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乐县捕头庞豺失足滚落山坡,无意中听到一个中年汉子提到大仇人庞勇,高涨的复仇怒火让他忘记自身处境,冲过去质问仇敌的行踪。
倘若清辉或卿琅在这里,一定能认出此人便是路上为他们驾车的老张。伪装出的木讷神情依旧挂在平凡的脸上。但是眼中的寒意和嘴角的阴笑却很少有人见过。不紧不慢地收好那块形状怪异、刻纹繁琐的青铜牌子,老张双肩微晃,眨眼及至庞豺背后,正要出手毙了这个啰里啰唆的废物,谁料竟斩了个空。
“大侠,大爷,小人蒙了心肝,瞎了狗眼。您老别和小人一般计较,就饶过这回吧。”敢情这小子见机倒快,瞧着对方那份卓绝的身手,当机立断,保命为先。说到其他功夫,庞豺没什么拿得出手,唯独跪拜讨饶一项,可是他看家的本事,身随意动,利索麻溜。
老张在朗西一带打探消息,论职位并不甚高,却心思缜密,身手不错,颇得长老典中宜的赏识。他二十年间走南闯北,阅人无数,对自己的眼光很有几分自信。但跪得这般纯熟、利落,毫无征兆,更能躲过致命杀招,还是头一次遇见。
“庞捕头的大礼,小民怎能受得起,还请起身才好说话。”
老张说得客气,右掌却同时拂上庞豺的脑门,阴冷的内力透顶而入,吓得他抖作筛糠,以为性命不保。平日里,他只习惯于向他人施暴,自己却从未试过暴力的滋味。
“不、不敢当。”忠狗的性格告诉他应该摆出谦卑恭顺的模样,躬身静候强势者的发落。
“大捕头既然认得庞勇,知他的底细否?”
声音响自头顶,庞豺却不敢抬头直视对方那张朴实得毫无特点的脸,尤其讨厌那种精光四射的眼神,前任县老爷就有相似的眼神,瞧得人浑身不自在。他勉强用沾满灰土的袖子抹了把头上的汗迹,小心翼翼地讨好:“您老说得可是本县刁民庞勇?他可是个目无王法的混帐,如今县里正缉拿他。平时里除了有几斤蛮力,能打几只山猪雉鸡外,一无所长,人也呆头呆脑。所交之人也都是些目不识丁的猎户农夫,难怪不是礼数,待抓到此獠,定要他尝遍十八般刑具……”
“他对盛青山上各处可熟悉?平日有无可疑举动?”老张没工夫陪他共享刑囚的乐趣,只想完成典长老交待的任务。
老实说,那两个少年虽然资质不错,但修为也非高不可及。要依惯例,不该给予如此关注,听说还动用了盟中的十二使。无奈这是长老亲口交待,纵是不以为然,也只能善尽本分。
被打断了精神血宴的庞豺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不敢露出半分不满,只说“庞勇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就是普通的猎户而已”。他见眼前的煞神不置可否,想要离去又不敢开口,急得抓耳挠腮。
“大捕头公务繁忙,在下就不多留了,请自便。”
“……”
“大捕头还不走,难道要在下请吃晚饭不成?”
