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话是女人的天性。身为一个女人,楚翎以前并未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直到她前面坐着一个比她还能讲十倍的女人时,她才幡然醒悟这句话所具有的真理性。
秦如玉爱笑,她笑起来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明艳到令人窒息;秦如玉也爱说,说起话来嘴就像上足了发条,一刻不停令人头疼。一路上,她拉着楚翎东拉西扯,从芝麻绿豆扯到鸡毛蒜皮,直让楚翎觉得自己在十年间讲的话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过。
“哎,小翎妹妹是哪里人?”秦如玉睁着她一双黑葡萄一般地眼睛好奇地问楚翎,使楚翎没来由地一阵心虚。
“我是苏州人。”当时在东方瑾府中,他找了许多材料让她背。虽然无论什么说法对她来说都是假的,但好歹这种说辞难得编得那么圆满,也省了她不少工夫。
秦如玉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向楚翎道:“苏州?但听妹妹说话可是没有一点苏州口音哪!”
“西席是陈留人。从小跟着他学,多少受了点影响。”
“是吗。妹妹家教可真好,从小就请老师……”秦如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楚翎从包袱中掏出干粮,递过一块问她道:“吃吗?”
“不用,我们有。”秦如玉从身后摸出一包东西,打开看时,竟然是干酪。她漫不经心地掰下一块,放在嘴里嚼着,一边状似随意地问楚翎道:“妹妹这回去鄂州做什么?一个女孩儿家,千里迢迢的,不怕危险么?”
“有什么好怕的。奔波惯了。”楚翎咽下干巴巴的干粮,只觉得噎得慌。秦如玉适时地从旁边给她递过一牛皮囊水,才解决了她的窘境。
“多谢秦姑娘。”楚翎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秦如玉,只见她接过水,粲然一笑道:“妹妹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对于秦如玉的问题,楚翎总感觉有些怪,但是具体怪在哪儿,她又说不上来。和秦家兄妹一道的这几天中,秦如玉一有机会就拉着她问东问西,有时甚至连父母有什么癖好这种不相干的问题都会谈起,而且还谈得不亦乐乎。每当遇到这种时候,楚翎都是微笑着听秦如玉在那儿讲,自己则不置一词。一来她觉得秦如玉未免问的太多了些,二来,确实,她也不知该如何讲。
“我去鄂州寻一个人。”楚翎淡淡地答道。马车摇摇晃晃,外边不时地传来秦如风驾车的声音。那声音随着不甚明亮的光线一起飘进来,散落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不知怎么的,楚翎忽然感到有一些烦躁。
“嘻嘻!”秦如玉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依旧不依不饶地问道:“是什么人,值得让妹妹费如此大的功夫去寻呢?”
“秦姑娘好像对我很感兴趣?这两天都快把我的家底兜个底朝天了。”楚翎把眼神从窗外收回,望见秦如玉愣了一愣,微微一笑道:“是个失散已久的亲人。在这乱世,我若能寻到他,两个人也好有个依靠,也不必要再到处漂泊了。”
秦如玉面显尴尬地笑了笑,答了声“说的是”。看她的样子原本还想说什么,但是嘴巴张了张,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车厢内就这样难得沉默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秦如风忽然掀开前面的帘子,探进头来道:“看天色像是要下雨了,我们到前面寻个地方躲躲吧!”
秦如玉从窗子里向外一望,皱眉道:“这荒郊野外的,哪有什么地方可躲的。”
“一定要找到地方。”秦如风有些担心地望了望暗沉沉的天空,“看样子这场雨不会小。人受得了,马可受不了啊。”
秦如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有些赌气地嚷道:“快走吧!一天到晚就马啊马啊的,你不腻我还嫌烦呢!”
秦如风对他妹妹这番话并不答言,他脸上写满了焦躁之情,猛地一甩缰绳,催着马车向前狂奔起来。
灰色的云朵越压越低,豆大的雨点说下就下。马车在野道上飞驰着,终于在茫茫白雨中看见了一座孤零零坐落于路边的破庙。
“就这里了。”秦如风把马赶到雨淋不到的地方系好,招呼车里的两个姑娘出来。
秦如玉跳下马车,走进那破庙,皱着眉四处环顾了一番,挥掉挂在眼前的蛛网,不满道:“这是什么破地方,又脏又黑,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别抱怨了,能找到此处躲雨就已经算万幸了。再迟一会,只怕我们整个车就要报废了。”秦如风跟在后面进来,掸着身上的雨水,开始四下找生火的材料。
秦如玉“哎呀”一声,赶过去拉住才进门的楚翎的手,道:“妹妹的衣裳都湿了吧!赶快去换一换,莫要生病了!”原来那马车禁不住大雨,外边雨一浇,里边就开始下小雨,所以秦如玉与楚翎的情况也并不比在外头驾车的秦如风好到哪里去。
楚翎望着头发都粘在鬓角上的秦如玉,笑道:“多谢秦姑娘关心。你自己也淋湿了,千万要注意才是。”
秦如玉清脆地笑着。彼时秦如风已熟练地生起一堆篝火,她跑过去,把随身的包袱都抖开,取出里边的衣服来烘着,一边对楚翎说:“刚才这包袱里的衣服都潮了,需得烘一烘,走了潮气才好换。”见楚翎还站在那儿抖着袖中的水,秦如玉索性“腾”地站起来,赶上去一把拉过楚翎,顺手夺过她的包袱道:“妹妹快来火边坐着,我帮你的衣服拿出来烘烤烘烤。”
还没反应过来,楚翎就见秦如玉已快手快脚地打开她的整个包袱,这么一抖,“哗”的一声,里边的东西全都散落在地下,几枚铜板叮叮当当地在地上乱滚着。
“秦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楚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好。秦如玉方才的举动已经不能说是粗鲁了,而是有些……急不可待?
