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如风驾着马车驶进鄂州城时,秦如玉正在那儿漫不经心地剥着糖栗子。楚翎望窗外张望半晌,回过头来向秦如玉道:“秦姑娘,你先前说你们是来鄂州投亲的,可知道贵亲住在哪儿吗?”
“这……我不大清楚,哥哥应该知道吧……”秦如玉丢了一颗栗子在嘴里。这几天来她的话少了许多,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闷声不响地坐在一边用手绢做小老鼠玩,倒让楚翎落了个清静。
楚翎想了一想,敛容道:“既然是已经到了鄂州城了,我们大家都各自有事做,我也就不耽搁秦公子和秦姑娘了。谢谢你们这一路对我的照顾,以后倘若再有缘相遇,还望能与秦公子与秦姑娘把酒言欢。”
听楚翎这么说,秦如玉先是愣了一愣,脱口而出道:“你现在就要走?”见楚翎笑笑不答言,她顿了一顿,挪到楚翎旁边去坐着,笑道:“这鄂州城那么大,妹妹一个人去找人能那么容易找到么!这样吧,我看我与妹妹很是投缘,不如我让哥哥一起先帮妹妹找到人吧!这样我也好放心哪!”
“多谢秦姑娘好意。不过这是楚翎一个人的事情,不劳秦姑娘费心了。”楚翎淡淡推开秦如玉热情伸过来的手,微微一笑,推开车门向外道:“秦公子,麻烦停一下车。”
秦如风在路边停下马车。楚翎背着包袱从车上跳下来,秦如风看着她的样子,温言道:“楚姑娘这是要走么?”
“是啊。”楚翎笑着,向秦如风拱一拱手道:“这段时间承蒙秦公子和秦姑娘照顾了。你们还有自己的事,楚翎也不好多麻烦的,来日我们后会有期罢!”
秦如玉从车厢中伸出头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她哥哥微微点头道:“既这样,还望楚姑娘一路小心,咱们后会有期。”
楚翎笑着点点头,就这样目送着秦如风驾起车,马车一路小跑地在对面街角拐了一拐,消失在人群之中。她长出了一口气,又把包袱在肩上紧了一紧,寻路往码头边去。
顺着当地人的指点,楚翎找到了鄂州城的水路码头。因为临着长江,这里的水运行业也十分的发达。整个码头宽阔无比,大大小小的船只在这里就像森林般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有运货的,有载人的。那旅客一个个都是背着包袱,挑着担子;牵孩子的,携老人的,乃至于哭嚷的,打骂的,相互呼唤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把个码头点缀得热闹非凡。而那些货物,堆积如山。成筐成袋的米、面,精致的瓷器、华丽的绸缎,甚至有南来的犀角,北下的兽皮,西进的香料,东产的盐粒,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真不枉了北宋这个富庶朝代之称。光看这个码头就可以遥想整个天下的繁荣发达。
楚翎费了好大的劲,好不容易打听到去岳州的船只。那船老大是个粗大汉子,常年在江河上行船,锻炼出一身结实如铁的肌肉与古铜的肤色。大冬天的,敞着个皮袄子,脸上的一道纵深伤疤如虬龙般盘踞在额面到脸颊一片地方,肌肉动一动就似整条疤在起舞,令人望之生畏。
“算你运气好,这船很快就要走了!”船老大斜着眼望向楚翎,楚翎赶紧把准备好的银子塞到他的手里。
“劳驾,能不能给找个清净点的舱位呢?”
船老大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回头望望船上攒动的人头,略一扬下巴,吩咐道:“阿昌,带她去前舱。顺便去告诉那帮家伙给老子安静点,别一天到晚吵吵,什么时候老子烦了把他们全丢下水去!”
“是,老大!”旁边一个敦实的水手走过来,对楚翎道:“随我来吧。”便率先上船去了。楚翎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瞥了那船老大一眼,不敢多留,赶紧跟了上去。
楚翎这边才走,船老大还没把银子揣到兜里,只见眼前又是递过了一锭结实的银锭子。他惊讶地抬起头,就看见眼前站着一男一女,女的穿着一身红衣,抬起下巴看人的模样犹如一朵骄阳下的玫瑰。
“在刚才那女的舱房旁边替我弄两个房间,要干净的。”秦如风面无表情地道,手一松,那锭银子就落入了船老大摊开的手掌中。
把银子拿到嘴边咬了咬,船老大把它塞入口袋,啜着牙花子煞有介事地道:“这个不好安排啊!我们船上的人可都满了……”
秦如玉闻言冷笑一声,顺手弹过一样东西。船老大机灵地一把接住,摊开看时,竟是一个金灿灿制作精巧的指环。
“怎么样,还安排不安排的出来?”
