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震怒,电光耀目,云海翻腾,天地惊变。
盛青山中指峰半腰处,一柄丈许粗细的紫黑色光剑与一道小指粗细的淡雾状光柱迎面撞在一起,无声无息的彼此湮没。可这并不等同于一切平静如水,蕴含着浩大真元灵气的无形波纹四面荡开,如同狂暴怪兽的巨掌将山间古木巨石拦腰扫断。苍翠与雪白交映的峰峦竟似微带惧意,瑟瑟而动。亘古绵延的千里平川试图蜷缩着躲避非善意的暴虐洗礼,却依然逃脱不了凭空惹上无数龟裂伤痕的厄运。平乐县的民居房舍眨眼间成了秋收的麦子杆,歪七扭八地倒伏着,只余下更显凄凉的断壁残垣孤苦无助地抱怨毫无来由的天灾。许多日之后,在平乐县百姓心中,这一天中唯一聊作慰藉的只有扒皮吸血的无良父母官刘大老爷遭了天谴,死在了无征兆的混乱之中。但比起自家的烦心事,这小小的喜悦又显得微不足道,即使连片刻的轻松也难唤起。
且说盛青山中上古奇洞中,已在冰宫中留居半月有余的二人如今正打算向暂住的寓所郑重道别,继续原本计划好的南游行程。身着白衣的少年只有十八年的人生经历,可若以丰富坎坷的程度而论,或许是旁人一生也难企及的多彩。“化为人形的朗西雪原”,类似的评价听在当事者耳中,也只有苦笑一声难以反驳吧。
和他同行的黑衫短发少年尚要小一岁,同时拥有炽烈的锋锐和清爽的温和两种迥异的气度。在观者惊讶于秀丽绝伦的容貌时,眼眸中间或闪过的那一道不相称的冷芒,常令人有被灼热利剑刺穿的错觉。二人正是清辉和卿琅,都具有淮水之南某国钦犯的身份。年幼者的生母与年长者的父亲是恩怨难清的亲兄妹,二人血缘上的关系简单讲来便是如此。
“授之以缓,督之以宽,这才是教导者该有的态度吧。可不可以不用‘天罗地网’这种……喂,大哥,您怎么还……”
青蓝色的细密电光和劈啪的爆鸣织当空织成数丈方圆的大网,迅急而灵巧地扑来,打断了卿琅的抱怨。在人前与人后展现出截然相反的性格,可说是二人为数不多的共同之处。至于若无其事地丢出毒言毒语,算得上二人共有的另一陋习。
对待幼弟时那种宽厚的长者风范和天生的师道资质,出现在冰冷难近的清辉身上,看在外人眼里是相当不可思议的景象。
“调匀体内的气息,你现在还做不到气意相合的境界,‘登云谱’使得如此稀松,‘赤阳血龙剑’成了烧火棍乱挥一通。为了避免成为左右战局的负面要素,还得加倍努力才好。谁让我们都不是处处遭遇善待的幸运福星呢。在好好检讨自身的缺憾加以修饰前,首先得具备即使被憎恨厌恶了,也令对方难奈我何的护身手段。”
清辉双手如抚琴弦般挑、钩、弹、拨,一道道灵气真元凝成的光束划着舒展的弧线脱手飞出,只惊鸿一掠间便刺向毫无紧张感的初学道法者。三个月光景竟臻如许境界,想来已是千年难遇的天资和际遇集于一身。只是二人即将遭遇的恶战中,恐怕只有这种程度还远远不够。说是推断也罢,预感也罢,清辉对此有着超乎寻常的坚信。