老张这一嗓子总算让惊喜交加的庞豺回过神来,撒脚就跑。直到眼前的树林挡住了丧家犬似的身影,老张才露出冷笑。中了阴风掌力,百步之内即见分晓,也不怕他说出去什么。从不当面索命是他“善心无常”张无仇的招牌。
据典长老所言,此山中有一处上古冰洞,内藏仙宝,宝物出世之期也就是这些天。以本盟的惯例,碰上这档子事是决不会放过的。谁知这次一反常态,按兵不动,未免古怪。反正是上边儿拿主意,轮不到底下人插嘴,他张无仇也从没奢求有这个福份自己弄件仙宝玩玩。韬光养晦、明哲保身才是他的生存之道。凭空多了一件提心吊胆的物件,日子反倒过得不踏实。
想着想着,他又恢复了车把式老张的神态,沿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山下停放马车的小树林,与庞豺逃开的方向恰好相反。
才走了百余步,一种难以言状的压迫感从盛青山状若五指的山峰上传来,说不定就是那见鬼的仙宝与天地山川的呼应。恰在此时,一幢五彩遁光自半空降下,似乎就落在附近。
“到底来的何方神圣?莫非是为夺宝?这下热闹了,倒该去探查一番。”只见他脚尖每一点地就飘出三丈,哪还有半分笨拙蹒跚之态,恐怕连山间猿猱也没有这般敏捷灵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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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将盛青山比作深宅大院,小小的平乐县只不过是院子前的一个小门墩。南北绵延数百里,几座主峰终年云锁雾罩,是猎户们心知肚明的禁地。除了豁出性命的冒险者,很少有人会深入那里。从东往西瞧过去,盛青山的五座主峰像一只右手的手掌,不过中指比起食指短一截。
从这中指峰往下慢悠悠走路的庞勇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全县城声名大振。对于他这种老实巴交、靠山吃饭的猎户来说,显赫的名声不如填饱肚子,何况这次出的是恶名。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个小猎户的细胳膊怎能拧得过县太爷的大腿?官字两张口,一份告示就让上百家猎户上山上送死。青天大老爷在上,他庞勇只想留条性命吃饭,仅此而已。手中那顶绿帽子是啥意思,庞勇不是不晓得。鞋帽铺掌柜胡胖子一脸奸笑,能丢过来什么好玩意儿?明知如此还故意戴着它拦路劫财,未尝不是存了破罐子破摔的念想儿。平民百姓的命就是贱。
怀里揣着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庞勇心里不是滋味。父母官干的是劫匪的勾当,天大的横财却是被劫的好心人赏下的。文文弱弱的两个后生,功夫却高得吓人,跟戏文里的老神仙似的……
“这位壮士留步!”
放在平日,平乐县有名的神猎手连二十步开外的风吹草动也听得真切。此刻满腹心事,竟然充耳不闻,险些与人撞了个满怀。
发觉失神撞了人,庞勇忙不迭地道歉,眼光在来人身上扫个不停。照理说,这中指峰人迹罕至,要不是今日情形特殊,自己也不会跑到这里闲逛。可眼前这人——
弱冠年纪,剑眉星目,唇齿明朗,容颜带笑,配上玄青色文生巾,月白缎公子袍,怀中抱了柄硕大的玉如意,怎么瞧都像是富家出游的少爷。
有了之前遇上清辉二人的教训,庞勇也不敢小瞧眼前人,躬身问道:“先生您叫俺何事?”
“小生顾思言,想请问壮士此峰上可有一处冰洞?”
私盐?这贩卖私盐不是犯国法,要杀头的吗?居然还是故意贩售私盐,看这小哥儿是个斯文人,却起个乱七八糟的名讳,怪不得叶老夫子整天念叨什么“有辱斯文”。
不提大字不识几个的庞勇胡思乱想。这冰洞二字倒让他猛醒。冰洞,不正是刚刚自己下来的地方?这半月来,他除了偷偷下山,买过一次干粮,每天都去那洞口看看两位神仙恩公是否出来。如蒙收留,做个跟班也挺好。可惜半个月下来,同门口的细砂地面上连半个脚印也没多出来,应该还在洞中。眼前这小哥儿无端问起此地,有古怪。
想到这里,他便留了个心眼,只管装傻充愣:“要找山洞可就多着去了,先生您要是大冬天来,这冰雪封山三个月,随便也能找到个冰洞。可现在不是时候啊?开春儿之后,雪都化得差不多了,恐怕先生白来一趟。”
“小生问的冰洞不随时令而变,四季冰封不化。还请壮士再想想!”顾思言问得诚恳有礼。一副直肠子的庞勇颇为自责,总觉得开口骗人实在不地道,而且对方不像坏人。
犹豫间,顾思言已然明白,改口问道:“壮士适才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这个……俺来此山狩猎,正要回去。”
顾思言冷哼一声,追问:“猎物何在?”
“没、没能猎到,有好什么奇怪的。”庞勇张口结舌,红着脸大声答道。
“恐怕是无心狩猎,有心隐瞒吧。”顾思言早已没了先前温文而雅的态度,目光如电,语气阴冷。“你一个猎户,手中居然拿了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在山上猎到财神了?”
