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峰碧树,苍天浮云。
远观盛青山巍峨耸峙,绵延无际,颇具气象。尤为令人称奇的是,几座主峰雾隐霞盘,状若五指,只不过中指略短些罢了。
平乐县并不算小县,只是与这崇山峻岭比较起来,自然显得小家子气,——毕竟人力与天地之伟力相较,实在是有些微不足道。称之为深宅大院前的小石墩,已是夸大的溢美之辞了。
没读过什么书的猎户们心里也明镜似的,盛青山上绝非处处可去。凭一己之能,到力所能及的半山林间捕些野物养家糊口,这才是他们该选择的生活。
不信邪的是县老爷刘颂德,在他眼里,不就是个山头嘛,只要除去心中惰性和怯懦,抱着对皇帝陛下的无比忠诚,怀着坚定不屈的意志,没什么地方是去不得的。当然,亲身实践这一理念的人不会是他自己。永远将自己的立场正当化,毫无愧疚地利用掌握的权力派遣他人身赴险地,自古以来就是身居权位者头盖骨下埋藏的信条。
“一群蝼蚁草民,上一趟家门口的小山头就互相推诿,忘记了陛下的恩泽和本官的教化,实在是一群不可救药的低等货色。”
原本该是满腔愤恨与不屑的口气才对,不过由于身处醉红楼头牌的枕榻之上,锋芒化成了懒惫、低俗和挑逗的混浊体。
“大人真是忧国忧民,连闲暇消遣时也不忘了公事,可要注意身体才是。”
如果用清水将甜得发腻的衬料涤去,倒可以说是银铃般清脆的女声。低垂的浅粉色帷帐晃了一下,缝隙里渗出*的瘴气。
“你家刘老爷我的身体不好吗?哈哈,小宝贝儿,待会儿就让你见识见识爷的厉害……”
所谓的公务繁忙,大抵上就是如此,至少是近三个月来每日均无例外。刘颂德貌若豚鼠,形容猥琐,却自称是风liu人物,——仅依照“风liu”一词的负面解释,堪称贴切。四十有三的他,看起来至少要老上二十岁,整个是风烛残年、随时要归位的架势,偏偏极为好色,县里的师爷倒有一半的功用是专为其采买补药。街头巷尾对县太爷的禀性无人不知,能够被心甘情愿地掩住耳目、对此劣迹一无所知的人,也只有前来考察吏治的巡检之流。
如今已是三月末,严寒退去,炎热未至,正是最舒服的天气。连续十几日晴好无云,至少直到片刻前还是如此。眯缝着黄褐色的浊目,嘴角垂涎的刘颂德瞧着枕边温香在卧,暖玉横陈,心情和天气一样晴好。
全无预兆下,天地猛然变色,整个平乐县仿佛被一下子罩在黑锅里翻炒,名为漆黑、颠簸和灼热的三位恶客不期而至。眼下还未到掌灯时分,失去了夕阳余晖庇佑的房间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全身****的“豚鼠”被上下剧烈抖动的床铺弹起又落下,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就高度而言,根本不致摔死,谁料一旁立着的柜子醉汉似的扭摆了几下,正扑倒在县太爷的头颅上,红色和灰白色的劣质颜料蜿蜒四溢,绘成一幅古怪的图案。
“啊,救命啊,死人啦——”凄厉的哀嚎发自滚落于地,目睹死尸的醉红楼花魁之口。与其说她是为死者哀,不如说是怨恨为何这等倒霉事偏要和自己扯上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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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异相绝非雷雨地震所致,这一判断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未被平乐县的普通百姓接受。说来也不能怪百姓愚昧,毕竟普通人与道法仙术处在两个完全不搭界的域地,见识差些无可厚非,倒是白白便宜了泥水匠和香烛杂货铺,——倒塌的房子当然重盖,地震、惊雷要酬神是风俗。一番折腾下来,轻伤者甚众,好在重伤甚至丧命者也仅有刘大老爷一人,正是所谓的“有惊无险”。那么到底此事的罪魁祸首是谁呢?