本打算再行操练片刻即卷铺盖卷走人,谁料突如其来的异变打破了冰宫的平静。地板剧烈的震动让认错以为是立于行波江面的小舟。几在同时,冰蓝色的光纹自冰宫内各处的巨大冰柱中泛起,弥散四处,竟真如水波荡漾,——看样子是冰宫内存留的禁制阵法发动,将震动逐渐压下。
清辉拂袖收式,飘身来到好不容易从“天罗地网”的攻势中摆脱出来的卿琅身旁,苦笑道:“看起来闲散惬意的日子又过到头了,还真是劳碌命难逃。”
“只是大哥过了两天闲散日子,小弟可是一直都是劳碌命。明明没有作过伤天害理的事,却每天遭雷劈,至今还能忍受如此压榨,正是圣人的心性吧。”
卿琅轻笑着整理着略显凌乱的衣衫,过分夸张地大口喘气,脸上却连半点汗珠也见不到,体内气息运转如常。
“年纪轻轻就具备如此修养,当然是教导者功不可没。”清辉随口接道,俯身将冰柱旁的行囊拿起,视线转过四周。冰宫内除了那座冰麒雕像,一切与来是无二,可惜物是人非。清辉默视紫府之内,冰麒之魄仍浑沌不明,毫无醒来迹象,一番道别情谊自然无从抒发,只好作罢。
“走吧,冰宫里自有神仙手段,怎么折腾也无崩塌之虞。外边的洞壁可没这么结实,走晚了就只能扒着石头出去了。”
话固然没错,无奈二人的表情实在欠缺迫切感,以结伴出游的轻快脚步离开照顾了他们半月之久的宏伟冰制居所。临别前的一躬算是心意诚恳的答谢礼。
出得殿外,方知情况要糟糕得多。没有阵法护持,洞顶的冰凌下饺子般纷纷断裂砸下,光滑如镜的冰壁上出现了无数蛛网状的裂痕,地面颠簸得如同翻滚的热汤,寻常人连立足也难。二人对视一眼,沉默无语。清辉一边抬手击碎数块砸下的冰凌,一边抓住卿琅的手腕沉声道:“运‘玄元境’心诀!”同时将一股真元送了过去。黑白两道身形呼吸间化作双目难辨的虚影,消失在这片冰封的空间。
※※※
三名不速访客也在三月末的夕阳下直奔盛青山中指峰而来,一个媚态十足、容姿娇艳的彩衣女子,一位儒雅倜傥、顾盼神飞的青年文生,外加一个外表粗豪、神情忿忿的高壮大汉。倘若遇到想象力过度膨胀,或是心思活分的旁观者,也许会由此演绎出无数的香艳脚本。而事实却是——貌似最娇弱的彩衣女子对青年文生而言是个难缠的存在,而看上去最为强悍的大汉则是被青年文生胁迫的带路人。
“小顾,这家伙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别领错了路。本姑娘可不想和正道的那些老鬼拼命,也不想招惹邪道的粗俗之辈。”
婉转软语如莺清啼,在听者耳中这甜得发腻的语音直若苦涩胜黄连的毒剂。顾思言勉强调整出适当的立场,恭谨非常地拱手答道:“华前辈所言甚是,小可也不甚信任此人。只是正邪两道都聚在那处,想来总有些缘由。量一个区区猎户耍不出什么花样儿。”
平乐县猎户兼被缉逃犯庞勇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在前头,一脚踢开路上一块碎石,口中恨恨地低声骂道:“小娘皮与老相好搅在一处寻个破山洞,却惹我老庞作甚?”
