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寒云归处,暮雪浴红衣。
神秘人摘下兜帽,露出与主人一模一样的面孔。
“你们是孪生姐妹?”方岩问。
“不,我们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方岩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虽然相貌身材一般无二,但两人的气质天差地别,主人嗜血强悍,而眼前的女子空灵淡漠,明明是两个人!
“你在这世上是独一无二的吗?”神秘人还是淡淡的语气。
方岩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我很平常,从没想过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不过这世上只有一个我。”
“如果有另外一个你,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天赋、一样的一切,他在世上另一个角落安安静静的生活,你们两个人是不能相见的,若相见必合二为一,这就叫二重身。”
“也就是说有一个人必须死吗?”
“不,是身体融合,但灵魂不灭,一个身体有两个灵魂。这就像有另一个看不见的自我,每时每刻都站在你身后,并将想法灌入你的心里。”
“那你和主人?”方岩有些不解的看着对方。
“我俩已见面多年,我一直以秘法抵抗融合,但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神秘人的眼光似乎飘向远方,“她叫晓寒云,我叫暮红衣。”
……
百丈巨塔的顶部是座神庙,祭祀的是河洛膜拜的创造之神。不知道曾发生过什么,河洛膜拜的是一个空空荡荡的祭坛,只有一个残存的底座,好像是原来的雕像被硬生生掰断后拿走一样。
底座前放置着几具透明的水晶棺材,里面躺着不同种族的人。之所以说是人而不是尸体,因为里面躺着的人栩栩如生,肌肤甚至还能泛出健康的红晕,如同睡着一般。暮红衣在一旁道,这里就是云中末日时献祭灵魂驱动法阵的各族先贤,分别是河洛、羽人、魅、夸父……
两个人就站在祭坛之上,光从石室穹顶洒落,好像是分隔尘世的幕墙,后面是熙熙攘攘的万丈红尘,此地是鸿蒙初始前的宁静。
“灵魂是什么?”神秘人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所说的灵魂可是自我意识?”方岩半是询问半是回答:“人有灵魂就是能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再从自我去认识整个世界。草木金石不知有我,更不知有它,所以无魂;鸟兽虫豺,人神妖魔既知我,也知它,所以有魂。”
“万仞之石、千载之树、金中之灵,凡此种种皆可吸取天地灵气,修炼出自我意识,是有魂还是无魂?”
“这时它们已经是妖或者精了,自然有魂。”
“也就是说,在你看来魂就是精神或者意识,是无形的,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的吗?”
灵魂是无形的吗?方岩愣住了。若灵魂是无形的,半妖的内丹是什么?怨灵是什么?燧皇是什么?魅是什么?若是什么?
若?
想到若的时候,方岩胸前的真如之石忽然传来微弱波动:“唤醒我做什么?”这是久违的若的声音!
若的秘密不易为人所知,况且这神秘人也不知什么来路,方岩暗自观察对方神色,见对方依旧自说自话,似乎毫无觉察,这才放心了一些。
“我们先说说魂。道家有三魂七魄之说,三魂曰胎光、爽灵、幽精,也叫天魂、地魂、命魂。七魄名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三魂七魄各有功用,各有所司,并非纯粹的精神或者意识。”
想不到方岩修行的第一课来自这个素不相识的神秘人,只是不知她所说是真是假,姑且听之吧。
“道家求的是得道成仙,得道之法不一,成仙之途却在丹道。丹道起初是炼丹术,炼金丹以服食,求长生不死,此术起于战国先秦,至魏晋时鼎盛。然则元神不出,外丹无根,想要靠服食外来丹药成仙无疑是无根之水、无本之木,所以炼丹术渐被抛弃。至前隋,丹道已完全变为内丹之道,乃是以体为炉,炼化元神,凝练成丹。简单说,炼化元神,凝结内丹才是成仙的正法!”
“炼化元神?何为元神,可在你方才说的魂?”方岩有些摸不着头脑。
“灵和魂,细说起来并非是一个东西。三魂七魄是后天之魂,而先天之魂称为灵,也就是你所说的先天意识,可以修炼成元神。”
“如此说来灵魂这东西在人出生前叫灵,出生后叫魂,修炼灵就能练成元神。那么,灵又是什么?”有哲人曾说过,就任何问题连续追问三个为什么,足够让世间一切学者哑口无言,方岩现在就在追问第二个为什么。
神秘人丝毫没有生气,却点了点头,似乎有嘉许之意,“灵是先天意识,魂是后天神智。后天神智就是你的经验和知识,这些东西主导着你的行动思想。但你的灵并未完全消失,有时候你神智不集中,灵就会暂时控制头脑,所谓的灵性、灵感就会出现。有些宗派或种族修行灵力,修的就是灵。”
这些东西方岩都是第一次听闻,说是迷信也罢、说是臆想也罢,总之是玄之又玄。听起来虽然高深莫测,细细一些其实跟街边摆摊的神棍所说无甚不同,不过是这神秘人气场更为强大,更能自圆其说而已。
想到此处方岩不禁道:“自古以来灵魂一事众说纷纭,最后的回答莫不归于玄学,像是回答了,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绕来绕去等于没说。”
“哦?”
“老子在《道德经》里说: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说到底,道无形、无情、无名,在虚无中生化万物。”方岩理了理思绪,“我想知道什么是道,他告诉我道就是虚无!这套话语完全是以空对空,半点落不到实处,既不可证其存、亦不可证其伪,便如废话一般!”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方岩也觉得自己语气有些冲,不禁抱歉一笑,“便如你方才所说,灵就是先天意识,那灵到底是什么,灵这个东西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方岩终于追问了第三个为什么,完全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我先问你个问题。人有形、声、闻、味、触五感,天地间可有东西是真实存在,五感却都感受不到的吗?”