且说一个时辰前,盛青山中指峰下一处谷地被一个巨大的黑色光罩整个掩住,紫黑色的电光上下流窜,发出噼噼啪啪的细密轻响。原本此间的林间鸟鸣改换成死寂的魔域一般,没有半点生机。
内里的情形与外面截然不同。数百位面目丑俊不一,袍服配饰各异的怪人分散成十数堆,或奔走忙碌,或窃窃私语,吵杂的如同赶集的闹市。以貌取人固然不可靠,可当你面对这一干人等时,“凶人恶徒大聚会”之类的评语顺理成章地涌入脑际。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被道门、天微派、仓元山,玉鼎教、虹映坊等正道指斥为“邪门歪道”、“穷凶极恶”、“必要灭之而后快”、“诛杀之,即为造福苍生”的人物中,有不少均在此现身,堪称百年间最壮观的一次“臭味相投”。
话又说活来,作恶和习练“邪法”与生得丑陋没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倒是那股子任意妄为、无所顾忌的气质才是货真价实的标签。以如今站在一处高起的石台正中高谈阔论的人物为例,那一幅皮相和衣着也绝不含糊——面如冠玉,唇齿端正,三绺须髯,青布文生袍,很有些鸿儒雅士的翩翩风度。差就差在一双冷澈又充满嘲弄意味的眸子,看在眼里顿觉心惊,直似刀剑迎面,随时会性命不保。单就这样也罢了,偏偏令人臣服的王者霸气有若实质地扑面袭来,反叛或忤逆的幼苗未及生长即遭连根拔起。
不过,无论其是否具有霸者的资质,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商无客只是一个中等门派的门主,说出下面一番话很难激起广泛的拥戴。这与言论的正当性或是合理性无关,有时候立场的强弱才能决定谋略被接纳的程度。
“正道的杂毛们标榜脸面,联手时顾忌多多,以我们的人数优势,诸位何妨暂且撇开旧日仇怨,合众人之力重挫强敌?”
其实这番话算不上出奇高明的谋策,双拳难敌四手是老掉牙的民谚了。千百年来,每当正邪两道交锋,吃亏的总是邪道。并非他们实力不济,人心散乱、各自为政方为症结。私欲、贪念、阴谋、狡诈,不是邪道独有,却是被他们发挥至极致。正道各派被逼急了,往往会放下身段,拿出收藏多年“同道情谊”的幌子,故意漠视盘根错节的纠葛恩怨,联手击溃邪道进犯。而邪道呢?他们可没有数千年前的渊源显摆,剔除了用血、泪、恨三元墨迹书写的灰黑色怨毒后,根本就是老死不相往来。“就算我必须死,也要死在你后面”的念头,纯属本能反应。“唇亡齿寒”的道理和他们是讲不通的,因为他们从没有过“唇”“齿”相依的认知。
只是这次有些例外,平日里绝不会不持刀剑、老老实实呆在一起的凶徒们,居然能竭力压下“恨不得将对方砍作数段”的冲动,至少在三百年内是唯一的一次。若是硬要对此作出解释,理由不外有二:
根据那个听起来相当确实的传言,这次出世的宝物已属仙器,纵然是心高气傲之辈,也不敢妄言可以凭一己之力将其收复,更何况正道各派已经联手在旁虎视眈眈,此时选择单独行动还不如干脆在家抹脖子算了;
另一个原因虽未经完全证实,却显得更为惊人——一千年三百年前在道宗清平山紫霄顶一役中重伤遁走的魔尊噬天再度现身。
说起来,修道门派的划分就表面看来简直比太极阴阳鱼的界域还清晰明了,以正道五大门派为首的正道,余者则归为邪道或是魔道,至少在正道门人眼中确实如此。可对于未被征求意见即遭强行归类的“邪道”门人而言,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的乱点鸳鸯谱。大多数邪道门派除了出手狠毒、行事乖张外,没什么特别之处;而偏偏数量上处于少数派,但实力深不可测的宗派,诸如“魔道宗”、“魔门”、“邪灵教”等,不但更为神秘诡异,功法也是大异寻常。另外,像“暗市”和“杀手盟”这样的组织,自然算不上正道,不过就此认为他们是邪道也毫无道理。
