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走后杳无音信,我也是后来听父亲讲述才知道小叔的事情,脑子中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个叔叔,整天笑呵呵的,带我进林捉鸟、下河摸鱼,只是具体相貌有些模糊了。家里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以为这么多年的战事,小叔在血雨腥风、枪林弹雨中穿梭,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爷爷晚年也时常絮叨当年一巴掌打得狠了,对不起小叔,老人家显然心怀愧疚。每当这时父亲就安慰爷爷小叔总有一天会回来看我们的,说不定战功赫赫,跨马戴花荣归故里。
估计连父亲自己都不会相信这番话,大家权当是安慰老人之语,谁都没当真。谁料前几年,父亲的话居然应验了。
小叔竟然回来了。
原来如此
要说小叔回来的时间却是非常凑巧,当时我爷爷已经病重在床,奄奄一息。老人家一直在念叨没有见到小儿子,伤心不已,一口气憋在心里始终放不下,父亲也是愁云惨淡,但世事沧桑,小叔走了这么多年,去哪里找呢?父亲是个孝子,那几天为这事长吁短叹,一筹莫展。
所以小叔出现在家门前的时候,全家都愣住了。还是邻家三叔反应快,一把拽过小叔推到爷爷床前。看着奄奄一息的爷爷,小叔什么都没有说,重重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哽咽不能成语。那时我也不小了,不过并不认识小叔,因为他的脸上刻满了沧桑,并且一身军装,我觉得这个人身份不一般,又不敢开口,只在父亲后面怯生生地看着。父亲回过神来,赶紧把小叔扶起来,端来一杯水,然后轻声呼唤爷爷睁眼看看,小涛(小叔小名)回来了。
爷爷睁开浑浊的老眼,脸上慢慢露出一丝微笑,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那天父亲把家里所有人都撵出房间,只留下这父子二人。我们看见爷爷房间的灯亮了很久很久,小叔出来的时候,脸上挂满了泪痕,一把抱住父亲,与他紧紧拥在一起。
我冲进屋时,爷爷已经走了。老人的嘴角挂着满足的笑意,我不知道他们在一起谈了些什么,但我知道,他多年来的自责在儿子面前彻底放下了。今天的小叔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想必一生耿直朴实的爷爷离开我们的时候,带走的只有那份自豪和骄傲。
小叔在家只待了一个星期,办完爷爷的丧事就走了。他是开着一辆大卡车回来的,我也是那时才对开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许是因为对一身戎装的小叔有着一份崇拜,无形中对汽车也产生了爱屋及乌的感情。就在那几天,小叔还带我试开了几次,我看着这绿皮的大怪物在我面前驯服地隆隆作响,心中充满了豪气和骄傲,发誓一定也要像小叔一样开着这大家伙驰骋在祖国的大江南北,一晃几年过去了,没想到真的变成了现实。
小叔没有过多地提及自己现在的情况,只含糊地说打仗期间经历了很多坎坷,现在部队继续服役,担任了一定的职务。现在想来他的相貌和身手应该和以前不同了,干净利落了很多,眉宇间也少了那些倔强之气,多了一份淡定和从容。父亲后来也感慨:部队真是锻炼人,生生把小涛变成个人精了。
我听吴宏提到小叔,吃惊之余一言不发,只条件反射地开着车,脑子里却一片往事。等我回过神来,发现吴宏正认真地看着我,想来他也看出我陷入了回忆中。
我看到他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就问道:“我是有个小叔叫孙林涛,除了小时候,只几年前见过一面。你们调查得真是仔细,连这都知道。不过这跟我们的任务有什么关系?”
吴宏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了,他眼睛黯淡下来,语气沉重地说:“小孙,有件事我告诉你,你不要激动。我想过了,早晚要说的,不如早说,这样对你还好些。”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吴宏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盯住我,说:“其实,孙林涛就是9号同志。”
我听了手一抖,几乎握不稳方向盘,强忍着内心的激动,我把车慢慢停到路边。吴宏看我把速度降了下来,也没有说什么,想必知道我的用意。
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精力驾驶了。我沉默了很久,手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要知道小时候小叔常逗我玩耍,我与他有深厚的感情,且不说他从事这样隐蔽的工作,危险性极大,不管什么原因,他失踪在这连绵起伏的群山中都是件让我悲痛欲绝的事。我脑中一片空白,悲从心起,嘴里苦涩不已,总觉得这不是真的,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
吴宏叹了口气,一只大手伸过来紧紧握了握我肩头:“你不要太悲伤,我们不是还没有找到孙林涛同志吗?说不定他只是被困在什么地方。他身手非凡,很多艰难的情况都经历过,不会就这样失败的。”
我知道他这是安慰之语。且不提山势险峻、密林遮日、禽兽出没这些恶劣环境,单说我们路上碰到的神秘怪物,面目狰狞、行迹诡异,就足够危险了,况且吴宏也说了,这东西不是一只,荒山密林里还不知有多少。三个月的时间,没有任何人知道小叔的踪迹,只能说明他要么被困在一个难以被人发现的地方;要么……我不愿想下去,痛苦地闭上眼睛。
吴宏一直默不作声,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等思维慢慢恢复正常,我才想起吴宏已经等了很久了,便回过头,微弱地说:“你们算是同事,以前认识我小叔吗?”
