胸前飞快划动,带出一片虚影,数百道金色符印瞬间凌空草成。只见他口中轻叱一声,初时清越如玉磬,呼吸间已如巨雷。早被奇光包裹的铜盘当空颤动,似在应和,百道符印翩然飞起,恰在同时如倦鸟归林般投入其中。
随着铜盘飞转,一道仅有小指粗细、淡如晨雾的纯白玄光自盘中电射而出,穿过众人脚下的虚空,迎向来袭的紫黑色光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