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了宛初,苏若牵了马独自一人往河边去。月渐高起,水面上泛起粼粼的微涟。暮春的时候,隐约可以嗅到空气里马蔺和苜蓿的香气。
青州的天空总是很干净,仰头可以分清云翳和它们背后深蓝近黑的天空。地平线无限地伸展开来,偶尔弯起几个弧度,在黑夜之中晕染成一片暗色,天与地的界线变得不甚分明。
苏若静静地走着,耳边只有马蹄点地的声音,不时有一两个响鼻。
袖内揣着一封家书。那是临行前才送到的。苏若并没有回复。她想给家里一个惊喜,过这次出巡的规模如此大,青州女官随行的消息也不是什么秘密,也许家里早已知道了也说不准。苏若有些懊恼。
她将家书取出来,就着月光,看了看封函上的几个字。心里有些难耐。每一想到可以回去看看便雀跃不已。大宁的女官,虽然可以自由进出宫城,不必像内命妇一样一年到头困在宫中,但终归是不可能离宫太远。每次退宫以后,能留在宫外的时间最多也就一两天,不足以完成来回青州的旅程。
“就这么高兴吗?”一个柔和的男声传来。苏若一惊,连忙将书信塞入袖内。转头一看,来人却是子贤。
他牵了一匹高头乌骓,踱步走来,含笑道:“东西别藏了。”
苏若将家书取出来,仔细叠好了再重新收进去。重新看向面前那个颀长如玉的男子,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忘了行礼。正欲屈膝,一双手伸了过来将她扶起。“不是说了让你不必多礼吗?”子贤道,“这里又没有其他人在。”
苏若笑笑,点了点头。
子贤四周看了看,颇为感慨地说道:“上次来这里,还是先帝在生的时候。”他朝前走了几步,苏若会意,抬步跟上。
“这里还是老样子啊,”子贤指了指河边,“从前兄弟们在这里玩闹,旁边一大群嬷嬷小厮伺候着,奶娘们怕人掉进河里,相劝又不敢劝,只得干着急。”
苏若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居然发现了隐在草里的另一条溪流,正汩汩地汇入青河中,不禁又是一笑。
“可惜母妃不准我去。”子贤感叹道,言语中很是惋惜。
有些什么划过苏若心头。
“阿若,你从前是在哪里?”一句话唤回了沉思中的苏若。她蓦地抬头,看向子贤:“——什么?”
子贤不满道:“竟然走神了?”
苏若尴尬地打着哈哈:“啊……要不要赛马?”
子贤轻笑,并不答话,只是一翻身上了马,抓好缰绳,仿佛挑衅一般,不等苏若坐定便一夹马肚子跑了开去。
苏若一下子气结,扬起马鞭追了上去。
翌日一早,春猎的队伍便再次出发,为的是能在日落之前能赶到行宫。
宛初将苏若邀到了自己车里,同在的还有未央宫的昭仪洛芙依,以及一位苏若不大认得的郡主。淑妃的翟车十分宽敞华丽,四人在其中聊了整整一昼。午间用过膳,芙依和郡主便都告了退回到自己车上。苏若正也要告退的时候,宛初唤住了她。
“娘娘?”苏若疑惑地抬头。
宛初一双凤眸眯起,又松开,轻摇头道:“没什么。修容不是要去太后娘娘那儿?快去吧。别让她老人家等急了。”
只是这样?苏若不明就里地点点头,行过礼退下。等在一旁的长乐宫宫女早已急了,一见苏若辞别了宛初便上前来引了她去。
宛初注视着苏若离去的身影,眼里意味不明。眼帘低下,她沉默地取出袖中一张小纸——那是今晨收在食盒里送来的线报。揉皱了,又展开,反复读了几遍,终于是收进了燃着的金雀熏炉里。不一会儿,一缕轻烟从金雀嘴中吐出,纸焦味在车内幽幽散开来,又幽幽散去。宛初等了一阵,旋开雀背上的盖子,探进去一支拨灰用的小银拨子,轻搅几下,拨碎纸灰。
撩开窗帘,草原野性的清气扑鼻而来,冲淡了车内浓浓的零陵香。宛初放下方才的算计与戒备,闭上双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的弧度柔和地化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经过充分伪装的眸子睁开。
“丹珠,理妆。”
走在最前面的骑兵已经可以远远望见行宫的影子。御前侍卫已经全部上了马,神情肃穆。卤簿大乐再次摆了开来,笙箫鼓琴,数十乐师奏起宫乐。太监和宫女们都下了车,执着凤翣龙旌,雉羽宫扇;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青州巡抚、布政使、守将偕同青州大小官员,早已在宫门跪候。等到骁骑营的兵士在两边列好阵,銮驾前的所有人均已站好的时候,官员们便呼起“万岁”来。
队伍停了片刻,司礼监传出皇帝的口谕,无非又是些“众卿辛苦”之类的云云。接着又是一些场面上的礼节。兵士们被留在了行宫外扎营待命,亲贵大臣和御前侍卫们则被安排在了前宫。皇太后颁下一道口谕,将所有食禄的未婚女眷请进了内宫居住。十数驾马车驶进了行宫中,各人回到各人的寝殿沐浴更衣。
晚上是青州官员准备好的接风宴,分了内外两席。宛初看着那满席的珍馐却有些下不了筷子。凌贤妃佯作关心说:“哟,姐姐,是这里的菜式不合胃口么?”