吴宏脸上露出一丝遗憾:“不认识。我们并不隶属于同一个直接上级。别说我,连沈逸之也是派出我之前才知道孙林涛同志的全部情况的。他告诉了我孙林涛同志的详细特征,以便进一步查找。我们对以往的情报进行了整理,发现你正好从事拉送设备的工作,同时又是孙林涛同志的亲侄子,近年你见过孙林涛同志一面,还一起待过几天,应该对他的相貌身形比较熟悉。”吴宏放慢语调,继续说,“当时沈逸之就建议,由我以押车的名义协同你拉设备进山,进行侦察,完成搭救孙林涛同志和搜集情报的任务。”
我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刚才说这事和我有关系。”
吴宏听了摇摇头,接着说:“但是,当时有人不同意。”
大胆的吴宏
我听了不由气愤不已,也顾不得吴宏正在说话,打断他道:“这还有人反对,到底是什么居心?!不管我小叔的死活了吗,难道我小叔的安全就这么不重要?”
吴宏没有怪我,只是耐心地等我把话说完,才接着说:“你误会了。恰恰是为了安全,才会有人反对。”然后他指指密林深处道,“反对的不是别人,正是孙林涛同志的直接上级。
“当时他提出,既然孙林涛同志这么长时间没有和组织联系,势必碰上了意料之外的事,生命安全应该是受到了极大的威胁,甚至可能已经……”吴宏意识到失言,抬眼看了看我,继续说,“考虑到孙林涛同志的安全已经无法保证,就这样派你前去并不妥当,毕竟你们这个家庭已经因为情报工作有一位成员置身危险之中了,不能再让年纪更小、几乎没有任何经验的你再涉险前往。当时孙林涛的直接上级担心你的安危,因此提出了反对意见。”吴宏说完,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我语气生硬地说:“我愿意。我不怕死。”事实上当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想到小叔还在不知哪处危险境地垂死挣扎,生死不明,我就痛苦万分,哪里顾得上什么自己的安危?
吴宏闻言轻轻笑了笑,似乎是对我的执拗无可奈何。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说:“但是我们不能像你一样冲动,后来经过讨论,大家认为这位上级领导说得有道理。不能轻易让你涉险,于是准备从孙林涛部队熟悉他的战友中寻找工作人选,与我一起进山。”
吴宏轻轻呼出一口气,继续道:“但这谈何容易!部队的同志警惕性都很高,这样突然找出一个同志和我们进入这深山中,没有合适的理由势必引人怀疑。但我们又不能告诉他们孙林涛失踪了,不然被刨根问底更加麻烦,况且部队中人员集中,一个个调查已经没有时间了,这么做也对保密工作十分不利。但任务总是要完成的,我们想方设法,几乎可以说连蒙带骗地和两名孙林涛同志的战友两次进山,结果都非常不理想,其中一名还怀疑我是敌方特务,差点和我动起手来,后来领导出面才解决了这件事。
“所以,最后我们只能重新把视线转移到你身上。”吴宏轻轻地说,“好在组织对我的个人能力是放心的,认为我各方面都比较过硬,尽管这样,还是极其谨慎地反复叮嘱我一定要保证你的安全,必要的时候,优先保证你安全撤离。”
我听到这里十分感动,没想到一路上我一直在怀疑的吴宏竟然始终在暗暗地保护我。看到他那双亮晶晶的牛眼,我突然觉得安全了很多,刚才黯淡的心情也晴朗起来。毕竟小叔现在还下落不明,一切顺利的话,将他救出,和吴宏并肩完成任务也未可知。
我心里亮堂了不少,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抬头看看吴宏,开玩笑道:“保证我的安全?呵呵,刚才你让我喝那毒茶可是差点要了我的命啊。”
吴宏看出我心情好多了,便笑呵呵地说:“你小子还真实诚,让你喝你就喝,说实话我也挺意外的。”然后他笑容淡了些,道,“不过,那也是我对你的一次试探。”
我这才明白吴宏为什么坚持要我喝那杯茶,原来有这心思在里面,想到他所说的情报工作的要求,也就原谅了他。抬头看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方天际灰蒙蒙的一片云压了上来,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我甩甩脑袋让意识清醒,对吴宏说:“不好,要下雨,得快些走了。”
吴宏点点头:“抓紧时间吧,越早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对完成我们的任务就越有利。”
我们一路向山下赶去。现在吴宏已经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我,我心中没有了疑惑,似乎那闹鬼的传闻也被这清晰的思绪驱散了,变得不再那么可怕,此时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弄清真相,营救小叔。
远处已经黑云翻滚、雷声隐隐,阵阵猛烈的风吹得路边树木哗哗乱响,两边的密林如狂舞的鬼魅一般张牙舞爪,群山也仿佛活了过来,巨大的身形明灭不定,像一个个骇人的怪兽。天色已经暗得吓人,层层叠叠的黑云边缘,约略能看见点光。前方的路突然变得不太好走,虽然是主路,但也有些弯曲,冷不丁还有小小的碎石滑落在车前,惹人一惊。
我打开前灯,让车慢慢行驶,我们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样的路况还是小心些好。这样开了许久,吴宏突然转过头,轻声说:“小孙,看刚才那地方眼熟吗?”