他以为足够轻声细语,可身后的二人均非凡人,听在耳中与大声叫喊更无两样。顾思言在修道界素有“雷煞”之名,此刻脸露浅笑,正是每次要出手夺命的先兆,浓烈的煞气长枪一般从背后戳向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卑贱蝼蚁。
饶是庞勇一副倔脾气硬骨头也难抵受百年道行的修士散发出的煞气,顿觉置身冰窟冷穴,发了伤寒一样颤抖不止,更别提向前抬脚跨步了。
“飞虹赤练”华彩衣娇笑道:“火气这么旺,小心耽误了要事。原以为小顾有几分定力,如今却被个蠢物轻扇一蒲扇,七窍顿生烟,难怪争不过你大师兄。赶明儿得闲,到我那小楼坐坐,姑娘指点你一番如何?”边说边轻舒长袖,拂散袭向庞勇的煞气,挥指间又将两道灵力打了过去,算是暂时救下他一命。
顾思言心思伶俐,与憨直的庞勇不可相提并论,转念间已知方才显得莽撞,当即赔笑掩饰过去,不再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庞勇也明晓自己在二人面前就如稚子雏鸡,于是谨守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圭臬,闷头在前带路。所差的只是这所选山路歪歪扭扭,左绕右转,看在顾、华二人眼里总似有几分古怪,怎奈人生地不熟,倒是不能无凭无据随意指责,保不准山路果真就是如此崎岖蜿蜒。
庞勇此时又心作何想呢?即便身不由己,为人所迫,这猎户出身的汉子仍不愿做个忘恩负义之徒。看似不经意间,特意捡了条最偏僻的小道,虽可至那冰洞,却要多走上一倍的路程。他心中只盼尽量拖延个把时辰,能让两位善心少年多一分避开恶鬼登门的机会。
三人各怀心事,不经意地交换着欠缺诚意的敷衍之辞,疾步穿梭于甚至不配称之为小径的长草密林间。
庞勇自然不知道被他绕得晕头转向的人不止是两位胁迫者,不过余下的这位也很难让人给予无辜被骗者惯常应获的同情。要是此人站在面前,庞勇恐怕会大惑不解,为何先前老实巴交为两位少年恩人赶车的中年汉子竟会身具如此高明的功夫和阴沉的气质。潜身在三人身后十余丈外的正是车夫老张。
要比道法修为,十个老张也抵不过华、顾二人的一巴掌。只是这一次并不是真刀实枪地较量道法,老张所擅的“潜踪术”足以归息敛形,将自身气息融于天地山川,为人所不察。尽管此术也属道门术法旁支,来历悠远,可惜并不能提升修道者半分境界修为,在正道眼中只能算是密谍暗探的下乘功夫,极少有人修炼,更别提至何境界了。故而也难责怪华、顾二人疏忽大意。
且说车夫老张。天赋异禀的他平素练起“潜踪术”颇有心得,作为修道根基的炼气吐纳之法却差劲之极。在山间林中上窜下跳,几多辗转,两个时辰下来,体力上尚无问题,可是平日积攒的道力早已所剩无几。潜踪术本来消耗道力不多,如今却难以为继了,即使在异次元的刑场上将那个懒惫的猎户五马分尸数百次也无补于事。被无心拖垮的伪装车夫老张,铁青着一张冷汗涔涔的脸,打算知难而退,——反正这些修士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知其不可为便绝不强求,正是他多年履险如夷的信条。
恰在此时,周遭奇异的灵气波动和一种近似于山间兽类对危机的敏感令老张放缓脚步。来自半空中和山谷下的压迫力凝成并无实体的巨手,搅动原本充盈在盛青山间的灵气,掀起无形却异常猛烈的狂涛。一波波撞向心头,一时间气血翻涌,极是难过。车夫老张大惊,如此威势即便是当年在本盟总坛观瞧典长老亲施大法,也似远为不及。到底是何人有此等骇人修为,实在是颇堪玩味的要紧事体。
偷眼观瞧,前面华、顾二人早已立定身形,面色凝重中透着几分欣喜和跃跃欲试。而那庞勇并非修道之人,对灵气异常毫无感知,还要继续迈步前行,却被“飞虹赤练”华彩衣一笑拦下,晕晕乎乎、傻傻愣愣地杵在一旁发呆。
就这么静候了不足半盏茶的工夫,头顶上原本还算晴好的碧空晚霞好像戏台子上的变脸绝活,锅底似的浓密黑云浩荡而至,惊雷霹雳比连珠炮来得还密些。四人所在之处树高林密,仰头所见有限,可不用瞧也知道,定是正邪两道的大队人马动起真格的了。
