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宴以后,各种各样的事便纷至沓来了。宫中众人尚未等歇一口气,新年便已悄然而至。各种各样的仪式,各种各样的接见,从腊八前忙到十五后,云京城内各处大宴不绝小宴不断。上元节花灯的盛况尚且留在众人记忆里,紧接着便是二月的亲耕亲桑、祭龙神农神。皇帝一纸诏下,从御林军的军官和礼部的官员到内务府的宫女内监和各处女官,所有人又都忙起了春猎的准备。还好这年不是京试年,三月三上汜也算不得大节,否则必会有人累倒。尽管如此,众人还是有时间不够用的感觉。等到一切准备停当,已是三月中旬。
烟花时节,草长莺飞。
仪仗从太和门出,沿朱雀大街走了一大半,向东转进东长安街,绕过半个云京,如巡城一般,方掉头北去,出北城门。街上早被京兆尹清出大路来了,百姓便挤在两边,或是从楼上探头去看,竟密密的如蚁一般。女眷们坐在车里,将帘子放严,唯有宛初,自己戴了面纱,抱着慧公主,不时掀开车帘给公主讲解。一路鼓乐之声不绝于耳,待出得云京城一里有余,才收起执扇提炉的仪仗以及奏乐卤簿,一路往青州方向而去。
队伍很长,卫队的甲胄在太阳底下闪动着金光,远远看去,就像蜿蜒在官道上的一条龙。骁骑营先行开道,紧接着便是御前侍卫,皇帝的銮驾后面跟着数十辆马车,大内侍卫在期间穿行保护,亲贵大臣们骑着马跟在车队后边,殿后的则是三百御林军。
此番青州春猎,后宫里跟去的人不多。周贵妃身体不好,没有随行,皇帝只带了沐、凌二妃在身边,采蘋、采薇两殿的贵嫔美人是一个也没有随行。倒是宗亲贵族家里的郡主县君们跟去了好些个。
宛初撩开帘子。队伍行进得不快,可以看清周围的风景。离开云京已经有四五天了,此时已近青州的边界。路旁的田野渐渐稀少,更多的是草地,偶尔可见民居。不时有大内侍卫从车队边驰过。风微微的吹着,宛初心情大好,唤来丹珠,吩咐了几句。
换上一件青色小马甲的猎装,宛初搭着丹珠的手下了车子。早有人牵了一匹栗色伊犁马来。宛初拿一支镶银椴木小牛皮马鞭,一上马便驱着它小跑起来。
“姐姐好兴致。”
宛初勒住马头,让马随着队伍缓缓行进。转头只见凌贤妃开了车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宛初嘴角微微扬起:“坐了这么几日车,整个人都懒懒的,出来活动活动。凌妹妹要一起来吗?”
凌贤妃娇笑几声,道:“妹妹我可没姐姐这么厉害,又能吟诗画画,又能骑马行猎。这后宫女子吧,能让圣上高高兴兴的才是本分。姐姐说,是么?”
这话有些影射她平日干涉太多事情,宛初心里有些不喜,脸上却是没露出一分一毫来。她稍稍举起马鞭,语气甚是骄傲地道:“依州的女孩子,不能骑马,那成什么样子?这自是打小便学的。妹妹莫是不会骑?若是,到了行宫可得找人教教才是。姐姐我可还期待着与妹妹比一场呢。”凌颖家本在金陵。她自小学的是女训女红,虽入宫前也曾因了依州人的习俗学过一点骑马,却只学了点皮毛,哪能到可以与人赛马的程度。听了宛初这明显是挑衅的话,她便沉下脸来,却不敢发作。
一个宫女追上来,同丹珠说了些什么。丹珠点点头,驱马到宛初身边,低声禀报了几句。宛初笑道:“慧儿想骑马?她才学了多久呀!现在正在赶路,不是练骑的好地方。去回禀慧公主,就说让她先忍忍,到了行宫,本宫亲自陪她练。”想想又向丹珠道:“也罢,咱们也不骑了。回车里去。”
日渐中天,人和马都被晒得温热,从銮驾里传出来的口谕很快被带到了最前方。队伍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宫女和内监从车上取下一个又一个的大食盒,送到各处。食盒里都是些饽饽和面果子,早上在官驿里做好了带上车。因为面点不足以充作正餐,随行的御厨又在不远处支起炉灶,为马车里的贵人们准备午膳。
马被牵去上料喂水。御林军在不远处休整。大内侍卫依旧在半个时辰一次地换岗巡逻。宫女们在树下铺好了席子,便去请贵人们下车。
宛初与凌贤妃来到銮舆前,恭请了圣驾下车。年轻的皇帝扶起她们,道:“卿辛苦了。”
宛初并没换下猎装,笑道:“劳圣上挂心,臣妾不敢当。好久没骑马了,这回总算能过足瘾。圣上开恩带臣妾出来,臣妾谢恩还来不及呢,怎敢说辛苦?”