我的注意力全在路上,只轻轻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刚才经过的地方就是和尚昏迷之处。本以为吴宏只是触景生情,随便一说,没想到他并不罢休:“这里山路不太好走,你把车停在一边,我下车看看去。”
我听了觉得很奇怪,发现和尚的地方已经过去了,现在这里我们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你下车看什么?这转眼间雨就要下来了,耽误了时间后面赶路会十分麻烦的,因此很不情愿。但走了一路,吴宏的脾气我也是清楚的,他虽然说话不急不躁,但却十分坚定,决定了的事情实难更改。
其实还有一点,我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在这山雨欲来、云腾风啸之时,我心里有些害怕,我们路上碰到的东西让我巴不得赶紧走下山去,谁知道这种阴森森的环境会不会再出现什么东西?而且现在的天色和夜里没什么两样,但光线却更差,云山雾罩的,行动必然要受到限制。想到这些,只能暗暗祈祷,千万不要有什么不测才好。
吴宏推门下车,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然后轻轻挪动脚步,慢慢走向山路外侧。
我把头探出驾驶室,大声喊:“你干什么,小心掉下山去!”
恐怖的旋涡
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口,那东西不是能顺着岩壁攀爬吗?你吴宏也太大胆了,万一……
吴宏头都没回,只是冲我摆摆手,慢慢将身子探出路边。吴宏探头看了几分钟,对我来说却像是几年一样漫长,生怕突然有一只爪子伸过来一把把他拽落下崖去。我紧张得心怦怦乱跳,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吴宏高大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吴宏的脸转了过来,原地不动地冲我挥挥手,似乎是让我过去。
我心跳得仿佛要蹦出胸腔:不会吧,要我过去?过去干什么?
要在平时,这种情况打死我也不会近前,现在却不同,说来我和吴宏也算是战友关系了,这样畏葸不前就失了胆色,况且有吴宏在旁边,想必没有危险。想到这里,我硬着头皮打开车门,一点点蹭到崖壁边缘。
吴宏看我一脸紧张,也没说什么,只是指了指崖壁下方,对我说:“你看看底下。”我看了吴宏一眼,小心翼翼地把头探了过去。
只看了一眼,我知道我的脸立刻就青了。
我赶紧把头缩了回来,感到晕晕的,脚下不由一个踉跄,吴宏一把扶住我,有力的手臂紧紧抓着我的肩膀。等站稳之后,我赶忙对吴宏说:“回去吧,不就是水吗,这有什么好看的?”
谁知吴宏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看我恢复得差不多了,拉着我,努努嘴说:“接着看。这水有些不同,等下你就看到了。”
我一下蒙了。还看?有什么好看的?就这还不够吓人的?
不是我胆子小,实在是太吓人了,刚才我只瞧了一眼,就被下面的情形吓坏了。悬崖下边是一片青黑的湖面,无边无际,像一张大网张在下方。从这个方向能看见湖面上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闪光,虽然我们离水面至少有几十米高看得并不真切,但仍能感到下面暗流涌动,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掌在水底轻轻搅动一样,让这深水展现出阴暗的起伏,一波波地前后层叠推进,充满了诡异,十分骇人。
我知道湖水是因为要下雨的缘故有些异常,但刚才吴宏给我指这个地方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到害怕,只是说不上原因,现在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了。这湖水黑得蹊跷,中心和边缘的颜色似乎还不太一样,定睛细看有些变幻的暗影,可能是波浪起伏引起的折射,但在我看来却似乎是一个怪物潜伏在那里,等待着将我们一口吞掉。
我提气闭息,静静地等着。果然不过一分多钟,湖面出现了异常。
吴宏拉我的手陡然加了力道,显然也很紧张。他低声急促地说:“注意看,湖面中央!”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已经注意到了,湖面中央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旋涡,直径大概有三米,不过慢慢地这旋涡就变大了,一圈圈荡漾了开去,奇怪的是旋涡所到之处并没有干扰湖水的波动,层叠的水浪和交叉的波纹混杂在一起,让湖面显得更加杂乱。只几十秒钟的时间,旋涡已经很大了,我刚要回头问吴宏,突然发现它开始变小,同时在向湖面的东边移动,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这波纹慢慢消失在黑暗的水面上,只剩下缓缓荡漾的细纹散开来。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下面看了半天,都忘记了危险。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生怕再错过什么,又紧紧盯着湖中央足足看了一分多钟,确定再也没有东西出现后才回过头,声音颤抖地对脸色铁青的吴宏问:“妈的,这……什么玩意儿,水里……水里有东西吗?”