忽然间,眼前五彩华光流动,一道绚烂如虹的光幕自那彩衣女子袖中飞旋飘出,将三人围在当中。躲在不远处窥探的车夫老张立时觉出事态有异,慌忙从怀中取出五只淡青色石球,在身侧以先天奇门之数布下一道护身阵法。只堪堪完成,半空中雷电已然止息,四下静谧得令人毛骨悚然。毫无预兆地,一排排两人合抱的百年古木像遭遇无形巨镰切割的蒿草,拦腰断作两截,断口处竟然平整如削。大如磨盘、小如指尖的碎石齐齐当空飞舞,转眼之间化为更细小的粉尘,漫天飞散。老张盘膝躲在阵中,双手交替打出法诀,虽然略显生疏,其竭尽全力的勤勉之意却不容怀疑。一层薄薄的青色半球形光罩自五只石球之上升起,一声声啪啪的脆响敲击着光罩,宛如冬季里孩童将石块丢向结冰的河面时发出的声响,提醒着躲在里面的人外面的无形风刃是如何锐不可当。本就没剩多少道力的他,此刻也只能咬着牙、冷汗涔涔地苦苦支撑,——毕竟,他可没有自信到认为一己肉身比百年古木更结实。所谓的度日如年就是这么回事。眼瞅着每个石球上都开始生出细细的裂纹,光罩渐渐淡不可见,老张的嘴角开始渗出丝丝血迹,一颗心如同掉入阴寒的深渊。
盼星星盼月亮、在未知的神灵面前早许下了十猪八羊的祭品后,终于熬到了光罩上不再传来脆响的一刻,老张几乎想跪地膜拜以谢上苍的恩德。不过幸而他能维持限度以内的清醒,才避免乐极生悲,及时避开头顶上掉落的百斤巨石。
“龟儿子的,盟里那些老不死的说是派了人手,莫非都躲在平乐县的窑子里乐呵去了?也不见个鬼影帮手,老子只是盟里的探子,可不是打手。要不是当年着实拍了典长老一番马屁,弄来这五磐阵,如今只怕性命不保了。”
他心中暗骂,视线却未从那三人身上的移开。当他见那彩衣女子轻轻收了法诀,神态自然如常,丝毫不见吃力,不觉轻叹一声,只道修为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林子里的树都倒光了,视野反倒开阔了许多。一直停在半山腰处的浮云散开,隐于其中的正道修士各个御剑腾云,除去数十人径自奔向中指峰而来,其余数百人则不疾不徐地兵临山脚的一处密林上空。几在同时,声势丝毫不在前者之下的数百名邪道修士各展身形,升在半空,与正道众人对阵而望,但并未见分出兵力前往中指峰夺宝。两大阵营之外,一道道掠空疾驰的身影也在此刻纷纷腾起,起点虽为山谷林间各处,目的地却只有一个——中指峰的上古密洞。
老张一屁股坐在地上,意兴阑珊地呆望着远处的三人,只等他们如法炮制地腾空而去前往夺宝,自己可是凡人一个,不会什么劳什子的飞天遁地之术,走到这里便算尽了本分,足以交差了事。
谁料事与愿违!那三人密议了片刻,竟似迷上了徒步爬山一般,也不着忙,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
“不知哪两个家伙是不是修道修坏了脑袋?就凭他们两个的本事,带一个凡人御剑而行和拎个包也差不了许多。难道他们如此磨蹭,不怕被人占了先机?”
不管他这边怎么不解不满,跟踪的活儿还得照干,——那八脉中游走的“凝血符”不啻附骨之蛆,若为盟中之人得知出工不出力,下场必是凄惨无比,多年以来无人例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和仿佛已经散了架的身子,老张生平头一次对一向自诩绝技的“潜踪术”产生出些许厌烦。那群为了不知底细的宝物拼死相争的人固然愚蠢,可自己只是为了跟踪这些蠢人便置身险地,岂非更是蠢人中的蠢人?
头顶上战云密布,四下里一片狼藉。多年来盛青山的云淡风清、谷静林幽、猿攀鸟啼,此时竟显得恍若隔世、遥不可及。
凛然、兴奋、野心、狂傲、暴戾、愤怒、沮丧、厌倦、贪婪……不管自身的感受性如何,处在漩涡中的人们依旧执着地前行,而高耸的山峰惟有无奈地冷眼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