魔尊噬天正是当年魔门魁首,“能为通天,神功盖世”的形容用在他身上仅能算是有限的夸张。五千年的修为,在时间上几乎相当于道门的几位宗主之和。三千年前凭一己之力开创魔门,千年后成为正道以外的最大势力。据称魔门功法有七成均出自这位不世出的奇才自创,见识过“惊魂九破”、“残覆指”的道门老一辈人物,曾有多位暗中揣摩其中奥妙,妄图化为己用,最终因太过玄妙而不了了之。一千三百年前,若不是观阳真人舍命祭出青麟宝华旗,恐怕道门将被一举夷平吧。是役之后,重伤的魔尊噬天败走,销声匿迹。魔门也偃旗息鼓,不知所踪。百年前魔道宗在南疆崛起,传闻其功法出自魔门,不过也仅是传闻而已。谁料这缕已经逐渐被遗忘的梦魇竟然在一月前变得清晰起来。
几乎在同时,一位身着灰布袍,带着青铜面具的枯瘦男子将一封封请柬送至邪道各派总堂——“四月十三日,务请贵派赴盛青山之会,共谋取宝之事。”落款是“魔尊噬天”。
随后的情形近乎于像柴草房内丢了一把火,各派乱作一团。抱着将信将疑态度的门派,在看过魔尊使者挥手间将整个议事厅击为飞灰的身手后,也哑口无言。小心翼翼地询问“魔尊他老人家是否也会亲自赴会”时,得到的是不冷不热地回复——“魔尊大人的行踪阁下不必关心,也没有向阁下汇报的必要”。总而言之,估计了利害得失后,对魔尊抱着“惧怕”而非“敬意”的邪道各派,大多派了分量不轻的高手前来。至于那宝物,最初花了大价钱从“暗市”手中买到这条消息的门派,也收起了部分贪婪。不过,如果出世的仙宝不止一件,想必魔尊也不会独吃独占,轮到自己手上,还有不小的利益可占吧。
等到这几百号人赶到这里,那位身手高绝的魔使已经等在那里了,依旧是那副古怪的打扮。原本吆五喝六、吹胡子瞪眼的桀骜人等,在见过魔使大袖一展便布下百丈结界的恐怖实力后,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嚣张的气焰早不知飞向何处了。
商无客不是第一个发表说辞的人,却是唯一一个由魔使点出的发言者。在经历了片刻shi身后,他很快提出了合众人之真元力布下攻击阵法,向正道发出致命一击的明快方案。
魔使未置可否,提出反驳的是一个身材矮胖的秃顶老头儿,将他与面食店掌柜的区分开的唯一标志是手中的粘了“面粉”擀面杖有水桶粗细。当然,所谓的“面粉”是一种罕见的寒毒药粉,落到身上一时三刻便会身结寒霜而死。此人名为甘绵章,到底是真名,还是依据他那根敌手闻名丧胆的兵刃篡改的假名,即使是他门下弟子也说不清楚。说到笑里藏刀,行事阴损歹毒,实在是无论怎样数也会位列三甲的人物。
“商大爷的话真是令小老儿茅塞顿开,嘻嘻,却不知我等要发动几次阵法,消耗多少真元才可破敌?”
作答的关键自然不在于准确的次数,敌手实力不明,万一逼得对方也结阵相抗,最后弄成实力对拼,只怕难以收手才是真的。
商无客露出一丝冷笑,不紧不慢答道:“不需破敌!”言罢,直盯着甘绵章油光可鉴的胖脸,一语不发。
甘绵章神情错讹,片刻即怪笑道:“高明,高明!小老儿佩服!只是不知谁留下来作苦力,谁去捡现成的便宜?”
“没人捡得了!”商无客瞧了瞧负手而立的魔使,冷冰冰地丢出答案。
“不错……不错……嫁衣裳……”酷似面食店掌柜的奸猾老人一反常态地失神低语着。
其实是相当简单的计谋,一部分人以阵法攻击吸引正道的视线,另一队无论是从旁偷袭还是悄悄潜入盛青山的冰洞中夺取宝物,都是值得期待的选择。至于战利品的分配,在以往自然是打破头的重头戏,如今在魔使的注目下,众人则只需期待残羹冷饭吧。
明白了自身立场的邪道众人兴致索然,花费了不长的工夫即默认了分兵取宝的策略。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阵法在一柱香内完成,而将其统而合一的核心大阵由魔使亲自布成,繁复得令人眼花缭乱的上古文字和优雅线条,足以令在场众人目瞪口呆。方圆百里的天地灵气猛然间形成巨大的漩涡,疯狂地汇聚向阵法的中心。列于阵法各处的邪道修士但觉体内真元鼓荡,一种从未有过的支配感自灵魂深处蔓延。
“破——”
三百余名邪道修士在魔使的注视下齐声高喝,丈许粗细的紫黑色光柱腾空而起,在无数飞驰电芒的狂欢下,如同一柄魔神挥舞的怒剑,刺向墨色天空中的一朵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