“如玉!”秦如风在旁边轻轻呵斥了一声,走过来很迅速地扫了一眼地下的东西,皱起眉头对秦如玉道:“你这是什么行为!难道你还以为是在家里?还不赶快向楚姑娘道歉!”
秦如玉拨了拨楚翎不多的几件衣服,满面笑着抬起头,向楚翎抱歉道:“都怪我,光顾着怕妹妹冻着,一时手急了,还望妹妹莫怪啊!”
楚翎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把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收拾好,只留衣服在火堆边烘着。
秦家兄妹在一旁盯着楚翎的一举一动,谁也不做声。直到篝火旁的几件衣服都散发出干燥的气息,秦如风才轻轻咳嗽了一声,往外看了看天色,自语道:“我到外边去看看马匹,别淋着了才好。”说罢抬脚向庙外边走去。
秦如玉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向楚翎道:“衣裳都烘干了,妹妹还是趁早去换吧,不要着凉了。”只见楚翎一双眼睛只盯着火堆毕毕剥剥不言不语,秦如玉感到一丝丝的尴尬在抽打着她的脸颊,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掐到肉中去。深吸了几口气,才让几乎走形的眉梢眼角恢复常态,陪笑道:“要不,我帮妹妹……”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楚翎淡淡地答道,抱着衣服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微微侧过头来道:“秦姑娘也早些去换衣裳吧!别总是想着我,倒把自己给忘了。”
眼见得楚翎绕到那褪了漆的土地爷后面去,秦如玉只气得狠狠地往地面上踢了一脚,却惹起无数的尘埃纷纷扬扬,冲入秦如玉的口鼻,引得她咳嗽连连。
楚翎在土地爷泥塑像的后面默默地换下外衣,偶然间碰到了腰间的那串小铃,不由地深深叹息了一声。秦家兄妹有古怪,她不是笨蛋,那秦如玉明显是在打探她。但是楚翎不明白,自己一个穿越者,没根没本的,她到底想从自己身上知道些什么?或者,这又会是完颜宗翰搞的另一出诡计?
想起完颜宗翰,楚翎不禁又是一个哆嗦。现在金军节节胜利,势如破竹,威不可挡,完颜宗翰自领西路军的左副元帅,权倾一时,别说金国了,就算是南下宋地,只要他愿意,无论多远他照样有办法弄死你。想到这里,楚翎感到头皮阵阵发麻,不敢继续往下想,快手快脚地套好衣服。
就当她整理好想往外走的时候,无意中往窗外的一瞥之下,却令她大惊失色。外面依然是大雨如注,白茫茫的雨雾激得四周景物都看不清本来面目。在这样的倾天大雨中,楚翎分明看见外边立着一个全身穿着蓑衣,低压斗笠的人,默默地站在不远处向这边望着。似乎是感受到了楚翎的目光,那蓑衣人顿了一顿后,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雨中。楚翎忙奔至窗边向外望去,天地间茫然一片,哪里还看得到人!
“妹妹这是怎么了?”秦如玉从后边走上来,系着腰间的带子。见楚翎愣愣地向外望着,便也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并没有看见什么东西。她凑近楚翎,伸出手掌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小翎妹妹?这是走了魂了?”
楚翎像是从梦中猛然惊醒一般,深吸一口气,拉了秦如玉的手,忙忙地问道:“我们离鄂州还有多少路程?”
“让我想想。大概还有三四天的样子吧!”秦如玉的眼珠子转了转,忽而抿嘴笑道:“怎么,等不及了?”
虽然已经换了干衣服,但是楚翎觉得手心里一阵冷似一阵。她慢慢放下手,走到篝火边,呆呆地望着跳动的火苗半晌,才说出一句:“我们快些赶路罢!”
秦如玉坐在她身边,察言观色,此时绽开笑容道:“当然,这鬼日子,能少一日是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