“当然有,比如磁石的磁力,世事的因果,直觉。”
“这些到底是有还是无?”
“这个嘛……磁力勉强可以算是有,但是因果和直觉只能算是无。”
“那么我再问你。常人看不见鬼魂,这是无;通灵者能看见鬼魂,这是有。常人的无是通灵者的有,这难道也是以空对空,半点落不到实处?”
方岩哑口无言。
“世界并非皆由实体构成,更多是常人感受不到的虚无。人是实体,但灵是虚体,是探索虚无的眼睛。通灵者比常人多感受一点,得道者感受更多一点……虚无也好,灵也好,不是不存在,只是感受不到。虚无这个世界辽阔无比,却真实存在,打开这个世界大门的钥匙就是灵。元神也好、得道成仙也好,比起探索虚无世界来说全都微不足道!现在你可明白灵魂之道乃是大道了?”
“原来如此,受教了!”方岩恭恭敬敬施礼,对神秘人表示感谢,“你之前说内丹是炼化元神而出,是虚体。可那枚半妖内丹是嫁接到野兽身上的外来之物,是有形的实物,这又是为何?”
“内丹是个笼统的说法,其实丹有内外之分,分内丹和外丹。内丹是元神在体内修成的丹,外丹则是元神出窍后在体外修成的丹,所以外丹在体外也能常存,至于是如何嫁接我暂且不知。内丹有形并不稀奇,元神修炼至一定境界可变化万千,可由虚体凝成实体,也可由实体化成虚体。”
“原来元神是可以离体的。元神出窍是很高的境界吗?”黑袍的弥天无定本界给方岩的震撼太深了,让他念念不忘。
“元神出窍有出阴神和出阳神之说。人乃阴阳**而生,死时阳气散尽,此时离体的元神只剩阴气,为纯阴的鬼魂。修道之人阴阳平衡,出窍的元神尚有阴气,称为阴神。若修炼至阴气尽散,为纯阳之体,此时出窍的就是阳神。修至阳神离体,可以有千般变化,从心所欲,虽未证得大道,却已摆脱肉身羁绊,脱离了生老病死。”
听到此处方岩想起燧皇与他谈到修炼的四层境界:苦、集、灭、道。苦是炼体,集是精神,灭是肉身不死的寂灭境,道是得大自在的仙人境。纯阳之体能摆脱肉身羁绊,难道就是寂灭境?
“所谓元神不灭,就算人的肉体死亡,元神仍能以实体或虚体的形式存在。黑袍修至元神出窍已是极高境界,可惜他只是阴神境界,还不是纯阳之体,不能出阳神,这才被晓寒云偷袭得手。”
“阴神是何种境界,离阳神差很远吗?”方岩有种感觉,有朝一日他总会遇见黑袍,所以他很想了解对方。
“既然叫做阴神,就说明其阳气未壮,不能擅破天关,只是走了一条捷径。修炼到阴神境界虽然有飞腾逍遥的法力,但白日太阳当空之时,还要畏而避之。阴神虽带仙风,未离鬼趣,叫作阴神也算名副其实。”
“那阳神呢?修炼至阳神境界就是得道成仙了吗?”
“问得好!若是修至出阳神就此罢手,可飞腾万里,高踏云端,俯山观海,或游戏人间,千般变化,从心所欲。肉身可尽情弃之,遗尸而远走高飞,道家所谓尸解便是如此。但此法尚为下策,虽说已成仙,却未得道,更未证得大道。”
“如果不罢手呢?”
“道家讥笑佛家:但修祖性不修丹,万劫阴灵难成仙。认为佛经只谈顿悟、心性,既不炼神魂内丹也不修肉体,最多也就能达到阳神境界,终究是走一半的路。若是道心坚定,修炼至阴气尽灭的纯阳之体,却不出阳神、不弃躯体、不尸解不飞升,而是保守元灵,千烧万炼,将躯体也炼化,形神复又合二为一,此即炼虚合道,形神俱妙,现百千万亿之化身,神通广大,移山填海,至此才算证得大道。”
“也就是说修至阳神便可尸解飞升,但这仅是成仙的第一步?”
“正是如此。葛洪《抱朴子》里论仙: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於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方才说的尸解成仙是下乘。地仙为仙之中乘,不悟大道,惟长生不死,所谓不离于地者,故称地仙。古来修仙者地仙最多数,就是平常人说的陆地神仙。天仙乃是得悟大道的大自在者,不为法拘,不为道泥,与造物同参,同万古不朽,是仙中之无上上乘。”
“可有人到达过你所说的境界,否则不还是以空对空,落不到实处?”子不语怪力乱神,自幼诵读过几本儒家经典的方岩还是无法接受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暮红衣指着水晶棺里躺着的人,“他们虽不是道门众人,修为都已至阳神出窍的纯阳境界。才能以元神为祭后肉身不朽。也就是说他们没有死,只是元神不在。”
看着水晶棺里的人,方岩不由升起了极大的敬仰之心。躺在这里的人都有着近乎不朽的生命,却甘愿献出宝贵的元神,让灵魂与肉体永远分离。想到此处他不由抱拳深深一揖,这种尊敬与佩服完全是发自内心最深处。
暮红衣的声音轻轻响起:“可惜,他们已然修至出阳神境界,却终究未尸解成仙。不过还有道心坚定者,比他们走的更远,早已修炼至纯阳之躯却不出阳神,更不尸解飞升,而是又将躯体炼化,形神复又合一。”
“此人是谁?”
“纵使修至此等境界也敌不过天意,他也是元神已失,灵肉分离!”暮红衣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目光飘向远方,似乎牵起了许多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