话讲到这份上,也无须掩饰。顾思言一掌推出,怒涛般的气流奔腾不息,将庞勇卷起三丈高,重重摔在地上,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子,喘口气也艰难无比。
庞勇本就是“顺着好吃,戗着难咽”的倔驴脾气,见对方翻脸用强,愈发梗着脖子怒道:“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找,老子偏偏不伺候!”
顾思言只想吓他一吓,问出冰洞所在。不料这莽汉既不退后,也不闪身躲避,居然死扛他两成道力击出的一掌,眼角口鼻渗出血迹,仍不肯服软。杀个把人没什么大不了,可好不容易摸到点线索,一旦断了,又得大费周章,误事不少。
顾思言不得不强压急火,冷然道:“以你的本事,知道冰洞所在也是无用。如肯引路,少不了你的好处。还是识相点。不要人财两空,追悔莫及。”
以他的性子,要不是对仙宝志在必得,竞争对手又都难缠,他也懒得跟一个浑人浪费口舌,早就一掌毙了。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要想捷足先登,还须着落在此人身上。
“呦,小顾公子这是在和谁生气呀?在此荒山野岭也能相遇,真是有缘。我们是不是要善加珍惜,成就一段修道界佳话呢?”
媚惑得足以拧出糖水的话音从半空落下。顾思言脸色不禁一变。那副表情好像是用恐惧、无奈、烦躁和惊疑摆成的拼盘儿。庞勇大感诧异,很想看看来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
百花香气权作开路先锋,五彩霞衣包裹着娇躯转瞬已至眼前。朗国民风纯朴豪迈,对女人没有南朝那么多繁冗的要求,但像彩衣女子这么胆大暴露的装束也是绝无仅有。单看那香肩呈露,小腿****,瑰姿艳逸,媚态绰然,就令庞勇吞了无数口水,浑身燥热起来。
顾思言倒像见了鬼似的,退后半步,避开彩衣女子的直视,额间渗出冷汗。
“莫非这小子还怕女人?如此娇媚风骚的娘们儿可把平乐县的美人儿比下去了。这小娘子不在闺楼里绣花,跑到深山老林里干嘛?难道姓顾的小子将人家抛弃,小娘子千里寻夫?”庞勇不怀好意地小声嘀咕,眼珠乱转,很有些幸灾乐祸。
顾思言何等耳力,百丈之内飞花落叶均难逃过,自然是将这番不堪之言听个真切,却没心情与他计较,只冲彩衣女子深施一礼,口称:“小顾这厢给华前辈请安!”
那女子咯咯娇笑,几乎要将纤细的小蛮腰扭断了。“小顾,也不知是夸你知书达理,还是越发不会说话了。你让这位英雄瞧瞧,小女子看起来很像满脸皱纹、老掉牙的前辈吗?你呀,真是不懂得女人的性子,白生了一副好皮相。”
庞勇被她的浅吟低笑迷得晕糊糊。“姑娘简直比天仙还美。俺们县里那些婆娘可是差得远了。”
顾思言心中叫苦,活了一千多岁的老怪物还在这里调情,对面又是个浑人,这两人凑成一出,实在是不知所谓。“飞虹赤练”华彩衣,修道界有名的女魔头,翻脸就灭人满门,修为极高,为什么就缠上自己?躲了半年,终于还是给堵到了,今儿总不能再以“师尊急召”这种连用五次的烂借口搪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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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盛青山中指峰的半山腰停着一片古怪云朵。山风赶着其他的云彩朝东北方向狂奔。唯独这片云彩仿佛被看不见的绳索拴住,安然不动。
中指峰下,一处谷地中郁郁葱葱的树林,鸟鸣虫鸣,松柏如涛。其中一处被浓黑的雾气遮住。偶尔有飞鸟落进去,却再也不见出来。
分步在山野林间的,除了草木和鸟兽,还有许多陌生的来客。不过,他们既不为休闲观光,也不为采药狩猎。 他们似乎有相同的目标,正向中指峰聚集……
天阔云闲,可惜人心不阔,人心不闲,故而纷争不休,世间不宁。
(第二卷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