“嘿嘿,好说!”船老大一把把金指环塞入衣内,又招手叫上一个水手道:“就按这位公子吩咐的去做,听见没有?舱里若是已经有人了就把他们赶出来!这起乡巴佬,只会抠臭脚丫子骂娘,没的让老子恶心!”
水手赶上来毕恭毕敬地把秦家兄妹领上船。船老大眯了眯眼,跷起脚又掏出那只金指环,在衣服上擦了几下,放入手内细细抚摩观赏。正把玩得起劲,只听低低的一个声音道:“替我在刚才那两人的旁边也安排两个上等的舱房。”
船老大悚然,抬头看时,只见一名黑衣人,宽大的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见脸。他不耐烦地破口骂道:“今儿个是怎么着?******还捉对儿来了?老子船上人满了,恕不接待!”
话音刚落,就见那黑衣人用两根手指捏着一锭金子伸到他眼皮底下。船老大的脸上表情还未及改变,黑衣人的手指稍稍用力,那锭金子就好似被夹剪夹过一般,拦腰断成两截掉到了地上。
半截笑容凝固在脸上,船老大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两下。他默不作声地从地上捡起那两块半边金锭子放怀里揣好,客客气气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客人请跟我来吧!”
却说楚翎随着那叫阿昌的水手一路登上船来。宋代时候的造船技术已相当发达,这是一艘偌大的船只,泊在港口中,踏在甲板上竟几乎感觉不到虚浮的摇晃感。船上来来往往不少人,大部分看上去都是老实本分的商旅,脸上那有些急迫而又有些麻木的表情,就是在近千年后的无论车站也好码头也罢,都是永恒不变。
阿昌领着楚翎走到一间舱室门口,随手推开门,只见里边围坐着乱七八糟的一群粗黑汉子,正在那儿吆五喝六地掷骰子。他们一见到阿昌,都七嘴八舌地嚷道:“来来来,昌哥也过来试试手气!”
“老子没那闲工夫!”阿昌笑骂道,向他们不耐烦地挥挥手:“出来了都出来了!这里不是给你们作耍的地方,小心老大把你们全******丢江里去喂鱼!”
“有客人?”其中一个汉子瞥了一眼阿昌身后的楚翎,满不在乎道:“隔壁房里还有空。老大他还要到这儿来玩两把呢,你哄谁呢!”
“**说老子哄人?老子在这里混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奶呢!“阿昌掀了掀嘴角就要往里闯,只见里边依旧闹嚷嚷一片,谁都不去注意他一眼。
楚翎在阿昌身后,只见着室内果皮狼藉,伴随着沉闷的浊气飘散出酸腐的味道,忙拉住阿昌道:“这位大哥,既是这样,那我就不打搅里边各位大哥的兴致了。隔壁有空,我便去隔壁看看吧。”
阿昌愣了一愣,转过身来望着楚翎:“不在这了?”
“不用了不用了。”楚翎陪着笑脸,只听阿昌咕哝了一声:“不早说!”折身来到旁边的舱房,“砰“地一声推开房门。
这是个不算大的房间,但还算整洁,楚翎望去,里边只有一名年轻的少妇,正怀抱着婴儿坐在一边。被阿昌的开门声惊到,怀中的孩子“哇“的一声哭将起来。少妇惊惶地望了他们一眼,侧过身子开始轻声哄起了孩子。
阿昌皱了皱眉,转头问着楚翎道:“这里可行?”
“行,行,劳驾您了。”楚翎见阿昌一脸的不耐,忙从身上掏出一块银子往他手里塞去,一边笑眯眯地道:“真是多有麻烦,这些钱就给大哥拿去打酒喝吧。”
阿昌掖好银子,手一挥道:“那就这样吧,好生待着,船马上就要开了,再有什么事我可管不着了!”说罢,摇摇晃晃地回身进了隔壁的舱房。
楚翎暗暗舒了一口气,刚回过身子,就见那少妇略略侧着脸,正偷眼打量她呢。楚翎友好地微笑,那少妇却连忙转过了头,又开始一心一意地哄孩子。楚翎愣了愣,随即苦笑一声,也不多说话,自己走到一边默默地放下行李,坐在床边出神。
房间中就这样静默下来,时不时传来孩子的依依呀呀和少妇的轻轻安抚声,直到一声巨大的响声伴随着甲板一阵深深的颤抖划破这空气中的寂静,楚翎推开门,门外的喧闹声就如肥皂泡般漫进来,她的脚底开始一波一波的晃动。走到船舷边,那巨大的船体劈开深绿色的江水,白色的波浪喷涌着无数飞沫溅了她一头一脸,高扬的船帆鼓动起满满一兜的风,在她浑身上下铺开斑斑驳驳的阴影。楚翎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带着腥味透凉的江风从鼻子中沁入脑子里。望着越来越模糊的码头,楚翎却越来越清晰地看见自己将要走的路:她现在脚下的滔滔江水,皆是由一个叫洞庭的地方流出的。一个牵系着她宿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