皇帝看着她身上的青色小马甲,也笑道:“朕倒忘了卿小时候是在北边生活。”
凌贤妃如同一块牛皮糖一样粘了上去,摇着皇帝的手道:“圣上,臣妾也想学骑马。”
“好,”皇帝宠溺地看着她,“到了行宫,朕给卿找个师傅。”
“圣上可要移驾到那边休息?”宛初问道。
凌贤妃闻言也道:“圣上,我们到那边坐坐可好?”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道:“卿先去,朕还要到后边看看。”后头便是亲贵们的所在,女眷在此时到那里去多少有些不妥。宛初闻言,便行一礼,道:“那臣妾告退了。”凌贤妃见状,也不得不退开一步行礼告退。
一旁传来一阵小小的惊呼,引来众人的注意。只见慧公主摔倒在地上,放声哭泣,奶娘在一旁跪着,急得不行。
宛初皱了皱眉头,带着丹珠匆匆赶过去。
“怎么回事?”宛初怒道。她小心扶起那个年仅五岁的小公主,四下检查。丹珠一面传了御医,一面叫人送来凉水和干净的手帕。
宛初用手帕蘸水轻轻印着慧公主蹭破皮的地方,柔声问:“疼吗?”
慧公主低声抽泣着,越来越小声,眼泪却是多了起来。一旁的奶娘惶恐地一边磕头,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经过。原来是公主一下车便挣脱了侍女,好奇地朝着马群的方向跑去。侍女们怕她被马伤着了,便要去追她回来。这慧公主跑着跑着,一个不小心,就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
宛初失声哑笑。她站起身来,对慧公主说道:“慧儿,自己站起来。我大宁的公主,可不能老是哭鼻子。不就是摔了一跤么?你要记住,你是公主。”
慧公主看着宛初渐渐严肃的脸,慢慢收住了眼泪。
宛初沉下脸,转头对着公主的奶娘和侍女冷冷地道:“大宁的皇公主,岂有被马欺负了的道理?如今这情况,倒是你们害的公主受了伤。照顾不力,你们该当何罪!”宛初治下之严是出了名的,那些个宫女嬷嬷们见她这副生气的样子,一个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暂且记下,再有此事,自己到内务府领罚。”宛初看她们半日,道。侍女们登时松了一口气。
“慧儿,”宛初转向已经站了起来的公主,脸色缓和下来,蹲下身与她平视,“千万记住了,大宁的皇公主,不是宣人深闺里面的小女儿,也不是青州草原上的野孩子。你是公主,那就该有公主的样子。拿出点气势来。”她笑着拧了拧她的小鼻子,“不然,马儿可是会笑话你的。”
是夜。
夜凉如水。宛初披上一件披风,走出了营帐。风有些冷,将三月新鲜的草香吹进鼻中。巡逻的兵士经过她附近,纷纷低头行礼。
宛初颔首,示意兵士们可以继续巡逻。她抬头看了看天空,见低处挂着个下弦月,恍然想起今日已是廿一,便不禁有些感叹。又是一年。明明三月三上汜节尚且像是昨日的事情,不知不觉四月都快到了。
眼中扫过一个绯色身影。宛初嘴角轻钩,缓缓走了过去。
“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修容在此赏月?”
苏若转过身来,见是宛初,便行一礼,道:“怀人罢了。”
“千里共婵娟?”宛初笑道,“可惜了,今日并非望日。”
苏若道:“也算不得千里吧……只是许久不见而已……倒是怕见。”
宛初微笑道:“近乡情怯,人之常情。圣上还真是个体贴人,修容可是久未回乡了?”
风吹起披风,宛初簪在髻上的银流苏发出细碎的响声。
苏若点头,叹道:“也不知家中父兄如何了。”
“平日里不是有书信?本宫记得女官的规矩并不如宫妃的多。”宛初问道。
“说是如此,”苏若道,“只是家里都不是黏糊的人。除了逢年过节让四方驿递来信字礼物,平日里倒也少有书信来往。”
一时无言。苏若抬头看着那弯月亮,想起数月前在长乐宫梅林里听到的那几句话。有些东西隐隐约约地泛上心头,待要伸手去抓,却又消隐无踪。
“和修容说说话,舒服多了。”
苏若有些疑惑地看过去,宛初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惆怅。
“娘娘……有什么事情不开心吗?”
宛初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天地交界之处,目光渺远。
苏若知趣地没再问下去。
良久,宛初开口道:“修容家中,离行宫可还算近?若是,本宫可以让你告个假,准你回去看看。本来么,将青州来的女官全写进随行名单里,就是让你们借此机会回家看看的。”
苏若好一会儿才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欣喜地行了个谢礼,道:“那就谢娘娘恩典了。”
宛初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