太后闻言也转过头来问道:“淑妃这是怎么了?”
宛初摇摇头,略带歉意地道:“有些不舒服而已,让太后娘娘担心了。”
“莫不是水土不服?”凌贤妃挑眉道,接着又用手帕掩起了嘴,娇笑道,“瞧我这说的,听说姐姐幼时曾在青州生活,又怎么会水土不服呢?是乏了吧?也是,这几日车马劳顿的——那日姐姐还说妹妹太娇贵来着,怎么自己先倒下去了?姐姐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呢!”
宛初双目眯了眯,眸光流转之处,有看不见的犀利。头有些昏沉,回想起来,从她方才在寝殿里喝完那碗蜂蜜水以后就似乎是这样了。这绝不是正常状况,太大意了。
“这里有妹妹我在圣上身边,足够了。姐姐身子不适,还是先回去吧。”凌贤妃半是讥笑地说。言下之意,宛初在这里也是多余。
话说得这么明白,宛初又怎会听不懂?做这么多事,凌贤妃无非是想独占皇宠。她不紧不慢地反击道:“太后娘娘和圣上都在此处,身边伺候的宫妃却只有一个,那可怎么成呢?岂不活活叫人家看了笑话去?还让人以为后宫擅宠,以为咱们姐妹不和呢。”
“姐姐真是顾全大局。只是姐姐可曾想过,依着姐姐现在这么憔悴的样子,岂不是更加失礼?”凌贤妃扫一眼四周,“呵呵,妹妹也不是有意冒犯姐姐,只是姐姐现在面色苍白的样子……啧啧,连妹妹我见了也要心疼。”
宛初唇角微微勾起:“那倒是多谢妹妹关心了。只是妹妹说这么多有的没的,就不怕绕着了自己的舌头?”
听着宛初和凌贤妃两张利嘴在那里你来我往地明嘲暗讽,慕容源无来由地觉得一阵心烦。苏若在雪地里拈着红梅花轻笑的娇媚样子不知为何突然浮现在眼前。
“圣上!”凌贤妃见从宛初这里讨不到什么便宜,就撒娇地嘟着嘴粘了过来,“您倒是帮忙劝劝姐姐呀!”
无名之火从胸中渐渐窜起。“臣下面前,成何体统!”他神色一凛。
不仅是凌贤妃,就连宛初看他态度突然一变,也不禁有些愕然。
头越发昏沉了起来,这让她无法继续思考。
“圣上!”凌贤妃委屈地叫道。
“好了好了,一人少说两句。知道在臣下面前这副样子不成体统,有些事情就回去再说。”太后见事态不妥,终于出来打起了圆场,“淑妃没精打采的,身子真的不要紧吗?”
“谢谢太后娘娘关心,臣妾没事。”宛初硬撑着说。
却听得太后道:“淑妃若是不舒服,就先回去歇着吧,身子要紧。”
“可是……”宛初还想争一争,想想既然连太后也如此开了口,还是只能算了,“谢娘娘恩典。”她点点头,曲身行礼告了退。
一关上寝殿门,宛初便整个人伏在了榻上,头重得如同灌了铅。丹珠轻轻骂了一句,赶紧上来扶着到了床上躺下,叫了太医,又从行李中翻出来些常备在身边来解毒的甘草荠苨汁让宛初饮下。太医来了以后也诊不出什么,只是说让娘娘好好休息。
送走太医,宛初便强撑着坐了起来。丹珠见状便上去扶着,理了理被子,埋怨道:“娘娘,太医都说了,请您好好歇息。”
宛初笑着摇摇头,试图甩掉那种晕眩感道:“你这丫头,倒反过来教训起主子来了。”
丹珠的眉头已是皱在了一起:“娘娘!”
“也罢,”宛初重新躺了下去,目光复又变得狠利,“去查查究竟是谁干的好事。”
她就不信了,这会是单纯的身体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